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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这是苏晋第一次开枪杀人,更是第一次看见手榴弹在脚边炸开,他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湿透,几缕乱发垂在额头前,双眼炯炯望着阎锦中移不开神,阎锦中已经是第二次救下他的命。
      苏晋整个人被拎着攘进汽车后座,阎锦中跟着坐进来,特务在车窗外低声汇报道:“阎先生,人跑了,但受了枪伤,我们会全城搜捕。”
      阎锦中神色阴沉不悦,眉峰轻揪着皱,他目不斜视只冷冷撩下句:“不用审,秘密处决。”
      “是。”特务领命,他吩咐司机:“护送阎先生回府。”
      阎锦中初到上海三个月就用不甚体面的方法摧毁了地下党近十年的辛苦潜伏,他被锄奸队盯上是意料之中,梁秋白要让他血债血偿,这等锄奸刺杀的行动以后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防范。暴乱在枪炮和鲜血里点燃,也势必在血泊和泥潭里湮灭。
      汽车稳稳发动,四辆黑车前后护着阎锦中向阎府驶去。与阎锦中同坐在狭窄窘迫的汽车后座空间里,苏晋僵硬的大气不敢喘,他干涩着嘴唇,手脚冰凉,耳蜗里尖锐轰鸣着炸弹的余响,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死死攥着枪的手已经痉挛到停不下抖动。
      “松开。”
      阎锦中的声音在黑暗里低沉、平缓。苏晋痉挛的手被阎锦中用单手裹住,冰冷僵硬的手指在阎锦中掌纹烙烫下瑟缩要躲,阎锦中只得更加用力的握住他,掌心温度清晰无比的渡在苏晋手背,阎锦中低喝:“躲?”
      阎锦中的语气只不过比平时添了几分不耐,气场便足以让苏晋屏息失声,他更加动弹不得,仿若寒冰消融,鲜血逆涌,苏晋感觉到后背毛孔一寸寸在张开,明知道阎锦中在命他放下枪,手指却就是动不了,只能仍由着阎锦中掰开手枪夺走。昏暗里阎锦中熟练地拆卸枪膛,指肚磨过枪梭默数了子弹,少了一颗,他低低嗤笑出声,问道:“中枪的人是你打的?”
      苏晋先是下意识点头,后又急忙补应道:“是,先生...”
      “知道是什么人吗?”阎锦中回头看他,苏晋愣了愣,轻声喃道:“是想害您的人,是坏人。”
      “是吗,害我的人就是坏人吗?”
      “是。”苏晋语气更坚定了些,他拧着眉头望向昏暗里阎锦中的剪影,说话时喉咙眼又涩又酸:“您救我两条命,我当牛做马都还不上,这辈子卖命给您,下辈子也得卖命给您,这是天大的恩德,那,害恩人的人当然就是坏人。”
      苏晋的逻辑简单又质朴,甚至有些愚昧可笑,是阎锦中的世界里不会有的天真,他是一张能够仍由阎锦中作画涂抹的单薄白纸,无论是更改他还是撕裂他,都不需要给什么甜头,阎锦中留下他的理由也不过就是如此。从始至终,不过如此。
      哪怕苏晋的眼神炽热向往,哪怕他拼了命想要靠近和留下,哪怕他一次又一次赤裸直白的做出讨宠小狗的心计伎俩,哪怕阎锦中早就看清所有的细枝末节,他依然只能如此。可若问问四年后站在死亡前的苏晋,后悔过吗?他打碎牙吞了血,也不曾后悔,不后悔跳进阎锦中的车里,不后悔在他第一次开车陪阎锦中出行的当天,把身心都豁出去。
      苏晋跟着阎锦中回到家,狼狈不堪的跟在风尘仆仆的阎锦中身后,他站在角落里,看仆人侍奉阎锦中脱掉大衣、换上拖鞋,留守阎家的文职职员拿着文件夹低声在耳畔汇报,就连小丫鬟们都忙碌在厨房准备阎锦中的日常夜宵。他是一家之主,是党国在上海的支柱,哪怕刚刚经历了生死,他也毫不动容,就算弹片已经割裂脚腕,鲜血殷透了棉袜,都仅仅是在老管家盯着血迹惊呼大叫时,他才低眼看了下,无谓道:“哦,没事,蹭破了皮。”
      “这可不行,我叫医生过来,出去吃顿饭怎么把脚割破成这样?”老管家自小照顾阎锦中,对待阎锦中比亲生儿子都好,老人家急得趴在地上弯腰去看,双手捧着脚腕看:“哎呦这么些血,快去把医生接来,小丫头!小丫头,你快把医药包取来。”
      “快起来。”阎锦中无奈地叹口气,放下文件夹伸手去扶老管家起身,老管家急得眼圈泛红,不听劝,阎锦中只得起身作势要回屋,老管家跟起来,他接过小丫鬟递来的医药箱便要跟着阎锦中回卧房处理,阎锦中脚步一顿,他眉头轻微皱住,回头看着老管家拒绝道:“不用了,对了,以后我房间,你就不要再进了。”
      老管家僵住,其他下人也纷纷看过来,钱管家在阎府的地位有目共睹,毕竟是从小包着尿布看阎锦中长大的人,这么多年能进阎锦中卧室打扫整理的人也只有他,如今突然变化难免让人生疑,老人家颤巍巍问道:“锦中少爷,您,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事了?”
      “义华今天给家里来过电话了吧?他问我去哪了吗?”阎锦中唠家常般开口,却问的老管家手脚冰凉。钱义华是老管家唯一的儿子,阎锦中取得名字,阎家打小付的学费,如今在上海一家医院就职,老管家隐约知道儿子那些共产的观念和理想,他也责骂过、劝阻过,但孩子大了,劝也劝不住。三个月前,阎锦中开始频繁接触钱义华,钱义华曾兴高采烈的告诉父亲自己的理想被阎锦中所接受,阎锦中自愿成为他们的一员,他要介绍自己的上级给阎锦中,老人家不懂这些,但由衷为儿子高兴,只是这高兴并没有维持很久。很快,儿子便不再打电话回来,在今夜接电话之前,老管家已经半个月没听到儿子的消息,是他一时开心把阎锦中的行踪告诉儿子的,他哆嗦着问:“您的伤,是不是义华....”
      “不是。”阎锦中没承认,他只是劝慰老人道:“你年纪大了,为阎家辛苦一辈子,也该好好享福了。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去吗,乡下我给你置办几块地,收拾一下,明后天送你过去。”
      老管家听得脚底发软,踉跄跌后了一步扶着沙发才站住,阎锦中没有直说是给他老脸,这事怕真和义华脱不开关系,老管家眼泪刷的淌出来,他双手颤抖,医药箱啷当砸在地板上。在老管家眼里,这种事阎家要他父子两条命都不为过。老人家恨得扇自己嘴巴,啪啪脆响下几十岁的老人嘴角都流了血,他满脸泪望着阎锦中哀求:“少爷,少爷...”
      “你是我阎家的人,体面点。”阎锦中皱着眉有些嫌恶,他是天生站在高处的人,说到底难以理解真正的底层和卑微,他的教养在此刻显得薄情又冷漠。
      老人家像是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儿子,涕泗横流,心血逆流,眼前一黑连站都没站稳,他跌在地上,手颤悠的扶在医药箱上,白发四散狼狈的让人不忍看,他哽咽着用最后一丝希望挣扎道:“少爷,让我再侍奉您换了脚上的药吧,从小就是我给您洗脚伺候,别人用着我怎么能放心,都是我,我这嘴贱,我...”
      “不必了。”阎锦中寻了一圈,他看向角落的苏晋,唤道:“苏晋,拿药箱跟我进来。”
      阎锦中转身,苏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老管家彻底绝望的趴倒在地,窒息般大口喘气,下人丫鬟纷纷围上去宽慰,他们难免在心中责备阎锦中心狠,却更多的是把怨愤怪在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苏晋身上。苏晋倒是情商不高,没空理会那些酸恨,也不清楚得到进阎锦中卧室允许的意义在这个家多么重大,他整颗心都吊在阎锦中受伤的脚脖子上,那是因为救他才受伤的脚踝。
      阎锦中在人前没有表现,但人后还是难掩疲惫和烦闷,哪怕关紧了门,客厅里老管家的哭声仍然断断续续不停。阎锦中不耐地摔了衣服,跌身斜靠到床前软榻上,他拽开的领结耷拉在领口,解开的衬衣衣领敞着一片。鲜少有人能进的卧室,是他唯一不再紧绷和克制的地方。阎锦中一腿搭在地上,一腿踩在软榻上,绷在腿上的西裤拽高几分,黏血的灰色棉袜已经发黑,硬着血块。
      跟进房间的苏晋像个透明人,抱着医药箱无所适从。阎锦中闭着眼,他用两指一下下揉捏着眉心,也完全不打算跟苏晋交代命令什么。苏晋等了阵儿没吩咐,只能豁出去按自己的想法来。
      苏晋打了盆热水放在阎锦中脚边,他抿着嘴不敢喊疲累的阎锦中自己抬脚,只得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着脚给人脱了鞋袜,糊着血的伤口不长但很深,苏晋看得自责,他更加用心的捧着阎锦中的脚踩在自己大腿根最平坦的地方,揉了温热的湿毛巾一点点擦拭掉血污。
      从清洗伤口到涂抹药粉,阎锦中靠在沙发上一直都不曾开口,他赤脚踩在苏晋腿上没有移开。苏晋单腿跪麻,只好双腿都跪坐在地上,他把阎锦中受伤的脚拥在怀前,挽起衬衣袖子的小臂一直湿漉漉沾着水,十指揉洗毛巾也泡的发白褶皱,粗手粗脚拿着纱布比划,半个钟头衬衣黏在背上,鼻尖都冒了汗。
      苏晋把白纱布黏好盖在伤口上,两边的胶带纸用手指蹭了好几遍,指腹贴着阎锦中脚踝的皮肤滑过。许是伤口有些痒,阎锦中踩稳一地左右动了动脚,苏晋被踩得又臊又燥,垂着头硬是不敢抬起一分,耳朵根瞬间透红。
      阎锦中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从苏晋捧起自己的脚放在身上的时候他就看透了小狗崽的心计,他太容易被看透,他太简单了,阎锦中只是顺手扔了颗糖豆,苏晋已经惊喜的难以压制,腰杆都挺直了些。
      “从今日起,我卧房的清洁整理由你负责,除你之外,任何人未经我许可不得进来。每日清晨按照工作日程取衣裳送来,洗漱用品需提前备好,十分钟洗漱后我要听半刻钟电台广播,这期间你把当日报纸整理给我。”
      苏晋本还频频点头,可后来听着听着就蔫了,他盯着地板一下下咬着嘴皮没应话。阎锦中挑了挑眉,赤脚不轻不重的踹在了苏晋胸膛上,他卧靠在软榻上单手支着头,不再是外面西装革履身形挺拔的样子,倒有几分神似那晚清朝代养在榻上的家族少爷,暖黄灯光晃得苏晋眼晕,他恍惚间都能看见阎锦中年轻二十来岁的模样,苏晋便更加难过,委屈道:“...我,我不识字,先生....”
      “不识字?”阎锦中把脚收回来重新踩在苏晋腿上,他闭目养神,沉吟道:“跟在旁边慢慢学吧,其他的事情去找钱管家,喊他交代给你。”
      “欸!”苏晋立刻变得喜悦,音色都拔亮了。一整夜他都没怎么睡着,跟在阎先生身边,穿西装,开汽车,进大饭店,甚至读书识字,甚至满足他只敢窃想的那些难言私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突然近在咫尺,这一切一切的福利和糖果包裹在杀人的事实外面,连开枪伤了人都不再让苏晋恐惧惊慌了,他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第一次开枪时的画面,像糊了浓浓的雾,像做了梦而已。
      天一亮,苏晋就起床去找老管家问事情,他怕晚了会耽误阎锦中的日程。他腰腿僵疼发软,穿起西裤时磨得充血更痛了几分,苏晋忍着在洋楼里上下跑着找了几遍都没见人,直到听闻小丫鬟阿雅一声尖叫——
      “啊——!钱管家,钱管家在杂货房里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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