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胡辰浩

1、遇见不一定是巧合

　　我在山脚下捡到了一个公主。

　　她穿着一袭浅绿色长纱裙，粉色零散点缀着腰部和颈部，躺在地上。不留神看像桃花落在她身上。褐色的泥土沾染了她的裙子。可她仍是高贵芳华，试想这一双眼要是睁开，该是不可一世吧。

　　我将这个公主带回了家。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她身上没有一处伤痕，却总是陷于沉睡中。四天后，她终于睁开眼，第一句话是:“老公公”

　　我一时愣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叫我，因为我今年不过二十余二，鬓发未白，实在算不上一个老头子。

　　我于是和她讲了原委，又说:“只是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何沉睡不醒。”

　　她思量了一会儿，接着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是个天上的公主，只因午睡时不小心掉入入凡间的道，就滚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我不惊讶。我知道她应该是个迷糊的公主。

　　我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她摇摇头:“我不回去了。我顺道想要寻个人。”

　　我道:“这里荒山野岭，只有我一人住，你若是要找人，可记得那人的姓名容貌或住处我明日去城里帮你找找。”

　　她摇摇头:“我仅仅见过他两面。”

　　寻找仅仅见过两面的人，恐怕是难于海底捞针。我不再追问，以免惹来爱打听别人家私事之嫌，只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望着我，恳求道:“请老公公收留。”

　　她既已求我如此，我也不好让她一个女子流离在外，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娇贵的公主。我同意了，点了点头。

　　她舒了一口气，笑了。

　　我原本以为捡了个公主肯定是麻烦。哪知这个公主除了有个公主的称，真的一点不像个公主。

　　她不挑衣裳，粗布麻衣也穿。不怕蛇虫鼠类，还吃的了野菜，更令我讶异的是，她会下厨。

　　就像此时，我明明已经同她说来采药有危险，让她不要跟来，可她还是悄悄地跟来了。我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就只好答应她跟在我身后。

　　我叮嘱她小心蛇虫蚁兽，便一人爬上小山丘去采药。

　　哪知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我擦着岩石块下滑，蹭掉皮后血就显了出来。我掉到一半惊觉有人将我托着，往下一看，是她什么时候爬上来用手将我托住。

　　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托得住一个人的重量，我有点慌，赶紧踩住附近的石块，稳住了身再往下看，她手扒着岩石，手臂一点都不红，笑眯眯地说:“快下来吧。你忘了，我是天上的公主。”

　　回了我的小房子，经过篱笆时，她顺道摘了一朵野生白色小雏菊，别在发边，笑嘻嘻问我是否好看。

　　我点头说好看。

　　她很高兴，跑去厨房烧饭。

　　我在伤口上涂了点药，拿了一些去厨房，进去时看到她正在生火。

　　她哼着小曲，往里面丢着柴火，我看她一丝伤痕没有的手臂，默默把药放下，将她切好的蘑菇丢到水里煮。

　　她见我来了，很有兴致地同我唠了几句:“我刚才去一趟瞧见的花比我待在天上见到的花还要多。真是好看的一绝。天上就没有这么多野花了。大概就我屋前的那棵腊梅开得还甚讨人欢喜，其它的多是牡丹等富贵花，我瞧腻味了。”

　　我见她聊起天上的事，不由得也好奇地问她:“你既然是个公主，想必也是不愁吃喝，有人侍奉，可我却瞧你并没有如此娇气。”

　　她道:“我听闻凡间女子都是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温柔体贴惹人怜爱。我想也许我如果也是这样，等我未婚夫回来的时候，他可能就会回心转意了。”

　　我想我也许戳到了她的难过事。可抿抿唇还是问:“你在天上还有个未婚夫吗”

　　她点点头:“你别看我这模样，我已活了几百年了。我的未婚夫是西海龙王的二公子。只是他爱上了一个凡间女子，不愿意和我成亲。”

　　“我几百年都活的很顺心，唯一不顺心的就是我那个未婚夫了。”她说道。

　　“他既然不喜欢你，将来你嫁给他也必定是不幸福的。”

　　她道:“我明白。只是这婚约是我父皇同西海龙王一同商议决定，岂可说毁就毁呢。前月我听闻他死去的消息，想他大约是逃去了凡间。”

　　蘑菇在汤里翻滚了起来，我加了一把荠菜，道:“你很聪明。我想，等你找到他，他肯定会回心转意的。”

　　“只好如此了。”她丢了最后一块柴木进去，站起身说:“饭熟了。”

　　果真，那米饭的淡淡香味已经萦绕鼻尖，不细闻却闻不出来。我赶忙将锅盖掀开，扑眼的水汽就争先恐后升起来。

　　我捡到这个公主以来，已过了两月有余。

　　这两个月里，她倒也十分好养活，吃喝随意，重活细活都会干。如今我还是要夸她一句，她真不像个公主。

　　有一回我不慎被毒蛇咬了一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醒过来时已经傍晚，她不知哪里找来的车子，将我载着，吃吭哧吭拖着。

　　我想要起身，却发现全身酥酥麻麻的根本无法动弹，动了动舌头发现可以讲话，于是艰难地开口:“你先休息会儿吧。”

　　她惊喜道:“你醒啦！”停下来坐在车沿上，掰了块烧饼塞在我嘴里:“给。我看你好久都没回来所以才来找你。一来发现你被咬了倒在地上。不过你现在已经没事了，就是全身无法动弹，睡一晚就好了。”

　　我难以做出很疑惑的模样的表情。但我仍想问她是怎么给我解那蛇毒，怎么找到这车，以及怎么一个人将我拖到这里的。

　　她似乎明白我的疑惑，咬了一口已经僵硬的烧饼，嚼的津津有味:“你忘了，我是天上的公主。”

　　说罢已经三两口解决掉烧饼，拍了拍手掸去碎屑，小呼一声:“走喽！”

　　车轮咕噜噜滚动起来。

　　我仰着头看着满天的红色落霞，说:“你的未婚夫要是知道你那么好，肯定是要后悔了。”

　　她哈地应了声，没再说话。哼起熟悉的小曲。

　　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一半的身影浸在彩霞里，仿佛踏云归去的仙女。天边一声高亢的飞鹰叫声，吞掉了我要说的话。我喉咙像被灌了蜂蜜一样齁，竟也再无话可说了。

　　但我知道日子不会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她是公主，一个公主莫名其妙消失了，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她被带走了，在我捡到她后的第二年廿月初。那天我回来的路上正思量带她去看山花。

　　我看着整齐不乱的屋子却没有人，站了一会儿后放下了采药的竹筐。草药震得扑簌簌掉水珠，里面还有一朵我特意摘的白色月季。

　　她没有再回来。

　　一年，两年，三年……

　　他们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不知道我还能等她多久，不知道在她回来前我是不是还活着，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我仍像以前一般度日，却觉得十分枯燥无聊。大概是不能习惯没有人陪伴的日子。

　　我于是在门前种腊梅。

　　可他们都已经开谢了几回。

　　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要滴水，云朵白乎乎的像刚出笼的馒头。

　　我背着竹筐要去采药，忽然起了风，风里像有谁的呼唤。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望着天边渐渐浓厚的云朵，遮住了太阳耀眼的万丈光辉。

　　然后她踏云而来，仍然穿着我初见她时的浅绿色夹粉色的长裙，她落下时速度飞快，靠近我，身子仍在半空，双手却先抱住了我。

　　她的裙摆张扬着飞起来，散在半空像一朵巨大盛开的花。

　　她把头靠着我，轻轻说:“别这么惊讶。我是天上的公主啊。”

　　我的肩膀凉凉的湿了一片。熟悉的场景让我遗忘的记忆尽数排山倒海般涌来。

　　几百年前六太子的婚宴上，我路过后花园，小女孩躲在珊瑚从里偷偷望了我一眼。

　　第二日我偶然听得她与母妃严肃认真说:“小舒要嫁龙王的二公子。”

　　她母妃笑道:“小舒识得二公子吗”

　　小女孩用尚稚嫩的语调道:“当然识得。二公子风华绝代，谁人不识呢”

　　她母妃道:“可是二公子已活了千岁了，你可看见他满头华发在他眼里你不过是个小孩子。你怕是要叫他一声老公公呢。”

　　她皱了皱眉头，似乎被这个问题难到了，好半天才开口:“这……”又把脸埋下去，背书一样道:“若……得嫁……之，三生有……幸。”

　　她母妃敲了敲她的脑瓜:“又是你二姐教你的吧？成天就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嘿嘿一笑。

　　我一笑而过，当然不会在意小孩子的一番胡话。

　　哪知她长大，却真正将我与她用一纸婚约捆绑了起来。

　　正如她所说，我同她仅仅只见过两面。一次在百年之前的喜宴，一次是她悄悄跑到西海。

　　那时我和她的婚约已定。我心爱的凡间女子因此死去。她却这时候跑来西海。

　　她悄悄地躲在后花园，一路尾随我而出。我耐着性子没有戳破她。走到一半听得她惊呼一声，我转身却见她跌了过来，她的白色裙子在水里四散，像朵花。

　　她是被绊倒的。

　　我接住她，又立刻抛了她。

　　她扶着珊瑚礁才站稳，低声叫住我。

　　可我却没耐心了。我深深呼了口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有人因为你的任性而死。我一步步逼近她，我的父王为了你的请求，狠心杀害了我心爱的女子，你知道吗？
　　我都不愿意靠近她，于是说完这句话，我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正殿。我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我站到中央，跪下，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前方坐着的人:“儿臣已无意游离于这龙宫，请父皇成全。”

　　“你真要这么倔强吗”龙王放下书卷，揉揉眉心:“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来求我了。你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可以也不可能追随一个女人去凡间。况且你同公主的婚事已定，你可知你这般要求是毁了天家的颜面”

　　我只重复一句话:“儿臣求父皇成全。”

　　他眼中一片冷肃:“不可能。来人，将二公子送回寝殿，大婚之前仔细照料着，不可出半点差错。”

　　我颓然站起。出大门时瞥见一抹白色的裙角于门槛边匆匆掠过。

　　禁足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可这拦不住我。我不愿意做的事谁都不能逼迫我。

　　我逃出龙宫，决然地跳入了轮回之道。从此记忆丧失，法力被封印，掉入荒山老林里独自活着。

　　而后我便遇到了她。

　　我在凡间等她七年，大约是我从前那样对她的惩罚。

　　她带笑的眉眼在我眼前渐渐放大，她落入我的怀里，说:“别那么惊讶，我可是天上的公主啊。”

　　我抱住她。

　　我说:“小舒，我们回去。”

　　她笑着应了。可是我能感觉到，她的躯体在一点点的消失。

　　怎么了

　　我慌张地抱她更紧，她咬耳朵同我讲了一句话。

　　我说:“小舒，我们回去。”回去完成我们的婚约。

　　我抱着她要走，可她却已经不见了，消失得一干二净。我像凭空抱了一团风，手中只却剩下她的衣裳。

　　有人突然出现一把夺去了她的衣裙，我不知所以地抬头，却是她二姐。

　　“小舒……居然真的用了最后一次术法来见你……”

　　她冷冷地望着我，眼中是悲愤和悔恨:“是我没有看好她。”剑出鞘，指着我，“你什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她那样对你”

　　“你可知你在凡间逍遥，她满心欢喜准备的嫁衣却已蒙尘”

　　她一步步逼近:“你可知她褪去仙骨受切肤之痛苦苦寻你”

　　“她的仙魄所剩无几，至多再能使用仙法三遍。”说到此已是哽咽。

　　“你可知她仅存的仙魄因护你而散尽”

　　原来她不是意外掉落凡间，她是脱胎换骨来见我的。

　　她总说自己是天上的公主。可我却让她折尽了自己的骄傲。

　　“她为你做的种种，你可知吗”剑擦过我的脖颈，划出一条血痕。可比她的剑更冰凉的是她口中的一言一句，比万年寒冰还要让人痛不欲生。

　　小舒，小舒

　　我的心疼痛难捱。

　　寒冬之下，腊梅开了。大雪纷飞，像亲密缠绵的恋人簌簌飞下。落在屋顶，落在河边，落在温热的掌心。

　　一年春一年冬，谁又记得到底过了多久了。而我，终于可以长长久久一心一意地守着这里。

　　我多希望再来一次算计好的遇见。期盼她躺在泥土上，醒来笑着和我说是午睡不小心滚落凡间。

　　有时我想死去，可又不敢。怕就擦肩过去，从此生生世世与她错过。

　　我醉倒在树下，雪融的凉意包裹了我。

　　我沉沉入梦。

　　梦中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她眉眼含笑，站在微雨纷飞里。腼腆将我望着，脚尖朝着我的方向，却没有迈出一步。她温柔地看着我，只是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可她还是缓缓地，缓缓地，在我面前消失了。
　　我混沌的意识告诉我，我已经等不到她了，无论梅花再开谢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