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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云带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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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孤棠回头看,未央宫外跪着一群朝中大臣,一脸痛心疾首。
听说,是辅政大臣带着众多臣子跪在金銮殿前,拒绝孟玉徵建造槐树园,理由是太过铺张浪费。孟玉徵全都视若无睹,臣子们只好前来未央宫堵孟玉徵。
当从那些臣子口里听到槐树园索所要用的材料时,她险些站不稳。
当年叶孤棠的父皇母后宠爱她,所以她居住的未央宫是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大昭都比不上的,所建造的材料都是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造价不菲,是连被称为金屋的鸾姯殿都比不上的。
而这槐树园,孟玉徵所要用的,比未央宫和鸾姯殿都要不菲。
孟玉徵,就这么宠爱姜颦吗?
孟玉徵仿若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脚步不停的抱着叶孤棠就进了未央宫,然后门一关。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浪费国库?”
叶孤棠不答。
孟玉徵用袖子擦了擦那张沾满了灰尘的贵妃椅,拉着她坐下。其实他也很想恨她,只是,他恨不起来,哪怕看她一眼都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就是为什么,如今他能和从前一样出现在她面前的原因。他怀疑是姜颦让徐公公给叶孤棠送的堕胎药,可徐公公一口咬定是叶孤棠让他带来的,也查不到任何和姜颦有关的线索。他想问问叶孤棠,可始终,没能问出口。
他们是怎么走到今日这一步的?
叶孤棠盯着孟玉徵脏了的那只袖子,他今日穿的是如同年少时候一样的白色衣袍,那一片脏污在他袖子上格外醒目。
“我惩罚你,如同惩罚我自己。”他说。
他不敢踏足未央宫,甚至不敢让人窥见他内心对她的那份爱意。而今踏进来了,他才发现,其实那些前尘往事,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她还在身边,不就够了吗?
“阿棠。”
她抬起头,他轻轻的吻在她的唇上。可是,就在两张唇触碰到一起的时候,他才发现,她的唇很凉,以前都是温热的。
“我不做这皇帝了,我们去过平民百姓的生活,好不好?”
她垂眸,“可我喜欢这富贵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屋子金碧辉煌,到处镶着黄金,三辈子都不愁吃不愁穿。”
“你不是这样的人。”孟玉徵淡声道。
“我就是这样的人!”叶孤棠推开他,自从病了以后从未有过的力气,她豁然站起来,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你以为为什么我会任由你摆布屈辱的住在鸾姯殿每天等着你宠幸?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是比起坐牢,那是好日子?”
孟玉徵的手藏在袖子里,紧了松,松了紧。
叶孤棠和他对视片刻,主动坐上了他的双腿,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他依旧没动,良久,他才沙哑着出声,“所以,你从来都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你想过好日子?”
“是,我不爱你。以前是觉得你好玩儿,现在……只是想过以前一样的好日子,所以,我放弃我爱的人,待在了这里。”
“我会满足你,但是,这皇宫,你这一辈子都休想踏出一步!我要你,在这冷冰冰的皇宫里孤独终老。”孟玉徵甩开她,径直走出,“来人,将罪人欧意流放边疆!至于叶孤棠,打入浣衣局,终身不得出……一步!”方才孟玉徵的温柔仿佛只是幻觉,如今冷冰冰犹如腊月寒霜的人,才是真实的孟玉徵。
他不该,不该有这样的念头,还冲动的就这样说出口。孟玉徵的心微微颤了颤。
叶孤棠闭上眼,温热的液体从她脸庞滑下。
她也想让他尝尝,她不爱他的滋味。
“陛下,求陛下宽恕!主子身体不好,进浣衣局会死的!求陛下看在昔日情分上,饶了她!”
“那你就去陪她!”孟玉徵走出一段路,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未央宫,似乎在期待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有,只有大臣向他跪着,未央宫那扇大门依旧没有任何人走出来。
如果她真的喜欢富贵生活,为什么不向他求饶?这个蠢女人儿,想要报复他,为什么不能用聪明点的手段?可他明知她是口是心非,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刁难她。
他在等她的低头。
进浣衣局的第一天,叶孤棠就被人刁难了。孟玉徵恨不得砍了那个人,可是,他要忍,等她向他低头,向他求救。
一连过去好多天,她好像在浣衣局扎了根。她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有时候孟玉徵深夜站在她房外的时候,都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悄悄让人找了别的理由给她送了点药,他却不知道,叶孤棠一开始便不曾喝药。
叶孤棠也明知自己是在自寻苦楚。
“去,洗完这些衣服,不洗完不准吃晚饭!”浣衣局的掌事姑姑将一堆衣服都砸在了叶孤棠身上。
叶孤棠刚要起来的羸弱身体被砸得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欺人太甚!”欧意拿开叶孤棠身上的脏衣服,撸起袖子就想给掌事姑姑一拳,叶孤棠却拦住了她,“……主子。”
叶孤棠摇了摇头,抱着那些衣服来到自己的洗衣盆前。正准备要洗时,掌事姑姑却又指着不远处道,“还有那里,通通给我洗完,不洗完不仅连饭都不准吃,觉也不准睡!”
叶孤棠无意识机械的搓着衣服,欧意转头看过去,那些脏衣服堆得跟山似的,心里闷了一股火,偏偏又无处可火。
待掌事姑姑走了,欧意才狠狠地道,“宫里的主子哪儿有这么多?这些衣服明明都是奴才的!”
“欧意,你在我身边待的时间不短了,你应当明白,就连这小小的浣衣局,关系也错综复杂。更遑论,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远处的一棵树轻轻摇晃了几下,有几片树叶在空中缓缓飞舞,最终落在地上。
叶孤棠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皇宫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甚至想要整治这种风气,可是无能为力。母后告诉她,这皇宫,可比任何地方都要可怕多了。因为你不知道,表面良善的人在背后又有多么的可怕。
孟玉徵初到皇宫的时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是这样被人欺压着。那些人只会因为他的背后是她这个皇太女而好声好气,却不会心服口服。因为在他们眼里,孟玉徵只是她的一条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弃,更多的,也是因为嫉妒。
偏偏孟玉徵又闷声不吭,如果不是她偶然碰到一次,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阿谀奉承的奴才的嘴脸有多可恶。
可是相比那些狗奴才,孟玉徵更像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叶孤棠的视线有些模糊,眼眶发热。他们俩如今的一切都交换了过来,不同的是,他不会来救她为她主持所谓的公道。
她终于将当年他所受的苦都尝了大半。
叶孤棠和欧意一直洗到了晚上,也还是没能洗完。叶孤棠的手已经长出了茧子,早已不是当年的那般光滑细腻,为人称赞的纤纤玉手。
她记得,孟玉徵说过,她的手无论戴着什么样的手镯,都是极其好看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从来都不爱戴手镯,只因他这一句话,她手上的手镯从未取下来过,反而每天都费尽心思去换花样。
而当年爱极了红杉红裙的少女,也不爱了。
那大片大片的红,就像她腹中死去的孩子,灼烧了她一整个人。
掌事姑姑长满褶子的脸上一脸挑剔和嫌弃厌恶,“哎哟,怎么还没洗完呢?我告诉你们,这可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人儿的衣服,如若洗不好……”
“我们会洗好的。”叶孤棠低眉顺眼道。
“最好是这样。不过,你们今晚儿是饭也别想吃了,觉也不准睡。也别想着偷懒,不然……我这鞭子可不认人!”掌事姑姑狠狠甩了甩手中那条漆黑的鞭子,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醒目。
“瞪什么瞪,仔细我把你眼睛给挖出来!”掌事姑姑眼眸一转,就瞧见了欧意的怒目。
叶孤棠心里叹了口气,欧意虽然自小生活在宫里,却学不会这些尔虞我诈,更不会戴上面具。
“挖什么?”清冷的声音将整个夜都衬托得十分冷,叶孤棠就那样愣着,听着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那样一步一步的朝着他们靠近。
“回皇上……”掌事姑姑刚想开口,孟玉徵的视线却冷冷的投了过去,冷的掌事姑姑心里一片恐惧,顿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来人,将这老奴才拖出去,砍了。”孟玉徵薄凉的唇就这样平常的一张一合,轻易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叶孤棠更真切的感受到,孟玉徵早已不是当年只能任人宰割的孤儿,而是如今掌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帝王、九五之尊。
孟玉徵瞧见叶孤棠身上的单薄,他解下身上的外衣,想披在她身上,欧意却像防狼一样挡在了叶孤棠的身前。
孟玉徵的手一顿。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叶孤棠淡淡的问。
孟玉徵不语。
“你能带我去看一看那棵紫色的树吗?”她又问。
孟玉徵的眼眸逐渐变得深深。他不会忘,当年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南疆女巫说过,逼不得已时,可去向那棵紫菩提许愿。她真的穷途末路了吗?被他逼得太紧了吗?
他不语,她却自嘲的笑了笑,“我忘了,你是这天下江山的主人,是尊贵无匹的帝王,我哪里有资格……”
这句话明明那么刺耳,他却一脸平静的看着她。他说,“你不属于这天下。”所以我不是你的主人,你只是……我的女人。
叶孤棠垂眸。
“明天午时。”孟玉徵说完就离开,走出两步后,又转身道,“届时回来,你不再是叶孤棠。答应我。”
“我……答应。”
叶孤棠懂得孟玉徵的意思,届时她不再是叶孤棠,他也不是曾经的孟玉徵,他们放下过往,重新开始。
可是,真的可以吗?
“主子,你不该答应的……”
“不,你听我说。到时候,你找机会逃出去,隐姓埋名,永远都不要再踏入皇都一步。”
欧意心下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你不会是……”
叶孤棠笑了笑,“我这身子也撑不了太长的时间了,我愧对我的臣民,愧对父皇母后的期许。答应我,以后就忘了这座皇城里的一切,你再不是欧意……”
她如今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欧意了。
第二天午时,孟玉徵真的来带叶孤棠前去神女庙。
“我听说神女庙,最灵的是求姻缘。”她说。
“你跟我说过,你不信这些东西。”他看向她。
“人都是会变的,从前喜欢的东西,现在未必喜欢了。从前不信的,或许现在就是信仰。”她率先走下马车,踏过下过雨水的湿软的路,走上神女庙的台阶,一路沉默,然后在那座神女像前上了香。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孟玉徵的心情也不如期待中的高兴,反而十分压抑。他紧紧盯着叶孤棠,她却始终不温不火,与平常无二致。
那棵紫菩提就在神女庙的右边,树旁长满了红艳的花。紫色和红色配合在一起,使眼球十分有刺激感。
她轻轻的抚摸上紫菩提的树干,紫菩提虽然只在这里生长了二十年左右,却像是扎根了千百年。树干十分粗壮,十人都环抱不来。
“这世上没有神灵,当年那女巫也不过是胡说八道。”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她仿若没有听见他的话,收回了手,抬头仰望那紫色的树叶,色泽鲜亮,透露着浓浓的高贵。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眼开始,她的心就那样静了下来。
“我梦见你成了千古明君,青史留名,后人称颂。”
孟玉徵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被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脸,有些甚至溅在了他的眼角。他下意识的抱住叶孤棠跌倒的身体。
一切发生的太快,现场顿时激起了一片恐慌。吓得大喊死人了的,赶紧跑走的。
而孟玉徵此时,眼里心里,都只有他怀里的叶孤棠。
叶孤棠的衣裳被染成了血红色,仿佛回到了年少时,那个笑得明媚的红衣女子。
她顿时绽开了一抹明媚的笑容,“其实,阿徵,我有点后悔……没能成为你的妻呢……”
“阿棠……”
“不——!”
“没了你,我守着这空荡荡的江山,又有何用……”那年轻的帝王,在那棵世人称作神树的紫菩提下,抱着怀里那瘦弱满身血污毫无生意的女子,泣不成声。
在遥远的,那一片湛蓝的地方,有红光闪现,万里霞光,历时三日三夜不灭,令人纷纷驻足。
那蓝发蓝眸蓝衣的少年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真意,“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