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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花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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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征一步一顿地走进房里,他看到女儿孤零零的躺在榻上,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嘴唇也变得青紫,她大口的向外吐着气,看到父亲的身影,眼里顿时落下了泪,她用微弱的声音喊着韩征,“爹…爹…”
韩征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几步跑过去跌坐在她的榻前,他用苍老的手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眼泪,“颜颜,颜颜不怕,爹在这里,颜颜不害怕。”
韩淑颜眼睛里不停地流出眼泪来,她歪着头,静静地看着韩征的脸,许久,她努力的抬起手,摸了摸父亲花白的头发,“爹,爹以后一个人……要,要好好的,女儿……女儿不能再为爹养老送终了。”
“是爹对不住你。”韩征哽咽着,坐到榻上,把女儿搂在了怀里。
韩淑颜尽力吸了几口气,握住韩征的手,“爹,我……我好冷。”
韩征开始哭起来,他整个人都颤抖着,紧紧地抱着女儿越来越冰凉的身体,她的身下,已经流了满榻的鲜血。
过了许久,韩淑颜的脸色突然变得好起来,韩征的心里一沉,知道这是要不好了,他尽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颜颜,你,你告诉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爹,你帮我,帮我转告子声哥哥,让他好好的娶妻生子,我…我不怪他。”她的手滑落了下来,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颜颜,颜颜,爹该怎么办,爹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啊!”韩征抱着女儿的尸体泣不成声,花白的头发凌乱的散着,他看上去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窗外,海棠花落了。
十九年前,南楚骠骑大将军韩征老来得女,取名为淑颜。七年后,南楚国灭,韩征被俘,为了保住妻女性命,他直接归顺了大夏。与自尽于敌前的沈牧将军相比,韩征的做法一时为世人所不齿。
后来他到了汴京,被先帝看中,任为禁军总教头,夫人王氏深念旧国,性情刚烈,逼着韩征写下休书后,直接从汴京城墙上一跃而下,韩征由此深受打击,上书辞去教头之位,成为了一名普通的禁军。韩淑颜长大后容貌俊秀,能歌善舞,偶然间对进京复命的楚子声一见倾心,然而,楚子声却以“只愿永守南境”为由,拒绝了韩征的提亲。淑颜枉费了一片痴情,伤心欲绝之下竟又被教头吴万里看中,她宁死不从,无奈吴万里用韩征的性命相威胁.....
就这样,她嫁给了吴万里,就这样,成婚不到两年,她就撒手人寰。
韩征抱着女儿哭了一会儿,小心的把她放回了榻上,然后脱下外袍,裹在了她身上,把她抱了起来。
见韩征抱着人走出来,吴万里哭着抱住了他的脚踝,“让我,让我再看她一眼。”
“你也配。待我安置好颜颜,便来取你性命。”韩征花白的胡子颤抖着,一脚踢开了吴万里,抱着女儿的尸体就出了门。
吴万里颤抖着,爬到了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抓起一把海棠花,直接把它们塞到了嘴里,边吃边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她喜欢海棠,我便在院子里种满了棠树,我也不想她死,我也不想……”
那些花瓣裹着污垢沾在他的脸上,头发上,他仍然不停的往嘴里塞着,沈醉微微皱起了眉,走过去低头看着他,“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听闻她有了身孕,你还对她打骂不休。”
吴万里愣了一下,站起来癫狂地抓住了沈醉的衣领,大声的咆哮道,“你知道么,她心里一直想着别的男人。老子哪点对不住她,她就这么看不上我吗?”
沈醉厌恶的把他推开,冷冷的看着他,“你知道,现在韩征若想杀你,你是逃不掉的。”
以前韩淑颜被威胁的时候,韩征不是没想过与吴万里同归于尽,但是他知道,如果那样,祝鸳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好过的。所以他只有忍气吞声,让女儿嫁给了他。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
吴万里抬起头,嘴里含糊不清,“那,那怎么办…,主子,主子也许会…”
“你觉得他会救你吗?”沈醉打断了他的话。
吴万里沮丧地跌坐到了地上,喃喃道,“不,不,主子只会觉得我给他惹了麻烦。”
“所以啊,只有我能救你。”沈醉蹲下来,勾起嘴角,静静地盯着吴万里。
吴万里坐在一堆海棠花中,那些落花都被他摧残的不成样子了,殷红色的花汁沾到他的脸上,手上,与他的血混到了一起,他变得更加狼狈不堪。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跪在了沈醉脚下,“属下,愿听大人差遣。”
沈醉满意的笑了笑,露出了两个酒窝,他低头看着吴万里,“我早就说过,你跟着他,不如跟着我。”
“大人,大人要如何救属下。那韩征……”吴万里并不信任沈醉。
沈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自有办法。”
天边仅剩最后一抹红光了,黑夜就要来临,为了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家,沈醉不再与吴万里多言,转身就往外面走去。
刚走出去几步,他又顿了顿,回过头看着那些棠树,对吴万里说道“砍了吧,这些海棠本就不该开在你的院子里。”
吴万里征了征,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地上的落花,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海棠花,美丽却难以养活,那么娇弱的东西,他又哪里懂得呵护呢。他只是祝鸳养的一条狗,他连人都不算。
沈醉踏出府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哀嚎,紧接着便是失声的痛哭,那是吴万里的声音。
三天后,韩淑颜出殡,韩征穿着一身黑衣,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他原本就干瘦的脸已经完全凹陷的下去,花白的头发几乎变得全白了,他佝偻着苍老的身体,一步一顿的走着,仿佛一具没有魂魄的行尸。他双目通红,却一滴泪都没有了,他已经哭干了所有的眼泪。
在他的身后,依次跟着铭旗,吉灯,放生笼,魂轿和灵柩。几个年轻的禁军抬着那小小的棺木,神色也是十分哀伤。貌美纯良的韩淑颜曾经是很多禁军的奢望,是他们年少时候最美好的幻想,然而红颜易逝,她现在躺在简陋的棺木里,她才十九岁。
韩征走着走着,突然想回头看看女儿,看看在自己身后的女儿。
然而还没等他看到,就有人大喊一声,“老爷子别回头看哪,让孩子好好走吧。”
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
否则那亲人的魂魄将不安,否则她将舍不得离开。
韩征突然痛哭起来,他这一生,有两次最想回头的时候,都不能回头看一眼。一次是九年前送淑颜的娘,一次是今日送她。他至亲的人就在身后,她们就在他的眼前,她们说,“别回头啊,你别回头看啊。”
吴万里始终没有出现,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偷偷的跟在后面,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韩淑颜深情一片。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真的爱她吗,他生于淤泥而染于淤泥,可她是天边的嫡仙,他固执地抓住她的衣角,就像他后来固执的在院子里种满南楚的海棠一样。
可这世间,但凡执着过了的事情,都不会有好结果。
韩淑颜下葬的时候,天边飘起了细雨,韩征没有再哭,他只是用干枯的双手小心地抚摸着女儿的棺木,亲眼看着女儿被掩埋在黄土之下。
沈醉穿着一身水色的袍子,撑着一把白伞,站在韩征的宅子前,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韩征缓缓走到沈醉面前,没有看他,径直走进了家门口。
沈醉也收起了伞,跟着韩征走了进去。
“一别数年,世伯,别来……无恙。”沈醉声音有些哽咽了,他双手合抱举前,向韩征行了一个见长辈之礼。
韩征嘴唇动了动,许久,用颤抖的声音说,“国破家亡,怎能无恙。”
“淑颜妹妹…,还请世伯节哀。”沈醉静静地看着韩征,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一直不敢前来拜见,世伯见谅。”
韩征伸手摸了摸沈醉的头发,“云瑾啊,你也受苦了。”
沈醉顿了顿,然后扯出了一抹苦笑,“能活着已是万幸。”
“当日你父亲…自刎于苍梧山下的时候,你在哪。”韩征给沈醉倒了一杯茶。
沈醉看着韩征的眼睛,低声说道,“我就在那些被俘的士兵中间,我是亲眼看着他死的。”
“沈将军是刚烈之人,我不及他。”韩征自嘲地笑了笑。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檐上开始有水滴不停地落下来,沈醉盯了一会儿窗外的雨,“我也不及他。”
韩征将桌子上的茶递到沈醉手里,“你的心疾怎么样了。”
“前几年买不起药,有几次犯了病,差点死在战场上。现在,现在……一直用苏合香吊着,倒是也无大碍。”沈醉无所谓地笑了笑。
韩征沉默了许久,伸手拍了拍沈醉的手,“那你,现在来汴京做什么。”
沈醉抬起头,看着韩征,“因为,王后娘娘在汴京。”
“你说什么,王后娘娘还活着。”韩征握住沈醉的手。
沈醉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帕,“你看这个。”
“虞,虞美人。”韩征接过锦帕,声音变得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