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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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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锦中在政界履历出色、位高权重,此时自南京调派至上海尚不足四个月,面对濒临崩溃的财政经济他算是临危受命,多少人盼着他扶大厦之将倾,就有多少人惦记他项上人头。他不想在这种来历不清的黄包车夫身上浪费时间,段从文赶到后,阎锦中便要收回自己的手。
“先生...!”苏晋慌忙用双手握住阎锦中的手腕,他发着抖的手指用足了力气攥住正要抽离的希望,他刚刚拿刀捅了一个地痞头子,方策若是被警察抓走也没有好果,两件令他绝望的事情,阎锦中只需一句话就能解决,苏晋二十年的人生里只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并且他坚信不会再有第二个,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紧阎锦中的手,颤着音哀求道:“帮帮我,我可以为您做一切,先生...”
苏晋根本想不到阎锦中究竟是何许人也,他更想不到自己抓着不放的人皱皱眉都会让整个上海为之颤动。留美归国的政治学博士、外交部的政务次长、中央党部调查委员会机要官员,前掌外交,后守中统,数十年备受蒋姓器重,阎锦中的官衔比上海政务厅那群人加起来都大,他连握手都鲜少给予,如今被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抓着不放,段从文惊惧的急忙举枪,枪环里的手都抠下去一半时,他突然被阎锦中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从文,你把血溅我手上,我就让你陪葬。
段从文手瞬间从枪环上弹开,他识相的把手枪插回后腰,绷着脸探身进车里拖拽苏晋下来。苏晋体弱力轻,哪挣得过大力的段从文,他抓在手里的最后希望一寸寸变得渺茫,最后仅仅变成了一只空落落、带着檀香味的皮手套。
阎锦中见多了绝境里的人,他们无非是拼命的哀求和祷告,求生本能罢了,他的世界风风雨雨龙腾虎变,更惨烈的画面都冷眼旁观过。阎锦中甩了甩被苏晋抓疼的手腕,摇下窗户,最终把另一只皮手套也脱下来扔了出去。
苏晋的命运和手套一样,他被段从文推搡在地上,痛得蜷缩成团,抖着身咳嗽。满肚流油的周局长赶上来又踏了他一脚,谄媚的往段从文身后的车上看:“哎呀,阎先生没事吧?都怪我都怪我,没把阎先生惊扰到吧?...哎?这是阎先生的手套吧?怎么给带地上了呢,我给擦擦,我给擦擦。”周胖子堆着满脸媚笑,他挤开段从文捡起地上的皮手套,双手捧着在自己肚子上使劲蹭了蹭,又举在脸前呼哧呼哧的吹了灰,然后把阎锦中刚扔出来的手套像供佛一样的供回了阎锦中眼前。
阎锦中深感无语,他看都没看一眼,一圈圈把车窗摇到最高,紧闭起来。
“诶这...”周胖子脸上臊得慌,捧着的手套扔了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他还犹豫着腿边突然钻过去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个人影。苏晋拖着疼痛不堪的身体拼力挣扎,他不死心的跌爬到阎锦中的汽车旁边,仰脸拍着门:“先生,先生您救救我,救救我朋友,警察抓走了我朋友,尸体在我们的黄包车上,但人不是我们杀的,您可以不救我,救救他,警察会冤死他,您不会,您一定不会...”
朋友?阎锦中没开窗去看,但他侧耳听到觉得有趣,从政多年他见识过各种人性,贪婪、嫉妒、自私的,但惟独有一样相同,人贪生怕死时的自私自利之心,他没见过几个真能在生死境地还舍己为他的人。
“先生,先生您只需要跟他们说一声,死的人我见过,赵先生前一天坐过我的车,我拉到他金陵中路,那时我就见到过奇怪的人,您让他们放了我朋友,我一定可以帮他们找到真正的凶手,咳,阎先生,阎先生!只要您帮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周胖子哪能听得了苏晋在阎锦中面前胡说八道的告他黑状,他命人拽着苏晋手忙脚乱往警车上拉,叽里咕噜咒骂着小赤佬找死讹人不要命,夺过下属的棍子狠狠砸下去,恨不能用棍子把苏晋这张嘴堵住,苏晋拼命哭喊的声音在噪杂中离阎锦中越来越远。
段从文不放心原先的司机再开车,他赶走那人,自己刚打开驾驶座位的车门要坐上去,后位的阎锦中忽然开口道:“从文。”
段从文回头去看,阎锦中指向窗外被拖远的苏晋,低声道:“带回来。”
段从文不知缘由却也只是怔了半秒钟,他低声应‘是’后便阔步向周局长的方向走去,周胖子受宠若惊的停下步子,他咧着嘴赔笑,卑躬屈膝的准备段长官前来指导工作,结果段从文路过他时余光都没看去,径直走到苏晋面前,扯了领子就往回拖。苏晋双手已被铐在身后,段从文拖他起来时不管不顾,苏晋边走边跌滚得满身是雪,怕是汽车撞裂了骨头痛得眼冒金星,人往阎锦中的车子下面一摔眼泪就忍也忍不住了,仰起脸可怜兮兮的守着车窗降下来。
阎锦中没回头,只是把车窗摇下来一半,站在远处的人看不清他是否说话,只有苏晋和段从文能听得到他声音:“你刚才说,死的那人姓什么?”
“姓赵,他姓赵......”
“你从哪接到他,送到了哪?”
“我,我从国际饭店接到他,送他去金陵中路,咳咳,先生,不是我们杀的人,那天我看到有人鬼鬼祟祟跟着他,我还告诉了赵先生,赵先生说不理会我以为他们是一起的,我...我没想到,第二天,他,他就死了。”
段从文这下知道阎锦中为什么要把苏晋拖回来了,从国际饭店到金陵中路的那位赵先生,全名叫赵知义,是威震上海滩的□□大佬贺震德门下的师爷,跟随贺震德白手起家,对贺老大影响深远,但同时他偏偏是地下党潜伏在贺震德身边的那枚钉子,多年来一直负责劝说和吸收贺震德的地下工作。如今阎锦中接手上海,要将崩盘的经济凭一己之力挽救实属痴人说梦,他必须要综合民间各行各业的全部力量,其中最为棘手与重要的商业砥柱就是把控娱乐、码头、货运、地产、银行等等行业命脉的贺震德,杀赵知义,不过是敲山震虎。
南京方面特务机关情报处处长靳学良亲自动手,作为阎锦中的得意门生,靳学良的暗杀事业从未有过任何瑕疵,直至今日苏晋出现在阎锦中面前。
段从文相信自己的眼睛没看错,书香世家的阎先生刚刚动了动嘴却没出声,是在用脏话问候靳学良祖上,段从文替靳学良感到背后发毛,他看向先生,用眼神询问要不要把苏晋就地处决、以绝后患,毕竟死的是贺震德身旁红人,贺家不会轻易罢休,真出了岔子就麻烦了。
阎锦中没应,他摇下窗户打量着地上的苏晋,小孩看着不大,满脸是脏垢仍能辨出人眉清目秀的俊俏模样,明明在地上颤抖着哭,嘴巴却紧抿成线,躬着身满是戒备,对着周胖子像给他把刀就要反扑似的。阎锦中觉得有趣,他目光与苏晋撞上时以为能看到他眼睛里为了求生刻意装出的谀媚或逢迎,却没料到在对视到的一瞬间,苏晋连原先的谨慎和防备都一并懈了。明明刚才看周局长时还是只狼崽子,转回头立刻乖得跟小白兔一样,还是红着眼睛委委屈屈要告状的那种。
阎锦中都纳闷,他对自己哪来这么深的信任。
“先生,帮帮我们吧,除了求您,我什么办法都没有,您救我朋友,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阎锦中拿捏着这句话琢磨,他望着苏晋问道:“命呢?”
苏晋和段从文同时愣住,苏晋愣在他根本不觉得自己一条烂命有什么价值,要命比要他做任何事都简单;而段从文愣在他没想到先生曾经问过他与靳学良的问题,如今能重现在一个脏兮兮、哭唧唧的小乞丐身上。
苏晋不明就里的答道:“命...命也给您。”
阎锦中看向段从文点了点头,段从文想开口说什么但忍住了,他打开车门从驾驶位旁边拿出把银色的勃朗宁递给苏晋,问道:“会不会开枪?没开过,见过吧?”
苏晋接过枪,他低下头有样学样的把手指头搁进枪环里,回头试探的看向段从文。段从文点头:“对,就扣那,顶着头打可以去的快点,不难受。”
苏晋这才意识到把命给人家的的确确就是那字面意思,他握着手枪慌了一下,甚至想立刻松手就丢掉,可难以察觉的毫秒之后,苏晋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他抬头看着阎锦中长长出了口气,把枪就顶在了自己喉咙上。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他没有什么不舍得的,娘亲早已是行将就木,日夜在病榻上残喘,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就又冷又苦,自己死在今日,也许明日娘就跟着去了,黄泉路上团圆时娘说不定站得起来,甚至能叫出他名字。这样的结局,还换了方策一条命,是自己能卖出最高的价钱了,也没什么好不甘的,只是想到这辈子从没好好活过,苏晋就酸涩的很。
“先生,我朋友叫方策,我把命给您,您一定救他...”苏晋把手指扣到枪环上,最后望了车里的阎锦中后,紧紧的闭住眼,他胸口堵得难以呼吸,紧抿的嘴巴终于松懈下来,微张着随哽咽而发抖,湿漉漉垂下的眼睫也在慌乱的颤动,掩盖着苏晋眼底一幕幕迅速放映过的生前回忆。
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炸油糕,金黄酥皮裹着甜腻的豆沙泥,他小口小口地尝,能吃上一整天;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上海城郊的乱葬岗,别人骗他那里有世上最好看的白色槐花,结果他只看到了满天满地的冥币纸扎;他根本没听过一次唱戏,却总是被人捏着脸蛋嘲笑应该去卖唱撅屁股给军官富商;他没有欺负过任何人,可别人总把他当作好欺负的对象欺辱践踏;他唯一觉得幸运的就是去过一次天宫,草是香的,地是软的,连人也那么好看。
远远看过来的周局长左右在踱步,他叨咕着:“什么情况,怎么要给枪自杀了,大人物办事真讲究,杀人都不脏手,啧啧啧。”周局长揉着肥肚子充满好奇的等着看戏,片刻后苏晋在阎锦中车前直挺挺的头冲地倒了下去,周胖子吓的肩膀一颤,他呼哧呼哧的摸着胸脯顺气,可又一纳闷,转头问自己下属:“我是聋了吗?我怎么没听见枪响?”
下属正呸呸呸的替自己看到死人而晦气懊恼,听长官一问才答道:“是呀!怎么没听见枪响?”
而此时,站在苏晋旁边的段从文与坐在车里的阎锦中一起静默无声的尴尬了好几分钟,直到寒风钻进脖子里令段从文打了颤,他才低声道:“...先生,吓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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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晕了.....
“...恩,带走。”阎锦中无语的抬起手搓了搓自己眉尾,嘴角却忍不住挂出几分笑意,看得段从文一愣,他道:“先生,您今日不一样。”
阎锦中听到这笑容落了回去,他放下手看向段从文,缓缓道:“是啊,今日我最后一个司机在刚刚也被你彻底开除了。”
段从文立刻绷住了脸,他二话不说扛起地上的苏晋就扔在了副驾驶,动作并不轻柔,毫不掩饰对这身体主人的鄙夷。想当年,开枪卖命这种套路,自己和靳学良那都是一个个亲身试验过来的,他从阎锦中问命的时候就晓得了,拿出来的勃朗宁也是没装子弹的,但无论是自己的从容、还是靳学良的决绝,比起开完枪就吓晕的苏晋那可真是差了千八百里,段从文连碰瓷都没见过这么专业的。
阎锦中倒是觉得无伤大雅,车开后,他冲段从文道:“给你一个月,教他怎么做好我的司机,免得你看谁都不满意。”
“另外,去查查那个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