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边缘》柏舟660

11、第11章 被遮掩的秘密-3

　　病房都是六人间，只要不是传染病，都按性别区分。纳什瓦住的那一间里刚出院了两个，此时一共住了四个人，少年住在最里面靠窗的床上。是他自己选的位置，他想要看到外面，这个地方虽然不够高，但到了夜晚，也能望见许多灯光。

　　此时，淡蓝色的隔断帘被拉上，他开着一盏不算明亮的床头灯，在看《长日留痕》。

　　今天医生已经查过房了，他刚换了药，看到姜黎和林天阅过来，表情有点诧异。林天阅进来之前被姜黎勒令戴了个口罩，声称医院规定不容违反，此刻正觉得憋气，低头端详着纳什瓦的手，不知是否因为紧张，他捏着书页的手指收紧了。他自觉应当是个熟人探病的场面，就问：“英文原版，你看起来不吃力吗？”

　　不知道纳什瓦到底有没有正经上过学，苏坦村里长大的这些孩子，恐怕不会有太好的效率。弗迪米亚的官方语言是葡语，他们的本土语言都不是人人会讲，而这少年竟然有兴趣问医生护士们借这本英文小说。

　　少年点头：“有些地方看不太懂。”

　　姜黎说：“你讨厌战争。”

　　除了反社会反人类的，没有人不讨厌战争。但他淡淡地吐出这么一个陈述句，像是言外有意。

　　《长日留痕》里漫长的回忆和流水账式的叙述，有太浓重的世界战争的阴影了。这个少年只怕从没见过英式贵族的生活，如果他能获得共感，怕是只能从字里行间窥见战场和国家衰败的集体记忆。
　　纳什瓦的腰部以下都盖着毯子，林天阅在他床尾坐下，和颜悦色问：“你是不是不想再回苏坦了？”

　　少年的眼底飞快掠过一道光：“我……”

　　林天阅朝姜黎使个眼色，示意他别急，采访这事他是专业的。

　　“现在勒加尔有很多地方都在招工，仗要打完了，你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你喜欢看书，可以找一家书店去做收银或者整理的工作，就能在这里落脚。”

　　纳什瓦这几天睡得不好，他想过要如何在勒加尔留下来，可是他少了一条腿，每一刻都在担心自己会显得奇怪、显得格格不入。可听林天阅说起来，又好像很容易。

　　“护士说我恢复得不错，再过三四天就可以出院，所以我可以去找一份工作吗？”他合上书，上半身向林天阅的方向倾斜了一点，“我、我知道这样请求不太合适，可是您有可能帮帮我吗？告诉我哪里有可能找到这样的工作？”

　　林天阅说：“当然可以，你别担心。但是我也有几件事想问问你，你可以告诉我们吗？”

　　他盯着少年的眼睛：“你还在苏坦村的时候，是不是有人逼你吃过什么、或者打过什么针？”

　　纳什瓦张了张嘴，一下子僵住了。

　　林天阅一反刚才笑意温和的样子，他的表情一旦冷下来，眉目仿佛刀削斧砍，透着隐隐的攻击性，“就算你不说，我们也能够知道。”他从姜黎手里抽出一张纸，“你可能不太懂，半年内，只要你摄入过某些物质，先进的实验室和设备都能从你的一根头发里检测出来。当然了，现在的勒加尔，讨论有些注射物是否‘非法’毫无意义，并且我们也能猜到，你大概是被逼无奈，所以你不用担心说实话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那些东西是有害的。”姜黎说，“你的大脑神经中枢、你的肠胃甚至你的情绪都会被影响，并且很多伤害是不可逆的。”

　　纳什瓦苦笑：“赛尔爷爷说，你们救我一定有你们的目的，他是对的。你们把我从苏坦村带出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些吧？因为你们知道，在那个地方，没有人敢回答你们的问题。”

　　那可说不定。

　　林天阅不置可否：“你喜欢看卡尔维诺，我相信你对未来是有期望的。”

　　他的语气不像说教，他像是看透了涉世未深的少年人。

　　“未来”这种东西，在有限的可能性前提下，反而会更具象。这个国家的这一代人，眼前根本看不到太多可能的路径，他们只能冒着硝烟炮火往前冲。冲过了，就能活。

　　“苏坦村的很多人，都跟你们说的‘银蟒’有联系，帮他们转运一些东西。种类很多，具体都有什么我并不一一知道。他们控制所有男人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喜欢上这些东西。我年纪不算大，只是几个月前被他们拉着注射过一次。”

　　“我就知道，一定是他们强迫你的。”林天阅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如果你不同意，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我的父亲从前常帮赛尔爷爷干活，那时候赛尔爷爷对我说……他保护不了我们，让我不要反抗。”纳什瓦说，“我一开始没说话，他们就拿枪指着我。我不知道如果我坚持拒绝，他们究竟会不会开枪。那时候我父亲还活着，如果他们就这么杀了我，我父亲一定不会答应……

　　“那感觉很怪……有一段时间，我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做什么，脚下软绵绵的，看见所有的东西都是颠倒的。我也感觉不到什么好不好，可是他们都很喜欢。”

　　“我知道，是毒品。他们叫它‘美金’。”林天阅指着检测报告上的文字给他看，“这些东西会让人上瘾。”

　　纳什瓦惊讶：“你知道？你们怎么……”

　　林天阅不动声色：“所以你尽管说就是了。”

　　床头有一张小小的矮柜，下层有一扇能拉开的柜门，已经很久了，摇摇欲坠的。纳什瓦费力地扭身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正是他之前看的那本《树上的男爵》。

　　他将书翻开，某一页夹着几张照片。

　　“这是赛尔爷爷给我的。他说很多年前，有一群陌生人来到村子里，说要跟他们做交易。可是那些人是有枪的，为什么要同他们做交易呢？他们留了一些人在苏坦，要他们帮忙藏一些东西，然后等着那些有枪的人来取。最早的时候，他们会为了这件事，少量支付一些钱给村里人。赛尔爷爷是村长，这些支付报酬的证据就留在了他这里，用来证明一段时间内他们交易了多少东西。”

　　那些照片都泛了黄，有几张还被撕过，边缘有液体泡过的痕迹，将一部分画面湮得看不清了。但老相纸的任性很好，拿在手里基本还是完整的。

　　林天阅看了看，第一张上面一堆黑乎乎的、长条形的东西，他没看出是什么，递给姜黎。

　　姜黎接过来对着光看了一会儿：“应该是什么动物的角，可能是犀牛。”

　　“啊……”林天阅恍然大悟，“应该是的，你也太聪明了，那你看这个，像不像象牙？”

　　他们之前以为银蟒只是在转运精制提取物，居然还有这类动物制品，胃口真是不小，能赚钱的都要插一脚。那些照片里，还有部分皮毛和类似什么鳞片的东西。

　　动物制品和毒品不一样，它们是有可能“合法”的。虽然同样暴利，但这项生意无疑要安全得多。海湾的海关名义上一直掌握在政府军手中，但未必没有贿赂的突破口。就算这里真的铜墙铁壁，他们只需要回到槟西，过了“三不管”的边境线，在周边的战乱国里找到任意一个可以贿赂的突破口，能够从当地名存实亡的林业系统或者其它部门拿到一张证件，就能把“走私”变成“外贸”。

　　过大体量的野生动物可以被拆分到不同国家，以匹配他们的出口配额，被轻易转手洗白之后，就成了带血的合法出口，送往全世界的金主手中。

　　“低估他们了。”林天阅叹气，“这群人的智商比我们可高多了。”

　　姜黎递给他一个不敢苟同的眼神。

　　纳什瓦看看姜黎，又看看林天阅：“你们会把这件事告诉政府军吗？他们……一定会报复的，他们会杀了苏坦村所有的人。”

　　“现在不会。”林天阅说，“你安心就是了，姜医生他们都是去为你们看病的，你不是看见了吗？就算我要乱来，他也不会同意啊。”

　　姜黎向病床上的少年点点头，后者的肩膀松懈了几分，像一只小兽收起了背上炸起的毛。他在赤莲花住了两天，却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医生有一种难言的信任。

　　姜黎答应他带他来勒加尔，他现在果然就来了。那么他答应不会让可怕的事情发生，大概也可以相信把。

　　医院虽然在首都的远郊，但仍然能越过残破的立交桥望见老城区。这里的夜风没有山区里那么凉，病房的窗就算一夜不关也不要紧。

　　病房里有两个床位的病人正在打点滴，有一个老人像是睡着了。

　　姜黎的脚步放得很轻，他们从病房里退出来，走廊上只亮着应急灯，很像是林天阅第一次来到这里，碰见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姜黎的时候。

　　“照理来说，认识这么久了，我应该请你去喝个酒，好好聊聊天。”林天阅活动了一下肩颈，他这两天熬夜写稿，脖子酸痛得很，“但是这几天听说查到好几次自杀式袭击的事，没那么安全，我就不拉着你大晚上出去了。”

　　“没多久。”姜黎说。

　　林天阅把口罩拉了下来，一只手揉着自己后脖颈：“什么？”

　　“认识没多久。”姜医生无情戳穿他，“注意坐姿，小心年纪轻轻颈椎出问题。”

　　林天阅仔细一想，确实是没几天，但这短短几日里发生的事情真是目不暇接。“哎，生死之交啊，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论——再说，要是颈椎出问题，我就来找你看病。”

　　“我们现在没有专门的骨科医生。”姜黎再次冷漠，“我也没有推拿的手艺。”

　　林天阅捂着脖子叹气：“姜医生，你是因为我不请你喝酒生气了吗？”

　　姜黎转开目光，眼神里写着：没有的事。

　　“哎，要不你再带我看一眼安妮莎吧。她恢复得还顺利吗？这姑娘也难办，没有家人，又没成年。”

　　“我们的能力范围只能到这里了，后面的事得靠政府或者社会福利机构。”姜黎话虽如此说，还是带着他去找了值班护士，查到病房带他过去。

　　安妮莎那边住的都是女病人，护士先开门确认了一圈，示意他们进去。安妮莎已经睡了，在床上蜷成一团，只是睡得不安稳，眉毛紧皱，嘴唇发白。

　　林天阅还在想她父母双亡的事，心下不忍：“是做噩梦了么？”

　　姜黎忽然意识到不对，转头问护士：“她是不是在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