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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物是人已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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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小宝从马车里探头出去,正望见夏日里天边一抹火热的残阳,烧得挂边云彩灼浪翻滚,硬生生于黄昏时分生出几道刺眼的光芒。
他放下车帘坐回去,看了一眼太子以小钟大人近日操劳来日更加操劳赏赐的奇珍异宝,还没来得及细数,忽觉有哪里不对,又急匆匆掀开帘子往外瞧。
钟小宝确定那挺拔的身姿,那超凡脱俗的气势,是自家公子无疑。可自家公子徒步走在道上,稳健中带着急迫,怀里竟还抱了个人!
上一个能这样赖在钟郢承怀里的那个叫上官虞,现下和钟家成了死敌,正被关在罗刹门里受刑。那如今又是哪个有这么大本事走进了小钟公子的心房?
钟小宝忙令车夫停了车,跑下车唤道:“公子!公子!”
钟郢承脚步一顿,侧首见是小宝,稍微松下一口气,继续抱着人朝前走,两三步内就从小门就了钟府小院。
那院子本来是个破旧的仓库,当年上官虞来了钟府后才整修出来给他住的,一直住到他离开幽阾,此后那院子便再无人问津了。
钟小宝心下一惊,招呼了府里其他人去安置太子的赏赐,一闪身跟着进了小院。
说是无人问津,其实钟郢承多少次趁着夜色进去瞧,钟小宝怎能没看在眼里。他默默跟在后头,隐约对公子怀里的人有了个猜测。
这猜测叫他不安,却也叫他些许心宽。
钟郢承一言未发,微皱着眉头将人安置在床榻上,声音却无甚起伏,颇为平淡的着钟小宝去传府上的大夫,又让他准备热水和衣物。
上官虞许是灵脉被封,琵琶骨被穿,伤口泡久泡烂了,人不堪折磨,发烧昏迷过去。钟郢承在牢中探他脉息,发觉他脉象奇怪,却无处下手寻查,且更为直观的发现他比从前弱了许多。
从前的上官虞,正值青春年少不服命之时,被鬼泣大巫师吊着放血七天七夜,受尽各种折磨,也不似这般孱弱。
热水准备好,医师也来了,诊出是伤口溃烂发炎,灵脉紊乱,高烧不退,需用好药外敷内服,修养一阵也便好了。
钟郢承淡淡“嗯”了一声,突然像个置身事外的人,对钟小宝道:“让人给他沐浴更衣。”
钟小宝斗胆悄声儿问:“公子不亲自动手吗?”
钟郢承看了他一眼,眼风有些冷。
钟小宝打了个寒颤道:“不不不,哪能麻烦公子亲自,我来便是。”
于是便撸了袖子去剥贴在上官虞身上已经干透了的脏衣服。
钟郢承站在远处看着,隐约瞧见粘着伤口的衣服被揭下来时上官虞不适的皱眉,嘴巴里含糊咕噜着什么,像从前生病了用脸贴着自己的手撒娇。
他目光动了动,终是转身走了。
一个病了的囚犯而已,若不是上官虞身上系着宥山八千婴儿案的谜未解,就凭他背了大哥的命,钟郢承早就该将他杀了。
钟郢承前脚刚进正院,后脚家中小厮便请他去书房与老爷谈话。
他凭着君上口谕强势的将上官虞带出来,此刻定然已经惊动上层。但他心中已考量清楚,并非是为那点刻进骨头离被恨意搅乱的情。
钟洵正坐在椅上喝茶,精神看着好了许多。他两年前被上官虞重创伤了根本,一直断断续续病着,身子骨不似从前硬朗。
“父亲。”钟郢承立在书桌前,问过好后静静候着,等钟洵发话。
钟洵慢慢喝完一盏茶,轻轻咳嗽两声,声音听来很是疲惫:“我在王宫与君上议事,听人来报你带走了上官虞。”
钟郢承道:“是。”
钟洵缓了口气:“君上同我说,已将上官虞全权交与你。听说他在牢中昏死过去,你去审他发现了,便将他带出来。”
钟郢承静思片刻,坦然答道:“父亲大可放心,重犯在小院由人看守,醒转后孩儿便去提审。只是罗刹门条件不佳,重犯伤重,孩儿思及此人身系宥山案未明,情急之下带他出来,并无他意。”
父子俩静了片刻,钟洵靠在椅背上叹气,问:“你其实不信他与宥山案有关,对不对?”
钟洵衰老却不浊的眼睛看穿自己的儿子,道:“你甚至不信他杀了宁儿,还想着他也许有苦衷。”
钟郢承藏在心底的隐秘被戳破,他低着头问自己是否如此,却只想到那日自己在鹿水原拦着上官虞,红着眼让他给自己一个解释,最终却等到他伤了自己,又重重伤了刚承受过丧子之痛的父亲。
他不愿承认。
钟郢承鲜少的在人前流露出一丝迷茫,片刻又隐匿起来,抬头道:“孩儿只是觉得,宥山案疑点重重。”
钟洵并不意外他的答案,和缓道:“你且讲来。”
钟郢承道:“父亲知道,从前孩儿与他......几乎总是在一起的。”
在父亲面前提到他年少的情事,终是有些费力的。
“孩儿与他朝夕相对,鲜少发现他有什么诡秘行径,更未曾发觉他与宥山有联系。”
钟洵道:“他走后,你从他房内找出些不寻常的东西,且你也说过他有时是半夜出去,并不告诉你具体,这些作何解释?”
钟郢承原本不相信上官虞真的与宥山有关,却在他走后找出些东西,结合之前的蛛丝马迹,那会儿几近癫狂的钟郢承便像认命一般信了。
“事后想来,如此便将他与宥山案联系起来,确有不妥。”钟郢承分析道,“当年宥山案发,父亲派大哥一人去查,是大哥执意要带他去,事前他并不知晓会同大哥去宥山。即便父亲认为他是无意被带去,事情败露后只好杀大哥灭口,但孩儿始终有一个疑问。”
钟洵透过夏夜透进的星光抬眼去瞧,在自家儿子脸庞上察觉到一种称之为坚定的东西。
钟郢承道:“动机。凡事皆由动机出,若上官虞是个以杀人为乐的疯子,那孩儿便不苛求这二字。可上官虞不是,他自小没有这样的邪心,我信上官虞是杀了大哥的凶手,这是他亲口认的。”
讲到钟悦宁,察觉到他与上官虞之间终是横了条跨越不过的沟壑,钟郢承突然有些无措。他向来自制,在父亲面前也不流露半点心防,稳住心绪后嗓子却有些发涩。
钟郢承道:“孩儿想了两年,上官虞究竟因为什么杀宥山那八千个孩子,结果是不知。孩儿也查了两年,上官虞杀掉那些孩子后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答案是没有。是以孩儿猜测,上官虞也许知晓些宥山案内情,但却绝非他为。”
上官虞觉得自己不至于如此没用,在水里头泡了几天就昏死过去,后头发生什么事情便再不知晓。
他以为自己在死前都见不到钟郢承了,生前奔波的事情一件未了,很是可惜。
但死后的世界无人知晓,上官虞恍惚觉得并不可怕,混沌之中感受到温热,似有人在握他的手。
上官虞睁开眼,头还是疼的,多年来的警觉让他瞬间清醒,环顾四周却有些呆住了。
是钟府的小院,他曾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钟小宝推门而入,满眼惊喜道:“你真醒了!公子就说你要醒了,让我来照顾你......竟比大夫还准!”
上官虞一时之间不适应这处这人,揉了揉太阳穴谨慎道:“公子?”
钟小宝惊喜过后又想起上官虞此刻的尴尬处境,说白了就是个被软禁的囚犯,于是沉静下来,讪讪道:“对啊,公子...... 公子去罗刹门,见你病了,便带你回来医治。你可觉得清明了?公子说......”
他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上官虞却猜了个七八分,慢慢把撑起来的身体靠回去,道:“他有什么想问的,让他来吧。”
钟小宝叹了口气,倒了杯茶给他说:“你先好生躺着,我去给你准备吃食,待公子问完了便可休息。”
上官虞恍神间好似重回昨日,他病了躺着,钟郢承守着,钟小宝忙着。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床边,终究一切都不同了。
上官虞对钟小宝道:“有劳。”竟是说不出的疏离。
钟小宝应了一声慢慢退出去,关门的时候发出一声叹息。
钟郢承推门进来的时候,上官虞靠在床头微微动了动,侧头看着他。
钟郢承只当没瞧见这人平静的目光,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才去寻他的眼。
可上官虞又早将一双眼睛收回去,低低垂下看着薄被。
钟郢承亦把目光收回,淡淡道:“清醒了?”
上官虞道:“是,多谢小钟公子救我。”
在牢中只唤郢承,此刻改口叫了公子,看来是真的清醒。
可这声小钟大人和从前字句重叠在一起,听来却带着讽意。
“我不救你,你也未必死得了。”钟郢承道,“我救你,不过是方便查案。”
上官虞微微自嘲的笑了:“我知道,小钟公子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若是能说,我知无不言。”
钟郢承目光回转,看着上官虞苍白瘦削的侧颜,犹豫片刻,终只是问:“近日接连有婴儿丢失,与宥山案相似,可与你有关?”
上官虞侧着脑袋,淡淡道:“我身在罗刹门,要那些婴儿有什么用?只是我说了答案,不知小钟大人信不信。”
钟郢承冷冷道:“你说了便是。”
沉默片刻,上官虞道:“与我无关。”
钟郢承冷着眼打量他,似在断定这话真假,随即问:“你可知与谁有关?”
上官虞平静的回视他:“我不知。”
“你不知。”钟郢承重复了一遍,突然发问,“两年前宥山一案,与你有关?”
上官虞注视着他,那专注的神情叫被看着的人不免动容。
上官虞道:“你心中已有决断,为何又来问我?”
钟郢承轻哼:“你怎知我心中决断?”
上官虞却浅浅笑了笑,道:“若你一早认定宥山案也是我所为,即便我们有那样的过往,你也绝不会把我从罗刹门带出来。”
“我们哪有什么过往。”钟郢承皱着眉头,向后退了一步,看着上官虞似是厌恶,“不过一段少时张狂,你从未当真,我便忘了。”
上官虞目光在钟郢承身上流转,半晌后故作轻松道:“如此甚好。”
钟郢承被他这话噎住,骤然有些许怒气的睁大眼睛,待要说些什么又觉实在无语多费口舌,一时之间竟只有拂袖而去这一条路可走。
上官虞不为所动,继续道:“如此我便可以安心和小钟大人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