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胡言乱语的第8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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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胡言乱语的第8节]
话不能说得太满。
就好像誓言这东西压根就是用来违背的一样，当你有一天真的沦落到抱着墙根怨天尤人的时候，你会觉得希望真是世界上最下贱的东西——因为你无时不刻都迫切地需要它。
那种奇妙的虚假的安慰，曾让我，让我们所有人心甘情愿地玩命和送命。
有一个见天欠挨嘴巴子的抬着他那破锣嗓子总瞎叫唤。
我们视若粪土的被丫捧在手心，我们珍惜如命的他会在两分钟内就把它贬得一文不值。最后一群从来就没有过主见的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被他颠过来倒过去亵玩了个遍，他就贱兮兮地笑着蹲到我们中间来，说我们其实是一样的是一样的。而我们恨不得对着他痛哭流涕。
被他把人生搅得一团乱麻的人比他自己还要茫然。
这个时候丫就开始像定时炸弹一样叫唤——
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这话直到今日还如此致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它给了我们世界上最下贱的那种东西。
那个人之所以给你希望，是要你为他去死。
尽管你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比他更热爱生命，尤其他的士兵的生命。
话不能说得太满，比如我见到了一百岁的虞啸卿。我没想到他能活得这么长，也许我还活不过他。
我以为我忘了那一切，我想他在台湾被人前呼后拥时也这么以为。
可只要还活着，那些死了的就会让你不得安宁。战争不可怕，可怕的是战争改变的东西。战争，无论是迷恋他的虞某人还是憎恨他的孟烦了，都把它当做一个定期前来骚扰的数十年不止的梦魇。战争。它像一枚锋利的楔子上蹿下跳却打死也织不出盛世锦缎，而活生生绕得人世一片凄风苦雨。我也就是欠丫的。
我的团长终其一生都在说活着的要对得起死了的。所以后来我和虞啸卿成了这话的奴隶，直到我和他都白发苍苍。
而我像所有固执的老人一样留在我希望留的地方。我终于开始明白，很多时候耄耋之龄的人们只是在固守着一片记忆，像那些该死的差点让人没命的书籍之于家父，像禅达之于我。
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很蹒跚了，我老了之后更加蹒跚。没有人会注意我是个瘸子，因为当一个老人慢慢挪步的时候那点轻微的颠簸几乎能够忽略不计。我花去大半的时间走过先前我只用半分钟就能瘸完的禅达街道，我闭着眼睛也能把这座小小城池绕一个遍。
我不愿意承认是我老得没心力去尖酸刻薄。
我每走过一个地方，都有成片的记忆。
小醉站在哪里笑过。我被围在哪里打过。张立宪在哪里抱头鼠窜。在哪里迷龙带领一众叫花子用买柴禾的钱扛了红木家具。哪里轧过虞啸卿座驾的车轮。在哪里死啦死啦口吐白沫扶墙呕吐。
我的过去在那里臭不要脸地沸反盈天。
所以你能看到禅达古朴的街道上，一个悲伤的老人在蹒跚逃离记忆的追捕。
最活不下去的人仰望着南天门上的战死者，活了那么长。
不知死到台湾去的那个更不该活的是不是也会午夜梦回良心不安。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关于一个从天而降的精锐上校跟一群从未见过世面的衣衫不整的散兵渣子炫耀着他们几辈子也没见过的精良装备，并成功地把他们给唬的眼都不眨。
我看着丫打掉了隔壁的飞檐打碎了我们唯一还算齐整的屋瓦，趾高气扬地甩下他的承诺，然后我就拨开众人走上前去，借了一百个胆子只为给意气风发自命天神下凡的丫一个痛快的耳光。
啪。
我早就该这么干了。在我还没被他后来的言行举止磨去了本就微末的锐气丧失了最后的胆气的时候，在我还没有跟在死啦死啦三米之内潦倒而幸福地甘愿为之一死的时候。
我一直在想姓虞的你他妈凭什么给了我们希望又一走了之？给了后来那个人不人鬼不贵的补袜子的货乘虚而入的机会？倘若你当时放过我们，也许你我的生命中就能免去龙文章这场业障。我们是最适合追求死亡的自作孽者，不可活。
那厮被我打得歪了脸。
后来我不记得我死在哪支林立四周的枪口之下。
再后来我就醒了。
次日清晨我就看到了老去的虞啸卿，带领众人被簇拥着前来向亡灵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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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啸卿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多少个。他无法想象的是当年他的军靴铿锵砸过的地面，现在由轮椅的两个细细的轮子承载他行过。
最后又只剩他一个了，孟烦了也该死得不知踪迹。
恍惚间还是那日他站在对岸看着那些喷吐的火舌和那些人濒死的绝望，他看着那些本来不可能还活着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带着一种他不能描述的仇恨和失望，然而最该恨他的那一个带领着他伶仃的部下站在虞啸卿的面前，平静得带着戏谑恍若陌路也确乎今后成为陌路，虞啸卿从不知道他也能被目光所伤。
他迷恋战争迷恋得失去了最后一个朋友。
以彼之心换来的饮鸩止渴，最终一枚可笑的填满火药的子弹搅碎了那人的脑腔。
虞啸卿庆幸的是孟烦了最后没有跟他走，否则两个人彼此看见都闹心得很，想忘的全在对方身上见一次就想起一次，最后或许成就两个疯老头子，丝毫也不顾及颜面，见天指着对方互骂然后动不动抱头痛哭。
这简直无法想象。
老去的虞啸卿忽然微笑。这个年轻的时候面容吝啬坚硬得宛如竹内连山阴损至极坚不可摧的防线一样的人，老了竟然开始学会微笑。风度翩翩的老头望着数十年前开始就阴霾不散的天空，又想起数十年前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瘸子指着自己的胸膛示威一样告诉自己心中所想，殊不知两厢痛彻心扉。他绷紧了嘴角。
属于禅达的那片滇西天空蓝得发暗。
一个拎着菜的白发苍苍的老头，正蹒跚过街角。并不往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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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有一天，我在另一个城里的墓园见到两个退伍军人。曾经的解放军来凭吊国军，两个年轻人带着非常奇异又虔诚的敬畏对着李根源写的字深深鞠躬。
我试图让自己的表情肃穆，可它仍然麻木不仁。
我遇上了他们，就跟他们讲一些事，却无关战争。我讲着□□时候□□把这个叫做国殇墓园的土地之下五十四五十五军同袍的骨灰粗暴地泼得遍地的事，那两个年轻得在我看来几乎有些不知所措的人听得一愣一愣，坐立不安。我开始像所有唠叨的老人一样热衷于讲述，却永远避开自身。
而他们跟我聊着他们的军营岁月，一个叫着另一个“班长”，两个小毛孩子还妄图让我的岁月与之相较评判。我听着他们口中的七连，想起我的七连。不知它现在怎样了，番号还在么。我看着这两个家伙年轻的脸，忽然像万里长堤戳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自此溃不成军的讲述倾泻而出，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压在心底的竟历数桩桩栩栩如生。
我皱起眉头，我猜我皱纹遍布的脸难看得要命。
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对他们讲。我只说他们该庆幸生在当下错过当年艰辛苦楚。
因为什么也没有错过的人遍体鳞伤。全都错过的人一派懵懂天真浪漫幸福。
那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雨后的禅达。他们会回到他们的生活中去，怀念他们青葱美好的和平年代的现代军营。
而我想起我在他们那个年纪的时候似乎正跪在禅达的街心口忍受着众人的唾骂，旁边的板车里死猪肉一样躺着一个我拼死也要保护的玩意儿，哪怕我到最后连他一根毛也护不着任由他倒在别人的怀里一命呜呼。
我会当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尽管我的心里空得能荡过一阵阵的冰凉彻骨的风。那些空洞提醒着我，我丢弃了的最终还会回来，我刻意忘记了的其实一直都在。
没人能从滇西的大雾里读出什么。
除了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亡魂，俯视着南天门俯视着禅达俯视着滇西，更多时候它们只是在守望着这片为之而死的土地，像守望永远无法回去的家乡。
我还记得数十年前三个人结下的死疙瘩，解了那么多年也解不开最终丫的长到一起去了。两个人相隔千里万里，而那两个人跟那个鬼阴阳永隔。谁又能说那只鬼没在等我们呢？等两个早该死了下去陪他做伴的人却老是等也不来。我和虞啸卿下去的那天说不定那厮一边对着我迎头就是一个漏风巴掌，一边再笑嘻嘻对着虞啸卿说“师座您怎么才来呀我等得好苦”。自此就连阎王脚下也得被搅合得一片腥风血雨。
我记得那厮光冕堂皇——“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听来厚颜无耻却听者有心。
恳切真挚又泼皮无赖玩弄世间谁能比他看得更清楚。
这难得的亮堂，恐怕是你这厮难得的劫数。
包括我无缘目睹虞啸卿的全线溃败。
虞啸卿对我的团长杀也不得，打是不死，心中厌烦，却不舍丢弃。世间知己得一足矣，谁料得到这知己也会要了自己的命、魂、心去。我只站在一旁成为一个世上最为悲哀的旁观者，只剩那两人当局者迷，后来终于死了一个的时候我还没有嚎啕的时间，却不得不立刻转头迎战那另外一个，那人铁青着脸要求我站到他的那边，我却原地不动望着他心痛如裂，那人睥睨千军的深邃眼睛逼迫我把那个我们都无法逃离的囚笼现给他看，那囚笼叫作亏欠，我要么准备一场长达数十年的两败俱伤，要么当个畏缩的落败者夹起尾巴回到最初的地方赎罪赔偿。
而现在，我已老得再也没有机会失声痛哭。
谁字正腔圆小心翼翼叫我孟烦了，回头却见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让我怦然心动。
谁再叫我一声烦啦，抖抖索索冲我要针线或者战战兢兢唱给我听葬心再或者鬼鬼祟祟一脚踹向我的瘸腿。
谁再叫我一声了儿，喝令我跪到院门之外或者稍嫌懦弱地抱着我生怕失去。
谁他妈又敢再叫一声三米之内。
一个摇头苦笑的老人蹒跚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拎着菜回到家里，数着他那不知还剩多少的日子过，思念亡人，向死而生。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胡言乱语的第8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