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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外使来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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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里庄严肃穆,鸦雀无声,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的巨大沉默里,忽然有人打了个喷嚏。
细微的喷嚏声从大殿这一头毫无阻碍传到另一头,就像巨石砸落在地一样,轰然心惊。一众文武百官强行压抑住了扭头去看是谁这么不识相的念头,齐刷刷把头埋得更低了点,唯恐稍有动作,就被金銮殿上那位点了名。
不小心打出喷嚏的小文官用袖子遮住自己眼睛,满面悲色,恨不能当场自尽。
气氛太凝重,凝重得像要划出一块生人勿近的禁区来,无形的禁区障壁设在五步远处,就挡在百官最前面、与玉石殿阶相距一毫一厘都不差的二人身后。
一左一右,壁垒分明,相敬如宾,隔着十步。
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定国将军和丞相。
定国将军穿着银色软甲,墨色长发束在艳红冠翎里,眉飞入鬓,修目薄唇,轮廓英挺俊朗。此时正抿着薄唇,一脸不快,强行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恼怒。
站在他右边的那位,年纪同他相近,未及而立。虽是微微垂着首,天青色朝服露出一道雪白的颈子,容颜俊美,长身玉立,一派温柔和顺的模样,绷紧的身形却在在展示了他分明有话要抢在将军面前说,只等金銮殿上那位发话罢了。
金銮殿上明黄色衣袍的男人,目光从左边移到右边,右边移到左边,内心深处长长叹了口气。
他觉着自己每回上朝,只要遇到这两人同时在殿,就莫名有种对敌于千军万马的沉重。
皇帝沉重的道:“裴爱卿,你说。”
“臣以为,”裴温离等的就是皇帝发话的这一刻,立刻挺直腰杆,朗声道,“多年兵戈,边境骚乱不断,于民生社稷发展大是有碍。既是对方有意求和,我朝当展现大国气度,放下身段,姑且听听他们提的什么议和条件。”
站在他旁边的将军朝他投来锋锐凌厉的目光,直勾勾钉入他背上。
裴温离视若不见:“更何况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若是照秦将军所言,要将那韦褚国使臣斩于殿前,一则失了风度,传出去为诸国不耻;二则断了退路,再燃战火,百姓何辜。”
秦墨冷笑:“他韦褚杀尽我关外百姓,劫掠百姓家财,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怎么就不劝他们谈风度?打仗便是打仗,谁还同你礼义仁智,裴相莫不是庙堂居久了,难闻民间哀苦之声?”
“蛮夷愚昧,我朝大可教而化之,以武止戈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蛮夷不服,我便打到他服;忍气吞声一味退让,退到何处,才是裴相想要的江山平靖?”
“将军这种戾气十足,分毫不让的倨傲,于两国交际并无益处。”
秦墨怒道:“你莫不是想说韦褚犯境,是本将挑起的战火?!”
得,这俩又旁若无人,争执起来了,俨然把这金銮殿上的其他人都忘在了脑后。便连最上坐的皇帝,都活像一个看热闹戏的局外人。
貌似只要开启了话头争端,这两人之间的气场,就很少有人能够顺利插/足,也没哪个活腻了嫌命长,想同他们任意一方站个队伍。
皇帝一只手搁在龙椅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深深叹了口气。
裴温离转向皇帝:“陛下明鉴,温离并无此意。”
“呵呵。”
“秦爱卿,你冷笑的声音太大了,朕都听见了。”
秦墨:“陛下圣明。”
皇帝:……
皇帝心好累,若是让他俩揪着这事没完没了争论下去,早朝到午朝都散不了,还有其他事情要议呢。
惯于做和事佬的圣人此时也只有继续充当他和事佬的角色,还必须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得平平整整:“裴爱卿言之有理,秦爱卿的话嘛,也有那么几分考虑。这样罢,让朕退朝后再思量片刻。”
他话音刚落,裴温离立时接上:“陛下,韦褚来使已入京师,落脚在城内一处客栈。若朝中暂无接触人选,微臣自请前往。”
闻言,秦墨一张俊脸沉了一半,把脸转向他,咄咄逼人:“裴相明知韦褚使臣是由本将手下护卫入京,此举是信不过本将?”
“若将军不介意,温离确然是这么想的。”
“你!!”
皇帝感觉自己偏头痛又要犯了,他揉了揉自己眉心,好声好气打圆场:“好了好了,秦爱卿,姑且就按裴爱卿的意思去做罢。他去见个面,又不耽搁什么,事后若发现对方确实狼子野心,对本朝图谋甚多,再按秦爱卿的意思来处理不迟。”
唯恐秦墨再不依不饶,皇帝高声道,“——诸位爱卿,还有无本奏?”
方才冻僵了的气氛,在皇帝一叠连声的催促下,终于像融化了的河水一样慢慢活泛起来,有人弱弱的道:“臣有本要奏,乃是河东征粮之事……”
皇帝大松一口气,喜笑颜开的道:“奏上来奏上来。”
话茬子硬生生被圣人掐断,饶是秦墨再多不满,也万万不可再强行提起话头,恼恨之下狠狠瞪了裴温离一眼,一肚子愤懑无处宣泄。
说起来,他同裴温离也算幼时相识,年少还曾一道把臂出游,扣扣索索算起了还有过一点少年相处的欢快时光;怎么一旦同朝为官,这个温温吞吞磨磨唧唧的裴温离,就处处同他反着来,他说往东,这个家伙就偏要往西?
上回他说将士守边乏累,要增加犒赏,裴温离就说农户耕种不易,应优先考虑耕农温饱问题;
上上回他说某地盗贼严重,应重罚严惩,杀一儆百,他却说当地连逢旱涝,百姓被逼落草,情理可容;
再上回,他主张国子监应加设骑射课程,裴温离反对,称术业有专攻,国子监不是教人习武练功之处,军中专设的校场才是教习的合宜之地……
回想起来桩桩件件,鲜少有裴温离同他站在一边的情形。
莫怪乎就连乡野坊间,都盛传他二人天生相克,八字不合。
他再看一眼裴温离,裴温离早就把心思从方才的话题移了开去,微微侧着头,听其他百官的呈报,全神贯注,分外投入。一缕青丝从他鬓边垂落,拂在小巧圆润的耳垂边,随着均匀的呼吸打着旋儿,乌黑的发衬得裴温离白皙的面色越发剔透明艳。
这个人,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招许多人喜欢,偏生就是同他不对付。
秦墨盯着他侧脸看了半晌,心浮气躁转过头去。
待他转过头,始终侧耳聆听其他人发话、状似专心致志的裴温离,才悄悄把目光移了过来,朝那银甲将军投去深深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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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殿外的心腹侍从,一眼瞅见自家将军黑着脸,乌云罩顶的从金銮殿里出来,就知道今天在朝堂上言辞之争,大抵又输给了那位。
正准备迎上去,却见秦墨前脚刚迈出金銮殿门槛,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一个转身,拦在了紧随他其后迈出门的天青色身影前方。
他比裴温离高半个头,戴着手甲的手掌撑在殿门上,像一堵墙,严严实实挡住裴温离的去向。
裴温离一脚在殿里一脚在殿外,被他卡得进退两难,难得还维持了温和优雅的微笑。
“秦将军?”
秦墨微微低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裴相打算何日动身去韦褚使臣落脚的客栈?”
裴温离镇定道:“如果将军不挡路,裴温离正打算前往。”
“陛下首肯之事,本将怎会拦路。说来也凑巧,本将的车驾正在外头候着,横竖也顺路,就由本将亲自护送裴相一程吧。”
“怎好劳烦将军大驾,丞相府的轿夫也在外面。”
“轿夫脚力怎及得上马匹,你我二人同朝为官,区区小事就别同本将推托啦。”
他纹丝不动的拦在殿门前,裴温离进出不得,他身后其他百官也车水马龙的堵成一团。
虽然很不好意思催促这二位,到底忍不住咬着耳朵开始窃窃私语,响起一片嗡嗡作响声。
秦墨扬声道:“子游,去同丞相府的随从们说,让他们先回府去,他们丞相今日交由本将负责护送。”
他那侍从犹豫了片刻,觑了觑裴相的脸色。就看裴温离虽然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出声制止,似乎并不打算在这等小事上同秦墨继续杠下去。便领了命,匆匆交待去了。
秦墨这才收回手臂,侧过身,让裴温离得以顺利的迈出门来;却唯恐这人半路溜掉一般,又一手捉住他衣袖,笑意盈盈的道:“裴相这边请。”
裴温离一言不发的被他拉着衣袖走了一路,直到与百官拉开一大段距离,听不见他二人对话,才道:“秦将军,下次莫再当众这般拉拉扯扯,失了礼数。”
秦墨一挑眉,笑道:“众目睽睽,没礼数的是我,裴相紧张什么?”
裴温离:“……”
将军府的四驾马车停在墙边,高头骏马配着银亮色佩饰,车身枣红雕金纹,艳丽无匹,张扬肆意就像不容错认的马车主人。
秦墨的侍从陵子游早已听从命令,将丞相府的轿夫打发回去,候在了马车旁,当下便搀扶裴温离上车。
秦墨双手抱臂,一动不动,看着子游替裴温离掀开轿帘,矮身进了车驾,自己却翻身骑上另外一匹马。
透过子游打起的轿帘,看得到车驾里还有极大空间,足以容纳下三个成年男子。秦墨冲里头探究望过来的裴温离笑了笑,叱了声:“驾!”便头也不回的催鞭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