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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安妮莎的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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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莎从昏沉的睡眠里挣扎出来的时候,感觉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脸上扣着一个东西。
她不知道那是呼吸机,但是杂乱无章的梦境中仿佛溺水般的恐惧感逐渐消退下去。
眼前的视觉很奇怪,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的,周围有一团又一团白色的东西,头顶明亮的光源比平时刺眼许多,她眨了眨眼,开始控制不住地流出生理性眼泪。
她想抬手去擦一擦,旁边的一团白色忽然动了。她的手被轻轻按住,然后有个声音问她:“你要认真回答我们,你之前是不是从拉奥河难民营离开的?”
听见那个地名,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痉挛起来,仿佛一只狰狞的爪子捏住了她的心脏,她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可是手边只有薄薄的床单,手背上的静脉注射针在她的挣扎中刺破血管,鲜血从输液管中回流,她小声地呻吟起来。
护士立刻过去处理她的输液管,林天阅和姜黎对视一眼,后者没理他,显然对于他强行要跟进医院来的做法非常不满。穿着隔离服,几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林天阅没办法,只能继续哄着床上的女孩:“是我,没事的。我们想救你,必须要知道你的真实情况。没关系,你现在不方便说话,我问你问题,如果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
安妮莎应该听出了他是谁,不再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她用力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沿着两边的眼角坠下去,她像一只垂死的鸟,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办法。
“请回答我们,你是不是来自拉奥河难民营?这个问题很重要……放心,我们不会再把你送回去。”
或许是他的后半句话安慰到了女孩,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小小的人,蜷缩在纯白的病床上,这样打着吊瓶,连着呼吸机,紧闭着眼睛流泪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林天阅几乎要觉得自己是个刑讯逼供的大恶人,简直问不下去,奈何心里知道轻重,只得咬着牙问她:“你离开难民营的时候,那里有很多人生病吗?”
安妮莎摇头。
“那天晚上,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离开难民营多久了?有超过十天吗?”
摇头。
“超过五天了吗?”
摇头。
“三天?”
点头。
如果这是某种细菌或者病毒感染,存在一定的潜伏期可能性很大,三天,五天,十几天,都不稀奇。她的症状现在看起来和新闻报道中拉奥河难民们的症状很像,可是新闻中信誓旦旦地说那是流感。
这片大陆上,常见的流感病毒就那么几种,之前他们就考虑到了,在这次样本送检的时候都已经被列了出来,只可惜检测结果一个都不是。那么就说明,要么这里的传染病跟那边毫不相干,要么就是新闻信息的传递有巨大的问题。
安妮莎颤抖着抬起没有在输液的那只手,好不容易抬到半空,又无力地掉在自己胸口,但她还是一点一点将手挪到了自己的脸上,细弱的手指放在氧气面罩上。
姜黎说:“她是不是想说话。”
一边离她最近的内科医生道:“她刚才在睡梦中发生了呼吸急促的情况,我才决定给她吸氧,现在应该刚刚好一点。”
林天阅问:“你想摘掉脸上的东西?”
安妮莎点点头。
氧气一断,她的呼吸确实急促了起来,但似乎还能忍受。她开口道:“我好像看不见了。”
医生都没想到会这样,待她睁开眼睛,在她眼前比了个手势:“你能看见我的手吗?这是数字几?”
“非常模糊。”她说,“我只能看见你们……白色的轮廓,什么都……看不清。”
姜黎也很诧异,这是个意外情况,他们不知道只有她是这样,还是别的病人也会出现此种症状。
“我是不是……要死了?”女孩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不想回难民营。你们想知道我的……故事,我可以说。”
他们一家到达拉奥河边境线的时候,是两年前,那时候她的妈妈刚刚死去。一开始他们一群人挤在一辆敞篷卡车的后车斗里,非常非常拥挤,婴儿因为喘不过气来而持续地啼哭,哺乳期妇女除了顶着陌生男人的目光袒胸露乳地给孩子喂奶之外,毫无办法。
安妮莎紧紧牵着她的弟弟,爸爸怀里揣着他们家所有值钱的东西,妈妈是最后一个挤上车的,栏杆还不到小腿高,坐久了膝盖发僵,有限的空间更不允许她坐到车斗里,只能摇摇欲坠地弯腰蜷缩在最边缘。
这辆车原本是运货的,收了他们的钱,将他们带往难民营。听说政府军接管了那里,虽然条件很差,可是起码不会饿死。
但就在车辆行驶到一大半的时候,车速突然慢了下来。
前方的路坑坑洼洼的,还有一辆破旧的小汽车歪在路边,后备箱盖不翼而飞,一边的车轮也掉了下来。大家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路上被埋了地雷。弗迪米亚境内除了银蟒,还有其他雇佣军,没有一家是吃素的,他们未必装备精良,可是无所不用其极。
路只有这一条,两边都是荒山野岭,等到了晚上,这群没有武器的人就是草原野兽的腹中餐。那时候大家都是逃出来的,勒加尔已经打成了一片地狱,没有地方是安全的的,他们没有退路了。
司机不敢再往前开,他是收钱来干事的,并不想赔上性命。
后来车上有人提出,派几个人下车,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走到地面平整、没有挖掘痕迹的地方为止。那条路不算太宽,三个人就够了。可是如何选出这三个人呢?
“就让最后面的三个女人下去吧。”有人说,“反正再往前走,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如果还有,就一个个往下轮。”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部分人互不相识,战乱之中只想保命,多余的同情心往往是自杀的子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连安妮莎的父亲都一语未发。
那时候的安妮莎很矮,她牵着弟弟的手,被别人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见最后面的都是谁。她只知道旁边有个中年男人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脸,笑嘻嘻地对她说:“像你这样的小女孩就不用去了,你太轻了,就算能走过去也不一定安全。”
有人下了车,沿着道路的最左侧走了过去,安然无恙。那辆报废的小轿车就在她旁边,她像脱力一般靠在前引擎盖上,又在看见驾驶座里的东西之后尖叫一声,吓得跌坐在路边。
第二个人从正中间走了过去,也没有发生爆炸。
第三个人走上了最右侧的路,大家都放松下来。
车上有几个妇女一直在合掌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就在她们念到“上帝保佑”的时候,前方传来了爆炸声。
车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其实这一声爆炸早就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响了好几回了。它迟早是要响的,不是在这里,就是在更前方,或者是在所有人都觉得安全了的时候。
司机探头看了一眼,他嘴里一支烟还没抽完,但发现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已经在平整的道路边缘了,于是很轻松地对后面的人说:“安全了,我们走。”
那两个还活着的女人重新上车,这辆车在三天两夜之后到达难民营。
车上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又脏又臭,很多人下车以后立即奔向拉奥河去洗澡,可安妮莎却发现,她的妈妈不见了。
她的父亲过来抱起弟弟,一语不发地往里走。
“妈妈呢?”她问。
父亲臂弯里的弟弟也问:“妈妈呢?”
那天半夜,在帐篷里根本睡不着的安妮莎忽然想明白,在半路上那个不知名的荒地,那声爆炸里,那个车辆行驶过她也没看见的地方,她的妈妈就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安妮莎说得很慢,她睁大眼睛,但里面没有焦距。
女护士不能理解似的听着这个故事,穿着隔离服的手缓缓将她在输液的手轻轻拢在了手心里。
那日林天阅和苏帕捡到她,听见她说妈妈死了两年多,爸爸上个月死了,弟弟也走失了。可既然进入了难民营,为什么还会发生后面的不幸?
而她,又为什么要从难民营里逃出来?
安妮莎用力地呼吸了几口,她的心率有一阵剧烈的波动,又略微缓和了些。
“我爸爸,是我故意害死的。”她忽然说,“我恨他……他不救妈妈。”
拉奥河难民营是有偷渡渠道的,它离边境太近了。可偷渡需要的,除了蛇头和管理松懈的“口子”,最重要的还是钱。
政府军主力东移,穿过边境线,邻国的条件就要好得多。如果运气好能从西边最近的港口坐上集装箱货船,他们就能够到达有完善的难民接收机制的国度。
安妮莎的爸爸,身上带着的钱绝不够一次带走三个人,到了后来,蛇头的价格水涨船高,那点钱连两个人都走不了了。那男人犹豫了很久,决定铤而走险:他将儿子托付给一个“朋友”,让他带着先走,他自己第二天再走,又向承诺等他自己到了之后再支付儿子的钱。
蛇头知道他对儿子的宝贝程度,不怕他不走。而他在送走了儿子之后,辗转反侧了一夜。
安妮莎早就知道父亲决定丢下自己了。他所谓的“让弟弟先走,爸爸带着你一起”不过是一句哄骗。但她没有揭穿,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后就在黎明时分把整个计划向蛇头和盘托出了。
蛇头照常带着几个人往边境线上走,安妮莎也假装不知道爸爸的“我出去一下,你先收拾东西”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她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蛇头越过边境线之后就紧紧盯住了他的父亲,在他见到儿子,准备拔腿就跑的一瞬间开了枪。
没过几天,安妮莎就一个人逃出了难民营。
她说完了自己的故事,连林天阅都说不出话来。
姜黎却开口道:“我们是医生,只负责救你,不负责审判你。”
林天阅并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她问:“我这样的人,你们也……救吗?”
“救。”
*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救。流感大多有疫苗,要么就算没有特效药,也可以用常见的几类药品扛过去。可是安妮莎的病情很显然在加重,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林天阅走到走廊上,给唐煜拨了个电话。他怀疑新闻误报了,他想亲自去拉奥河看看。
唐煜知道他这边的情况,并没同意:“我先核实一下新闻来源,如果有问题,我自己去一趟就行了。”
“不用。”林天阅说,“我怀疑他们的官媒根本没专门派记者过去,也没把这个‘流感’当回事。最近勒加尔实在太忙了,大新闻又很多,他们也真的忙不过来,不如我先……”
手机提示有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他看了看来电人,匆匆对唐煜道:“你等我接个电话。”
他切到另一边,还没来得及“喂”一声,对面的苏帕语速极快地说:“我现在出发,亲自带队执行苏坦村撤离行动。”
林天阅立即反应过来:“行啊,靠谱!你注意点,保留证据。”
“知道,要不是为了抓他们小辫子,也不用我去了。”
林天阅还想说什么,对面已经挂了。
唐煜非常郁闷地说:“哪位帅哥来电话,你这么果断地把我切了?”
“领导,告诉总部,我们上次那篇稿子,明天可以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