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边缘》柏舟660

13、第13章 旧梦

　　“黄热病、拉沙热、流脑、乙肝，这些是你出发之前必须注射的疫苗。另一张清单，”密密麻麻的小字挤在一张A4纸上，被暴力糊到他眼前，“这些疾病控制疫苗，你可以选择性接种，不过我可提醒你，其中标注了星号的几个也算是高危疾病，你们的驻地没有那么固定，建议不要因为嫌麻烦，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又一堆，但林天阅一直没听进去。

　　他正望着窗外发呆。

　　或许是因为没睡醒，他的视线很模糊。面前的窗是那种老式学校或者单位医务室的敞开式铁窗，头顶上的吊扇正嗡嗡地旋转，明明是午后最闷热的时候，日光灯还锲而不舍地晃人的眼睛。

　　窗外是一片粗石子地，如果摔一下，就算隔着裤子也毫无疑问会磨出血痕。他能想见皮肤上出现那种淤青和血迹的样子，因为这种事在他自己身上发生过无数次。

　　滚滚热浪浮动在空气里，林天阅能看见外面那种像蒸笼一样滚动着的热气。

　　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外面看起来太像一片训练场了，可那黄色的沙地正中，却长着一颗巨大的百岁兰。

　　这是一种奇异的植物，很矮，不到半米高，但摊开的革质叶片能铺满一大片地面，倒圆锥形的树干短而粗壮，叶片的边缘由于缺水而呈现出焦黄色，尖端已经变成了被火烧过一样的灰。

　　这是一种典型的、在沙漠里才会出现的植物。

　　林天阅想过去看个究竟，可就在他想要起身的时候，一直在絮絮叨叨的声音忽然惊叫一声：“别动！”

　　他一扭头，发现自己身上的制服外套脱下了半边，里面只穿着一件统一制式的黑色背心，而一支注射器还插在他的手臂上，因为他方才的动作，让针头断在了里面。

　　肌肉的刺痛一下子让他醒了过来。

　　林天阅揉了揉脖子，从短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想起自己只是在通讯社的一楼会客区域小憩一会儿，准备避开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再出门。

　　茶几上有一个打包好的袋子，里面装着他好不容易抢出来的一碗完整的饺子。

　　快四点了，国内即将迎来新的一年，但这里看不到烟火，也听不见钟声。林天阅倒不惆怅，他从通讯录里调出了亲爹，打过去舌灿莲花地说了一通好听话。

　　老爷子问：“缺钱？”

　　“不缺。”

　　“那是背着我们做了什么缺德事？”

　　“那也没有。”

　　那边一声冷哼：“你小子从小嘴甜的时候准没好事。”

　　林天阅差点给他跪下：“您儿子长大了，真的。爸，您的脾气也要收一收，小心高血压。林燃真是的，怎么平时也不劝着您点？”

　　不提他姐还好，一提起来，老爷子更生气：“林燃比你懂事一万倍！你妈就多余生你。”

　　林天阅“嘿嘿”一笑：“我妈呢？”

　　“外头打麻将呢，你别吵她，回头再削你。”

　　“我妈在打麻将，您怎么不去啊？”

　　老爷子：“……”

　　林天阅转念一想，必定是打输了才被夫人赶走的，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帮我转达一句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我还有工作先挂了啊爹有空再聊再见！”

　　他心有余悸地挂了电话，心想这老头怎么打麻将输了还迁怒亲儿子，领导做派全用在自家人身上。

　　聊天记录里多出一大堆祝福消息，夹杂着几个还没被抢光的红包，他愉快地点了，然后发现姜黎还没回复他几小时前那条“新年快乐”的消息。人家指不定以为是群发，或者是工作时间在忙。

　　唐煜窝在自己的工位上，就露出一个头顶，戴着耳机一直不出声，仿佛睡着了。但林天阅猜测他八成在看春晚直播，搞不好还混在留言里给人打call。

　　他自己的电脑也开着一个直播链接，音量被关掉了，那是勒加尔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播报，他只要没事，每天都会开着看一下。

　　差不多是该出发的时候了，林天阅抓了两把头发，拎上他的外卖，正要关自己的电脑，忽然闪出了一条新闻：拉奥河难民营爆发流感，感染超千人。

　　拉奥河从邻国的山脉中发源，跨过西面的边境线进入弗迪米亚。勒加尔中城有一条它的支流，在东部汇入拉奥河后，于海湾区入海。

　　内战开始之后，在距离边境线不远的地方，因为有一片地势平坦的山谷，失去了家园和房屋的人们渐渐汇集，是政府军最早建起来的几个难民营之一，早期接收过联合国和其它一些NGO的人道主义援助，属于条件比较好的难民营。只不过后来由于它太过靠近边境线，有人动起了走私和偷渡的心思，形势复杂，出了几次事。加上政府军的核心力量在战争中逐渐东移，拉奥河难民营难免萧条下去。

　　每个成规模的难民营里都有自己的医务团队，新闻画面上，营帐里的病床躺满了病患，来回穿梭的医生护士步履匆匆，门口是四处喷洒消毒水的士兵。

　　流感？

　　林天阅想起他从赤莲花医院离开时，姜黎那个没说出口的猜测，心一沉。他把新闻画面截了个图发给姜黎，问他：你们那边还好吗？

　　对方没有回复。

　　他关了电脑，匆匆出门去开车。

　　勒加尔没有任何异常，他通过桥洞的时候，又听见了小教堂里传来的颂歌。石头的空腔里，悠长的音调穿透力极强，没来由地显得古老而苍凉。

　　赤莲花医院的门卫并不像上次一般趴着打盹，他还记得这辆皮卡，不等林天阅说话，他就摆摆手，探出头来：“医院这几天不让外面的人进去。”

　　林天阅道：“我不是来看病的，我给你们姜医生送个外卖。”

　　门卫大哥不买账：“利亚姆说这几天谁都不能进，要么你给他打个电话。”

　　林天阅哪有利亚姆的电话，心道一声“大意了”，完全不符合他的职业素质，混了好几回，居然连对方头头的联系方式都没留，简直是鬼迷了心窍。

　　他眯着眼睛打个哈哈：“我打给姜医生。”

　　门卫点点头，表示那也行。

　　他调出了联系人打过去，一直到自动挂断，对方也没接，只能迎着门卫大哥打量的目光又拨了一个。他自从加了姜黎，从没打过电话，自觉一上来就这么搞夺命连环call有点不妥，正在踌躇，忽然看见医院大楼门口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天阅一激动，差点没踩住刹车，疯狂朝那个人挥手：“梁医生！”

　　那人身上穿了件白色的隔离服，戴着口罩，听见有人喊她，定睛一看，十分惊讶：“林天阅？这你都能认出我，算我没看错你！”

　　林天阅：“……快来放我进去。”

　　梁雁回走近了几米，还是隔着一段距离冲他喊话：“不太行诶，我们好多住院病人都在发烧，怀疑有传染性疾病，检测结果还没送回来，这几天都不让出入了，新病人也不收了。”

　　安妮莎的发热竟然不是个例，当日值班的内科医生给她用了药之后两天，和她同病房的几个病人都陆续开始发热，同时还伴有其它的呕吐、咳嗽、腹泻等症状。昨天，就连经常给安妮莎换药的护士，和经常去陪她说话的阿扬都相继倒下了。

　　医院三楼是办公区、居住区和小餐厅，病房只有二层，小小的空间里，传染病迅速传播开来，到了今天，竟然超过一半的病人都有了发烧症状。

　　林天阅皱眉：“是流感吗？我看到新闻里说……”

　　“还不知道。”梁雁回说，“你来有事吗？”

　　“姜黎呢？”

　　“在病房吧。他今天还有一台手术，估计做完了就又回二楼病区去了。”

　　“今天不是除夕么。”林天阅看了眼自己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外卖”袋子，梁雁回应该没听清他说什么，他想了想，还是说，“我有点东西，你帮我转交给他行不行？”

　　“什么？”女医生一指门卫，“你放那儿吧。”

　　林天阅无奈，只能把东西递给门卫大哥，想着一会儿给姜黎留个言。他挂了倒车档，正要走，忽然听见梁雁回又喊了他一声。

　　“还有什么能为您服务吗，女士？”林天阅问。

　　梁雁回不太好意思，咬了咬唇：“那个，阿扬也病了，他本来今天要去取回前几天病人的检测报告，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要让谁去……如果你不是太忙的话，不知道介不介意……”

　　林天阅：“地址。”

　　她报的果然是勒加尔一所大学里研究所的所在地：“你过去之后就说是MSF的洛米之前联系的样本检测报告。”

　　这倒是意外，原来利亚姆的夫人还有这样的资源，果然能做大事的人都不可貌相。

　　林天阅冲她点头：“你放心吧。”他一打方向盘，又想起来别的，“哎，你把东西给姜黎，然后一会儿让他出来拿检测报告。”

　　梁雁回眨眨眼：“那我还需要说谢谢不？”

　　林天阅哼笑一声，一踩油门，风驰电掣地往回开。

　　那天安妮莎发烧，姜黎说怀疑是伤口炎症导致的。但如果并不是炎症，而是某种传染病，而且其他病人是在安妮莎之后开始发烧，那么安妮莎携带上这种传染病的时间很可能要早于她来到赤莲花医院。

　　而当时送她来这里的人，正是林天阅自己。

　　既然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生任何症状，基本上应该是说明他是安全的。

　　林天阅想起下午做的梦，默默感谢曾经打过的七七八八的疫苗。

　　*

　　位于勒加尔的首都科技大学，并不以医学类专业见长。在多家曾经世界知名的艺术类大学中间，首科大相对拿得出手的是物理和机械工程类学科。但他们拥有起码完备的化学、生物、医学类实验室，战前的国家拨款也并不吝啬，该有的仪器都有，只不过多年战乱，各类消耗品、试剂都捉襟见肘。

　　林天阅按照指示牌，开到了梁雁回说的那个研究所楼下，楼里进进出出的人竟然不少，林天阅过去一问，上了二楼的一个办公室。

　　梁雁回说的蒂姆·索亚教授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头发全白了，林天阅解释了来意，对方点点头，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他。

　　林天阅没打开看，他也知道自己不大看得懂，就客客气气问他：“教授，结果怎么样，是流感吗？”
　　索亚教授往日程本上记录自己的事，头也不抬：“你拿回去给他们看。”

　　嘿，架子还挺大。

　　林天阅知道自己心急，主要是有点隐约的放心不下，但也晓得不急于这一会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就出去了。

　　姜黎居然还没回他消息，这人是个工作狂，虽然林天阅一早就看出来了，但还是不太爽。这种情绪非常微妙，毕竟他一个工作了好几年的人，不回消息的人多了去了，但落在姜黎身上就是让他颇为不爽。

　　——更不爽的是，他还要一天之内第二次跑去找他！

　　幸亏梁雁回给他找了个貌似正当的理由。

　　他回到医院门口，正愁这次应该找个什么理由忽悠门卫放他进去，忽然看见大楼外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不是姜黎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