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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 ...


  •   一九二零年四月,湖昌的樱花过了最盛的势头,垂丝海棠却含苞待放。春风已经悄然吹拂海棠枝头,那时风和日丽,岁月正好。
      日头正盛,顾先生在门外焦急等待,接生婆已进去了许久,搓着手来回踱步,顾老太太坐在石凳上,细细抿着茶,安慰道: “阿远,不必太担心。每个女人都得过这一关。”
      顾先生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珠,走到母亲面前,问到:“母亲,这么久还没有出来,怕不是有什么问题?”
      顾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盏,说:“是女人迟早要经历这一遭的,不必担心。”
      顾先生目光紧紧瞅着那扇门,怕是要看穿了它。心里满是担心与焦虑,若是早些送医院便好了。
      突然房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顾先生匆匆凑到门口,老太太也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门口,孩子哭得响亮,接生婆的身影在房内穿梭着。老太太身旁,那刚刚满十四岁的小丫鬟说道:“奶奶,先生,你们看,那北边枝头上海棠花开了。”
      接生婆将婴儿抱出来,面带笑意向顾先生道喜,“恭喜先生、老太太,是位千金!”
      顾先生满心欢喜却又紧张万分微微颤抖接过那襁褓中的娃娃,看着还未长开的小娃娃竟然热泪盈眶。顾老太太暗下思量着,虽不是男娃,但儿子儿媳还年轻,未来还长,压下心底的失望。
      突然房里接生婆说一句:“还有一个!”
      门外的顾先生和顾老太太面面相觑,双生子?
      片刻又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这一声更响亮。顾先生着急进去,却被老太太拦住,“这时别进去,冲着了血气不好。”
      正当众人沉浸喜悦中,那个小丫鬟又指着园中那棵垂丝海棠,高兴地说:奶奶,奶奶,南边枝头上的海棠也开了。这时,众人看向园中近三米高的海棠树,老太太喃喃道:“今年的花开得真好啊!”
      后来此事传出,湖昌城人们津乐道:顾先生喜得一对双生女儿,女儿出生时,院内海棠顷刻间尽数开放。
      一时间,这一对双生花几乎得到全城的关注,顾家本是这武昌城的书香门第,祖上曾管至两湖总督,来往的也是些名门望族。这对双生花的满月酒,来祝贺的也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当时湖昌城里有人戏称:全城的人都在等顾家这对女儿长大
      这对双生花的名字也与她们出生当日海棠花开的盛景有关。北枝开时,姐姐坠地,因此得名“顾北枝”;南枝开时,妹妹降生,因而唤其“顾南枝”。唐朝人刘元载妻作的诗: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也是二人名字来源。
      顾先生本是饱读诗书,又接受过新思想教育,对待两个女儿刚柔并济,施教有方,城中若是
      和平常的双生子一般,这两姐妹有时整天在一起腻腻歪歪,有时却是吵得不可开交。顾太太拿她两人没办法,只得用搬出顾先生来吓吓她们,“母亲,你不能老是用父亲来压我们,是姐姐,定是她和你告状的。”南枝凑到顾太太身旁,“母亲就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你父亲告诫过,如今时局乱得很,你们可不能像那些学生一般去街头游行。”顾太太一脸严肃,“这是我知道了,要是被你父亲知道,定让你吃一记板子。”
      “母亲……”南枝听到这话,小嘴一撅,转头对站在一旁沉默已久的北枝质问道:“顾北枝,是不是你?告状精!”
      北枝淡淡的眉间揪在一起,说道:“顾南枝,你不知好人心,我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少女扭头转身离开。
      南枝嘟着嘴,朝她离去的背影喊道:“谁让你理了,我也不理你了。”
      顾太太无可奈何摇摇头,望着院里面的海棠树微微失神。
      1938年初春,顾老太太还是没能熬过这对孙女的十八岁生日就撒手而去,顾家上下一片悲恸。北枝跪在堂前,望着奶奶的牌位默默流泪,她心里明白:南枝性格开朗活泼,总能讨父母欢心,在学堂也深受老师同学们的喜爱。自己也只规规矩矩,为人处事不出错,活得远没有妹妹洒脱,只有奶奶懂她。如今奶奶也不在了,她心里硬生生剜去了一块,此时她还不到十八却已经是经历过死别。奶奶与南枝的感情亦很深厚,但她大大咧咧,心思远没有姐姐这般细腻,更不懂姐姐的心情。
      时局动荡,人心惶惶,湖昌城里面有权有势的人大费周章举家搬往雾城。而顾先生却不愿走,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湖昌城里,是血脉里面不知名的纽带,紧紧将他们和这座城绑在一起。
      这年六月中旬,顾先生接到来自北方好友的一封信,这信是其旧时求学的好友沈泽焕写来的,说他的独子要来湖昌拜访,这着实令顾先生疑惑。信的最后沈泽焕也是告知真相,原来是他的独子沈煦风刚从军校毕业,一番壮志想奔赴战场,任凭沈家上下如何劝说都毫不为所动。因此沈泽焕要求他南下看望旧友,同时也希望顾先生能多留他一段时日。
      顾先生怎能不明白,这沈煦风今年二十岁,已到适婚年纪,将他留住一段时日,不是想结亲家吗?
      随后顾先生与顾太太提到此事,“沈家有权有势,不管是南枝还是北枝嫁给沈煦风,到时候沈家都能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后方或是出国。”
      “这法子不错,但是这沈煦风要是品行不端,咱们女儿不是吃苦吗?”顾太太知这事有利,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遇人不淑,岂不是断送女儿的一声吗?。
      “小时便出国留学,这是背着他父亲回来上了军校,这孩子我见过,品行好着呢!”顾先生拍拍妻子的手,“在我们家这些时日,我们也可悄悄观察。你放心吧!”
      这年六月底,沈煦风的火车就到了湖昌。顾先生举家来车站接风。北枝穿着青色苏绣缎织裙,裙摆绣满了海棠花,而南枝则穿着粉色的一条,两人各有所好也各有特色。倒是这湖昌城里,女孩子最是时兴洋装,但顾先生从不准她们穿,因而姐妹俩都是城里老裁缝给做的衣裳。
      “姐,你说这沈煦风会不会是个丑八怪啊?”南枝悄悄凑到北枝的耳边问道。
      “人不可貌相,不能以长相评判人。”她淡淡得回答道。
      “看看,你又无趣了吧?我听小丫头他们说,这沈煦风也许会成我们家的姑爷,”南枝抱着北枝,“你是姐姐,要论嫁人,定是你先出嫁呢!”
      一听这话,北枝的脸“唰”一下红了,“你别瞎说,这般没根据的话,你也信。”
      “你不信就算了,姐姐,你也太无趣了!”南枝从小知道姐姐的无趣,可那又是外国译本,如今她砰砰的心跳声如书中描写的一般。
      “你是阿北?”沈煦风的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右眼角的泪痣诉说了未来多少的弯弯绕绕与兜兜转转。
      她羞红了脸颊,不知该说些什么,任她读过多少书,肚子里有多少辞藻,到了他的面前,所能做的只有微微点头而已。
      倒是南枝,绕到沈煦风的身旁,问道:“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我从上海过来的,原先是想回家一趟,不过父亲让我先来拜访顾伯父。”沈煦风回答道。
      顾先生打断他们,说:“我们回去吧,这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
      顾太太也附和道:“对啊,煦风定也累了,回去先吃饭再好好休息。我们已经准备好饭菜了。”
      沈煦风在顾家住了几日就与两姐妹混得很熟了,湖昌城的风物尽数游览了一遍。
      一日,南枝找到沈煦风,问道:“煦风哥哥,你会自行车吗?我们一起去兜风怎么样?”
      沈煦风正觉得憋坏了,“好啊,你会骑车?”
      南枝吐吐舌头,狡黠得悄声说道:“我偷偷学的,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父亲”
      沈煦风问一旁的北枝,“一起去”
      北枝低头推脱道:“我不会骑车。”
      “没事,我载你!”沈煦风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多年后她再想起,也许就是那一刻她学会了勇敢。
      那天,三人骑车逛了半个湖昌城,他们并肩坐在长江边,看夕阳西下的余晖撒在江面上。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沈煦风望着出神,口中念着这句诗。
      “为何用残阳?显得这样悲伤。”南枝问道。
      “如今侵略者正企图蚕食我们的国家,山河破碎,不能不悲伤。”沈煦风若有所思地解释道。
      北枝在一旁望着他的侧脸,还是那双桃花眼,可眼神里复杂的情感,凭她一个十八岁循规蹈矩的姑娘怎么也看不懂。
      三人在一起,往往南枝和沈煦风更为聊得来,北枝心里明白这一点,但还是抑制不住的难受。每当这样想时,她都会跪在奶奶的牌位前静静地祷告倾诉着,希望心里怀疑的事情不会发生。
      果然越是担心的事情就越可能发生。
      沈煦风来到顾家的这年冬天,南枝和北枝挤在同个被窝里,南枝悄悄地伏在北枝的耳旁,说:“姐,煦风哥哥与我说他喜欢我。我们在期颐山上看雪的那日,他还亲了我。”
      也是在那时,顾北枝的心,以及她一直以来的期待与盼望,如同山头的雪,刹那间崩塌。
      一个是与自己血浓于水的妹妹,一个是被自己视为清风朗月般的存在,若要说嫉妒,顾北枝更愿意是心痛,对南枝,她是恨不起来的,南枝本就与自己不同,生性活泼讨人喜欢,而自己性子寡淡拒人千里之外,沈煦风的选择理所应当。
      那夜,窗外的雪压着海棠树的枝桠,“嘎嘣”一声断了,南枝依偎在她的身旁睡得香甜,而她却一夜未眠。
      往后的日子,北枝也极少与他二人出去,更多时间陪在母亲身旁,连母亲也看出端倪来,问:“阿北,你近日可是与阿南吵嘴了?”
      “没有这回事,母亲,你莫要担心。”北枝接过母亲绣着的并蒂荷花。
      “近来阿南倒是与沈家小子来往亲密,你们两姐妹日日同吃同睡,可知道些什么?”都说女人的直觉极准,更别说一个当了母亲的女人了。
      “我并不知,阿南未与我谈过此事。”南枝先前嘱托过她,千万不能和父亲母亲说此事。北枝明白,沈煦风一心想去前线,若此事被两家父母知晓,定会催促成亲,送往后方,那么沈煦风的报国热情将付之东流。
      顾太太看着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便话头一转,说道:“阿北,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这兵荒马乱的,城里的姑娘也是早早出嫁,举家离开武昌。我和你父亲……”
      “母亲,孩儿明白你和父亲的意思,只是孩儿暂时没有这个想法,若是仓促成婚,想必孩儿并不幸福。”知道父母有这方面的打算,北枝心里“咯噔”一下,虽然知晓妹妹与沈煦风之间的情意,但是她自小固执,愿意等到自己心死,即使是后来的几十年里她同样是一意孤行,剑走偏锋。
      1939年,湖昌城里人都知道顾家这对双生花到了适婚年纪,明里暗里,话里话外,都想着向顾家求亲。但在顾先生和顾太太心里,这如意郎君一定是能护这对女儿一世周全的。来求亲的人有头有脸的人不少,但是顾家人心里有杆秤,更不必说这两姐妹了,“一律回绝”。
      “阿姐,林见深问我,你可有中意的人?他打算请家里人来我们家求亲。”南枝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梳理她那乌黑的长发,小心翼翼地问道。
      北枝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合上书,回答道:“你同他讲,不必了。”
      “为何?我记得你和我讲过,林见深文章写得好,你很佩服他。”南枝猛地站起来问道,“林见深说他们家会将你们送去国外。”她说完便后悔了,后悔自己反应过度了。
      “阿南,我原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北枝望向她。
      南枝眼圈红红的,“我当然明白你,你也喜欢……,但是这次不是什么衣服首饰更不是点心,我不愿让也不能让。”
      “阿南,从小到大,让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北枝起身费力说完这句话后,转身跑了出去。
      那夜,北枝在奶奶的房间对着奶奶的牌位坐了一夜,而南枝同样是一夜未眠。
      湘城那边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这战一触即发。沈煦风在湖昌城里也坐不住了,写了好几封信给政府,也给沈府打了好几通电话,均未如愿。
      9月的某一天夜里,沈煦风跑了。他像风一样奔向了前线。顾家上下一团乱,都在寻找沈煦风,但是北枝早已洞察一切。
      “是你帮他的。”北枝看着安静端坐在房间里面的南枝。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觉得能够禁锢一阵风吗?”南枝说了这样一句话便离开了。她并没有逃到天涯海角,而是去了当地医院服务伤员。北枝曾和父亲母亲去探望她,并想带她回来,她都拒绝了。
      生辰那天,北枝带上母亲亲手做的饭食来看她。南枝头忙碌穿梭在伤员之 间,空隙间与北枝坐下来聊了几句。
      “阿煦写信来,说战事吃紧,但他一切都好。你不要太担心。”
      “阿南……”
      “阿姐,你知道吗?这些天我在这里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别离。我才明白,亲人比什么都重要。”没有穿洋装的南枝,身上的护士服有许多血渍,她的头发也没有原来那样整齐,甚至生出了几根白发。
      “阿南,回来吧!”
      “阿姐,过几日我便要去湘城了,那边伤员更多,来不及送过来了。”
      “不要去,太危险了。我和父亲母亲怎么办?你不要我们了吗?”
      “阿姐,这一次又得你让我了。”南枝握住北枝的手,那双相似的眼睛里,似乎一夜之间充盈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南枝南枝,快快快,又一批伤员来了……”护士长在催促着。
      南枝她拥抱了一下北枝,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放心”。
      她走了,她不再是那个天天依偎在父母亲身边撒娇赌气的小姐了,她的身影看上去是多么的果断与决绝。
      那是1940年的4月,院里的海棠照例还是开了。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去了,夏天的湖昌城气温居高不下,医院的环境越来越恶劣,缺乏药品,许多伤员的伤口开始溃烂,细菌滋生。南枝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里面染病的,顾家自然不能放任不管,急忙把她接了回来。看着日渐消瘦,日渐羸弱的南枝,顾太太的眼睛哭伤了,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人,顾先生的头发一夜之间变白了。
      为给南枝治病,能够变卖的东西已经变卖的差不多,为节省开销,家中已遣散了大部分佣人,只留下几个老妈子和小丫鬟服侍着。母亲患上了眼疾,父亲也一筹莫展,北枝默默担起了这一家的担子。
      “这药我托人打听清楚了,只是现在这药比黄金难得啊!”
      北枝知道父亲也很为难,她向南枝的房间看了一眼,都说双生子心有灵犀,南枝有多难受也只有北枝才知道。
      自从生病以来,南枝便日渐虚弱,偶尔能醒着也不过片刻,其余时间便是昏昏沉沉,但她与沈煦风的书信却未间断过。这也多亏了北枝,一有信来便念给南枝听,回信也是由南枝口述,北枝书写的。
      “为何不告诉他你生病这事?”
      “我怕他有所牵挂,我会好起来的,何必告诉他,让他担心呢?”
      “我时常不懂你。”北枝这年也憔悴了许多。
      “我们是双胞胎,不是说心灵相通吗?你会懂我的。”才说了几句话,南枝便精神不佳,说话便开始有些费劲了。
      “你歇着吧,我得出去一趟。”北枝帮她折好信塞进信封中,嘱咐老妈子好生盯着,便出去了。
      林见深搅拌面前杯子里的咖啡,看着眼前那个原本清高冷傲的女孩。
      “林公子,想来你也很清楚我找你来的意思,若是能为我家阿南拿到药,那临街的商铺我们顾家愿意让出。”这临街商铺是祖辈传下来的,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够保命便是天大的幸事,还谈什么发财。
      “北枝,什么时候我们也要这样功利地谈条件了?”林见深停住搅拌的动作,看着那双眼睛,乌黑晶莹的眼珠,原先闪烁着的是知性是不染尘世的清高,现如今那眼睛里面少了纯真少了知性,多了妥协与隐隐约约的无助。“你变了许多。”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是什么样子,自然也不知自己变了多少。”北枝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她竟觉得尚可,可能是日子太苦了,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我会想办法的,毕竟现在管得严,就算是有药也得送往前方。”林见深放下咖啡,起身拿起倚在一旁的西装外套,“北枝,你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商铺!”
      林见深走后,北枝她坐了很久很久,林见深想要什么她明白,可是她什么也给不了。
      大约是过了半月,林见深送来了三盒药剂,他踏着夜色而来,眼底尽是疲惫,衣衫满是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没有多做停留,只是问了一句话“你跟不跟我走?”
      那夜刚下过雨,晚风徐徐,雨水洗涤过的湖昌城有些凄凉,北枝看着林见深远去的车子,她默默得望着,口中呢喃道:“再见林见深!谢谢你喜欢顾北枝!”
      那一次,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多年后,远在英国的北枝看到国内报纸上富商林见深去世的消息时,这个已经变成喜欢唠唠叨叨的老太太会对着自己的孙女说,这个人曾经是那么喜欢我啊!
      即便是用过了药,南枝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顾先生为这个女儿的病四处奔走终于也病倒了,一时间这个家风雨飘摇,支离破碎。北枝变卖了自己的首饰,遣散了家里的佣人,她一人尽心照顾着至亲们。
      她也曾求助那些父亲的朋友,但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保全自己已是十分不易。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她的身上。沈煦风也有两个月没有来信,南枝郁郁寡欢,病情更是加重。
      人生在世,谁不都是忙着生,忙着死。世道如此,自顾自,怪不得别人。
      1940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多。沈家托人给顾家送来了一些过冬的棉衣粮食煤炭,并请他们北上。北枝很是为难,这方面武昌的确危险,但南枝的病以及父母亲的身体禁不住这旅途的奔波,便只好回绝了。入冬前,为补贴家用,北枝找了个家庭教师的工作。为省下钱来,她每天下班后,都得步行回家,偶尔看见还在外拉客的人力车,她才会坐上车,付钱时往往不要车夫找钱了。谁活得不艰难?她只愿自己的小点点善心,老天爷能看见,不要让她的家人受苦了。
      天寒地冻的时节,顾太太眼睛不好,不小心摔了腿,只能卧床休息。顾先生变得沉默,他常常哀叹自己的无用,人到中年竟不能为儿女做点什么。
      冬至的那天,北枝刚下班回来,问候了顾先生和顾太太,去看望南枝时,发现她竟不在房中。北枝不敢声张,害怕父母亲会担心,她看到病榻上的字张以及没有拧上的墨水瓶盖。她披上大衣,嘱咐唯一一位老妈子照看着,便匆匆出了门。她辗转了几个邮局,询问打听,确实有一位姑娘来寄信,但现在却不知去向。
      北枝心里焦急得思考着,南枝的身体不好,受了寒就更糟了。她为何今日要出来?冬至,难道……
      期颐山上,南枝就坐在雪地上,这一年来她瘦了许多,前年的衣服今年穿着竟空荡荡的。
      雪落在她的头发上,她静静望着远方,望得出神。就连北枝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发觉。北枝气喘吁吁来到她身边,她想发火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南枝想他了。
      “阿姐”南枝先开口说话了,“借我肩膀靠靠吧,我有些累了。”
      “阿姐,如果我说我和阿煦从没有在一起,你会信吗?”南枝靠着北枝气息微弱,但依旧想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她就这样静静得睡去了。
      北枝摸摸自己的脸,竟没有一滴眼泪,原是这年来她的眼泪都流干了。
      夜幕下的湖昌城安静得残喘着,委屈却又倔强得活着。这年冬天,大雪压断了院子里的那棵海棠。
      缠绵病榻的顾先生和顾太太为了不拖累女儿,双双服毒自尽。这是无能为力的父母为他们那可怜的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不久沈家派人来接她,原是父亲在死前用他平生最后一点努力为女儿做的最后一点安排。一是为了遂了父亲的遗愿,二也是此地再也没有可以留念的东西。她收拾着行李,能变卖的都整理出来,无意中发现一封藏在缝隙之间的信。
      原来那年冬至,南枝在期颐山上向沈煦风表白,但是沈煦风坦言自己喜欢北枝并要求不要告诉北枝,因为自己志在报国,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不想耽误北枝。信中的她祈求姐姐原谅她的自私,如今的她骨灰沉没在渭江底。只留下北枝不知是哭还是笑,心里滋味万千。
      1942年底,住在沈家的北枝正与院里的孩童一同堆雪人时,从外院走进来一人,来人一身寒气,只听身边孩童纷纷喊“舅舅”。她心思一动,是他。
      “阿北’’一如初见那时的呼唤,但时过境迁,是心酸是爱惜是一腔热情难敌现实冷水,其中滋味何人知道。
      北枝缓缓转过身子,莞尔一笑,道:“欢迎回来!”
      那一刻,沈煦风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是北枝又不仅仅是北枝,是南枝却又不是南枝。
      而下一刻,他拥抱了这个瘦小坚强的女孩,他知道她撑了很久。
      她们终究融为了一体。那年期颐山上,南枝死了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开春,他们便结婚了。夜里,北枝望着沈煦风的睡颜,她露出苦涩的笑容。她向丈夫的那边靠了靠,他是春日里的风,应该是可以温暖自己的,对吧?
      那日醒来,身边已没有了人,她起身穿好衣物,走出房门,看见院子里沈煦风正在做秋千。见她过来,便问:“是吵着你了”
      她摇摇头,问:“你早起做这个干吗’’
      “给你解解闷的。”沈煦风抬头,对着她笑着,露出他的大白牙,是他标志性的微笑。
      恍惚间,她想起了七岁那年,父亲亲手在海棠树下为她们做了一架秋千。那时海棠花开满树,风一吹落在她的头上、妹妹的衣襟上。
      不久之后顾北枝和沈煦风去了英国,在那里他们度过了年月,看过雨后彩虹,也看过雪后初阳。他们和普通的夫妻一样相处,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抚平伤痛,也沉淀幸福。
      1999年,相伴56年的顾北枝与沈煦风,永远的分开了。收拾遗物时,一个破旧的铁盒子安然地躺在柜子中,因为年代已久,上面的锁已经松动,好奇心极强的孙女含沁打开,里面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
      “奶奶,您年轻的时候真俏!爷爷把您的照片藏得这样好。”孙女笑着对顾北枝说。
      “这可不是我。”北枝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之后,慢慢得说。
      “不对吧,着照片上的女孩和墙上照片上的女孩一模一样呀!”孙女很是不解。
      她颤颤巍巍接过照片,按在心口上,说道:“那是我妹妹。”
      那年所谓的真相,原来是最美好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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