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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水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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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水落
毒酒入喉的一瞬,秦墨嗅到诏狱中传来的淡淡风信子香,同他在后山祭奠沧珏时嗅到的一模一样。
随着风信子香同步传来的,还有心口处一阵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像是有什么极其细小的东西越过衣襟,趴在他心口狠咬了一下,并且随着血液流动钻进了肌肤腠理。
定国将军无声的倒抽了口冷气——然后他就喘不上第二口了。
心脏似被什么魇住了一般,跳动逐渐缓慢下来;手脚如同浸入寒冰中迅速变得冰凉,鼻息也一点点微弱,他甚至感觉不到血液在体内的流动。
视觉、嗅觉、听觉一一失去,最后残存下的一丝微弱的触觉,在他身躯砰然倒地的几息后,艰难的捕捉到了聂重维矜贵的靴子踏过来的风动。
秦墨只能感觉到静楚王保养良好的纤长手指触摸上他脖颈,手指搭上的瞬间,他的最后一点五感也悉数失去。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他的意识仍然清醒,却犹如被封入棺中,无法感知到外界一举一动;他分明还活着,却躯体僵硬、心脏停跳、呼吸中止。
这个叫什么蚀心花的毒,起到的竟是这般诡谲的毒效么?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浑身僵冷、五感封闭的状态,犹如退潮般缓慢从他身上离去。
秦墨最先感觉到的,是十根手指有了知觉,一点熹微的痒意从指尖传来。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心口传来一阵噬心般的剧痛,疼得他又生生抽了一口凉气。
伴随着疼痛,心脏似又重跳起来,沉重、粘稠的血液压泵着,不情不愿般开始在他四肢百骸回流。
然后,他听见一个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哎呀着说:“诶,没事,都说死不了,你抱那么紧作甚。”
“那他为何迟迟未醒转?你那蛊虫从未用过,可别失手……”另一个声音就在耳畔响起,更加熟悉,却掺杂着哑意,即便是强压着语气稳定,声音中的焦灼仍是清晰可辨。
只不过略顿了顿,这个声音又道:“不是还有第二个办法?你将他毒素直接渡到我身上,这样化消得快一些。”
触觉渐渐也回复了,秦墨眼眸未睁,却开始能感受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将自己圈揽在怀中,他说话的气息就从自己脸侧经过,吹起一股微弱的旋流,带着主人身上幽幽的气息。
秦墨想起自己在这个人怀中,曾经昏昏沉沉说过,裴相,你身上好香。
第一个声音懒懒的,浑不在意第二个人的紧张,只道:“阿傩是哪里出身,你忘了不成?这南疆千千万万的毒,哪个配得上用我这蛊?”
他说着,人往这边凑近,语气中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哀怨,“不过是蚀心花,也值当用这么金贵的宝贝来替他驱。不给我吹上七天七夜曲儿,我定要不依的。”
这么说着,一个凄切而短促的笛音响起,似召唤,似催促。
秦墨心口又剧痛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听着笛音,从他被咬破的肌肤那里往外爬。可能是蛊虫爬出的姿态过于诡异,那个抱着他的人,手臂微微颤抖,随即有什么柔软的帕子,带着药粉轻轻覆上了心口伤处。
这疗伤和安抚的动作,太过轻柔小心,太过珍重仔细,熟悉得秦墨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在韦渚边境受的那重伤,和在裴温离帐中疗伤的日日夜夜。
他无声的撑开尚显沉重的眼皮,就看见裴温离半跪在地上,一手搂抱着他,另一手拿着一个药瓶,正要凑挨到他唇瓣来。
裴温离旁边,一个蓝衣异瞳的貌美男子和那名摸走他凤鸟玉佩的狱卒,都不远不近围拢在一旁。前者一副成竹在胸、无甚在意的模样,后者大眼瞪小眼,是莫名紧张的模样。
狱卒率先发现他睁开眼睛,惊喜的跳前一步:“裴相,秦将军醒了!”
裴温离低下头,与秦墨缓缓睁开的眸子相对,这回,秦墨将他眼底的担忧与惶虑尽收眼底。
裴温离垂着眸,秦墨从这个角度看见他睫毛分外的长,带着点叫人心折的脆弱。他轻声道:“对不起,为了骗过聂重维,委屈了你。”
“……”秦墨的目光,顺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往下,看进他潋滟的眸底,那里藏着许多一时难以言明的情绪。
裴温离快速的说,仿佛怕他撑持不住再度晕厥过去:“是我的主意,聂重维知晓你我回京,起事时机拿捏不定;若是不能一举消除他戒心,激他起事,将朝内外人马悉数曝于天光之下,只怕给他拖延生变的时机,他再潜伏下去,派系愈大,愈难斩根。陛下起初亦是不肯轻信,只有让他亲身现于陛下眼前,方能真正坐实狼子野心——”
他说得越来越快,像是唯恐自己停下,就会让秦墨从中嗅到一丝背叛和怀疑的意味,“他隐忍蛰伏十多年,心机缜密、性情多疑,要骗过他,必须先骗过你,秦长泽,我没有事先同你商量,因为……”
他忽然顿住。
尚存几分僵硬的指尖抬起,堪堪凑近他低垂的眼眸,指腹轻压,拭去他眸底一抹温热。
秦墨嘶哑着声,轻轻道:“你哭什么,裴温离?我还在这里。”
抱着他的人,身子挺得笔直,却在轻轻发颤。秦墨方给他拭去一点水意,指尖复又濡湿,裴温离努力把眸子睁大,想要吸回渐渐盛不住的水意。
但他显然负隅顽抗不了多久。那素来冷静自持的脸,渐渐地像浸透了晨雾,一双狭长美目潮湿迷蒙,瞬也不瞬的盯着定国将军的脸,然后扑簌,扑簌,一滴滴眼泪如断线珠子掉落。
秦墨撑着地面翻身而起,将人揽入怀中。
裴温离抖得如风中枯叶,在他肩头禁不住地发颤,更深的将头埋入男人还带着血腥味的肩膀。
狱卒分外识趣,在意识到裴温离情绪快要失控的前一刻调转了视线,假装在诏狱里四下寻找不存在的东西。
而另一个人就没这么好心。
等裴温离肩头的颤抖慢慢稳定下来一点,就哼了声,不甚高兴的道:“都说过他死不了,为什么这么不相信阿傩?不相信阿傩,又要跟阿傩求蛊,你为了他,什么好话都肯说,又什么话都听不进。”
他走到两人身边,重重的道:“膝盖还要不要治了?先前不是磕得筋骨都快碎了,不抓紧一会腿脚都要废掉。”
裴温离闻言,抬手快速在自己脸面抹了一把。在秦墨再朝他看来时,他已恢复了冷静如初的表情,除去眼角的嫣红外,已然不大看得出方才泪意朦胧,教人心软得一塌糊涂的模样。
他道:“有劳你,阿傩。”
秦墨注视着他起身,兴许由于跪坐得太久,裴温离起身便是一个踉跄,但他抬手却是难以察觉的从自己心口一抚而过,旋即站直了身子。
那异族青年也看到了他踉跄的模样,不开心的低声嘟哝了一两句。然后不情不愿地到秦墨身边来,灵巧的手指摸上秦墨膝盖探了探,老实不客气的突然掌心发力。
一阵直冲天灵盖的疼痛从腿部传来,分筋错骨也不过如此。
秦墨反应极快的咬紧了牙关,在裴温离忧心的目光下,好险不险没把那声痛呼咽回嗓子眼里。
“好了,”那叫阿傩的,曾经在沧珏墓碑边同他抢酒喝,又险些用迷心术控制他的来历不明的异族青年,拍了拍手站起,“暂时稳住了,不要再受伤,慢慢养,十天半月养得回。”他调转头对裴温离道:“让我看看你身上的……”
裴温离一个眼神,蓝衣青年噤了声,又极其不满地哼了一声。
定国将军撑着地面缓过那阵裂痛,没能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
他问道:“聂重维进宫了?”
“半个时辰前。”裴温离道,“天虎军已埋伏妥帖,陛下寝房的暗道亦已安排人手接应。趁他那一千多反兵进宫,营地虚空,韦渚使臣的所有赃物也都落入我们的暗探手中。……”
他下意识跟了一步,“你要去哪?”
秦墨在诏狱冰凉的地面上轻轻踮了踮脚,膝盖依然有着挫裂的痛楚,但幸而尚能自如活动。
“他当着我的面,羞辱我的小妹,诋毁我的副将。”定国将军面覆寒霜,冷冷道,“本将军要向他,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