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鸷羽书苑》喜喃

1、第一章【初初】

　　1

　　又是一年春晓之时，鸷羽书苑前门外红榜上赫然排列着数十个春闱得第之名，而三天之后，鸷羽书苑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纳新。
　　临近午时，市口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周羽站在院子里背着手，不时地抬头看一下天色，在第三次听见街上传来苏梨小馆的小二招呼客官的吆喝声后，他示意站在身后的四名家仆，推开门走出来，在红榜上张贴出了招生告示。不出一会儿，榜前便聚集了众多书生，还有，看热闹的。周羽看着榜前叽叽喳喳的人群，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向人流涌来的方向看去，苏梨小馆的二楼，彦芫夕倚靠在窗帷边，目光随着人头攒动的街缓缓地在空气里和周羽的眼神相遇，彦芫夕笑了一下，在周羽慌神间迅速关上了窗户，留下周羽尴尬的目光凝结在二月乍暖还寒的空气里。
　　聚集在榜前的人越来越多，白舫站在人群夹缝里不停踮脚然后又被挤歪了身体，忽然不知道谁在身后一推，白舫一个重心不稳就快要倒下之际扯住了面前青衣男子的衣领，青衣男子又拉住右边男子的衣袖，白舫见势不妙赶紧回头找了个有人的方向想要倚靠过去，然而这个人回头淡然地看了白舫一眼，迅速挪开步伐，侧斜着脸看着身边，三个人连靠带崴地朝着白舫倒下的方向一起摔了过去，白舫怔着眼抬起头，看见了自己没有抓住的这根八尺高的“救命稻草”：白色绣缎锦衣，蹀躞带间别着红翡，凛冽的侧脸，峰峻一般的鼻梁骨。白舫趔趄着站起身来，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了近三寸的男子，正准备破口大骂时，突然间，他看见“救命稻草”剑眉之下一双我见犹怜的眼睛，白舫仿佛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一般呛了一口气，硬是没说出话来。而下一秒，“救命稻草”的眼神忽又转变得桀骜不驯，冷冷地转过了身脱离了人群。等“救命稻草”走出十步开外后，白舫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喝道：“你给我站住，别走！”接着推搡着跑出了人群，追着白衣男子的背影跑了过去。
　　“你谁啊，凭什么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白舫气喘吁吁的跑到白衣男子面前挡住去路。
　　白衣男子又是翻了一记白眼，绕过白舫，径直向前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开。白舫气的握了握拳头，转身又快速穿梭越过白衣男子的身前。
　　“哎你这个人，竟然如此无礼！我问你话呢！”白舫挺起胸微微抬了一下下巴，想压一下对方的气势。
　　“你刚才那是感叹句。”白衣男子漠然的看了白舫一眼。
　　“感…感叹…什么玩意儿！我问你…”白舫结巴着还没把话说完。
　　“你说。”
　　“别打断我说话！”
　　“愚钝。”白衣男子嘴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你…你再…再说一遍？！”白舫气急败坏地更加结巴了。
　　“蠢夫。”
　　“我…你胆敢再说一句，你信不信我…”白舫微微提起了握紧的拳头，仍旧结巴。
　　“怎么，还是个莽夫？”白衣男子轻蔑地看了白舫的拳头一眼，又看了一眼白舫涨红的脸，悠悠地说道：“学会怎么说人话再开口。”
　　此时白舫气的已经再憋不出来一句完整的句子了。白衣男子微微扬起嘴角，背过手，从白舫身边走开，又停住脚步。
　　“记住咯，我叫文祎。”

　　2

　　白舫气鼓着腮帮子走进洛洇客栈，走到靠窗的一桌坐了下来，对着桌子对面不知该说是满脸书生傻气还是稚气未脱的男子皱起了眉头。
　　“你干嘛啊？谁又惹你了？”男子咧开嘴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
　　“你还笑！亓安澍！没看到我都气成这样了么！那个什么鬼的文祎，看起来倒是气宇轩昂，实则就是一介市井小民！让我摔倒就算了，还说我愚钝，他才愚钝呢！他才莽夫呢！气死我了！我说亓安澍，你别给我笑了！！！”白舫又涨红了脸敲着桌板对亓安澍叫道。
　　“你摔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亓安澍！！！”说着白舫猛地站起身来作势要打亓安澍的样子。
　　“啊啊！我错了！！”亓安澍假装一脸歉意的看着白舫，在他坐下的时候又呲呲的捂着嘴笑了起来。“好啦，到底怎么回事，让你去看个告示，怎么气成了驴一样回来。”
　　“驴？哎你这个人！”
　　“哈哈哈哈，快说怎么回事。”
　　白舫于是不情愿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还不忘佯装举了举拳头，“下次再让我见到那个什么文祎的，看我不把他打趴下！”
　　“明明就是你自己摔倒的，怪不得别人啊。”亓安澍在听完故事经过之后忍着想要扬起的嘴角小声的嘟囔着，在白舫瞪了自己一眼之后，赶紧憋住了笑。

　　3
　　周旼栀坐在书苑院子里的石凳上，仰面看着身边已经光秃的腊梅枝丫，慢慢地闭上眼睛，想要享受初春万物亟待换新的空气，远处屋檐上的蹦跶着向前走着的幼燕不时地扭头了几番，又飞走。周敬走出屋子，看见不远处面若桃花的周旼栀，满意的点着头捋着胡子微笑着走了过去。
　　“怎么，这才刚吃完午饭，准备在这睡觉了？”周敬走到女儿的身边。
　　周旼栀眯起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脸上的梨涡绽开来。“您就别来找我茬儿了好么，上次答应我要给我的书呢？”说着周旼栀坐直了身体准备和父亲理论一番。
　　“山海经不是你女孩子家家该看的东西。”周敬摇了摇头，撇起嘴。
　　“我不管，”周旼栀一听父亲出尔反尔立马站起来，“反正你答应我了，必须得给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周敬看着气鼓鼓的女儿开怀大笑起来，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哥哥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出息才好啊！”
　　远处周羽站在门柱旁低下了头，转身踱步回到了屋内。

　　4
　　“老爷，这次羽儿也同新生一起上学堂吧？”陆芩芠一边给周旼栀夹着菜，一边试探性地问道。一旁的周羽低着头一声不吭。
　　“看他自己。”周敬落在半空中准备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说完又伸出手夹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周羽抬起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周旼栀见状忙给周羽使了个眼色，她朝周敬一开始准备夹的菜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哥哥给父亲夹菜。周羽咽了口口水，站起来俯身夹起一个鸡腿放到父亲的碗里，小声的说：“父亲，我这次可以跟着新生一起学习么？”
　　周敬看着碗里的鸡腿，叹了一口气，把鸡腿又夹给了周旼栀，依旧没有抬头看周羽，淡淡地说道：“你先参加每日的晨读吧，往后的事再看。”说罢便放下筷子起身离开了饭桌。
　　周羽看了看母亲和妹妹，眼里蒙起一层厚重的浓雾。
　　“和大家一起晨读多好，你父亲也是想让你先适应学堂的节奏嘛！闵栀你说是不是？”陆芩芠拍了拍周羽的小臂，尴尬的和女儿对视了一眼。周旼栀赶紧连声附和：“是呀是呀，哥，这样你下午还有时间练剑呢！”
　　周羽苦涩地笑了笑，黯淡的眼神和他扬起的嘴角鲜明的对照着，像是没有任何一颗星相伴的冷月。

　　5
　　转眼便到了第三日，辰时还未到鸷羽书苑门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龙，洛城本埠和周边闻讯赶来的书生们络绎不绝，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在今年的入学考核中突破以占得学堂念读一席，然而鸷羽书苑仍旧沿袭传统：只招一百五十人，通过考核并名列前茅的学生方可入学正式研习；入学考试分批次将进行三轮，每位学生都将进行《诗》《书》《礼》《义》《春秋》的核测，除此之外，今年《离骚》与《庄子》也纳入作为考核加分项，而这两项新内容便是周旼栀向父亲提出的加分策略，即使无关科举考试内容，周敬也便为了讨好女儿就照做了。
　　不一会儿，来报名的学生就已经满座于书苑大堂准备开始第一轮测试。
　　看到学堂满座后，周羽便走出苑门，看着剩余未入堂的书生说道：“第一轮测试人数已满，烦请各位先回去休息，明早请再来。”说着便退回苑内，示意家仆闩门，自己则走到学堂门外摇起示意考试开始的铜铃。
　　“什么啊？这就让我们回去啊，明早过来又排不上怎么办？”排在队列前头的白舫转身皱着眉头对亓安澍抱怨起来。
　　“那能怎么办呢？咱们先回去吧，明儿早点来，反正总是能排得上的。”亓安澍柔软的声音总是能够让人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白舫无奈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随着没有排上队的书生们一起散开着往客栈走。
　　亓安澍看着耸拉着脑袋的白舫拍了拍他的肩，“咱们去巷尾那家苏梨小馆去吃面儿饺和牡丹花饼吧！昨儿听客栈小二说，那里味道特别正宗。”
　　一听到美食，白舫立马两眼放光，“再加上两壶杜康酒，美哉美哉！”说着便跳着拽起亓安澍的衣袂小跑起来。两人爽朗的笑声在街市的吆喝声中湮没。

　　第二日上午。
　　“…烦请各位明日再来。”周羽说着又进入苑内关上了大门，不出十秒便响起了铜铃声。
　　“我两昨天到底是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啊？”白舫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也不知道啊啊啊啊！”亓安澍耷拉着还在晕眩的脑袋，呆若木鸡的盯着鸷羽书苑紧闭的大门，把胳膊搭在了白舫同样耸拉着的肩膀上，两人晃着沉重的脑袋慢慢的走回了客栈。
　　“要不再去苏梨小馆买两个牡丹花饼吃？”白舫斜抬起头看着搭靠在自己肩膀的亓安澍试探性地问了问。
　　“吃你个头啊！”亓安澍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向白舫的后脑勺，“还吃！要不要我给二姨写信的时候描述一下牡丹花饼有多好吃啊！”
　　“说得好像你没吃一样…”白舫小声咕哝着撇起嘴打消了下馆子的念头。

　　第三天，白舫终于在被亓安澍拎着耳朵和自己哭娘的尖叫声中起了床并顺利的在辰时之前赶到鸷羽书苑排上了前列的队伍中。
　　看着前前后后都拿着五经念读的书生，白舫无聊的转过头开始和亓安澍闲聊起来：“你说我娘为什么一定要把咱两送来，反正我们也考不进。”
　　“他是你娘，我又没呆过她肚子里。”亓安澍不耐烦地看着鸷羽书苑的大门。
　　“你这大脑袋不还是我娘给你一天一天喂出来的。”白舫乘着亓安澍不注意一巴掌拍了过去。
　　“哎我要和二姨说你欺负我了啊！”亓安澍摸着脑袋瞪圆了眼睛说道。
　　“我这是还你昨天那一巴掌的！”白舫毫不示弱。
　　“你等着，过两天回家我就和二姨告状！哼——”
　　“你敢！我 … ”
　　还没等白舫话音落下，身后不远处便传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们两是鸟类么？叽叽喳喳的，不想考试就赶紧滚！”
　　亓安澍和白舫顺着话音的方向看去，文祎正拿着《庄子》看着他们沉着声音喝道。
　　“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白舫指着文祎对亓安澍说道：“这就是我那天跟你说的骂我的市井小民！就是他！”
　　亓安澍愣了一下打掉了白舫正准备搭上自己肩的手，走到文祎面前抱起拳：“原来是文兄，在下亓安澍，那位叽叽喳喳的鸟类是我的表兄白舫，前两日之事是我表兄的不是，在这给你道个歉，还望海涵。”
　　白舫一听亓安澍这么损自己，气的跑上来就推了他一把，“你瞎说什么呢，信不信我 … ”说着便扬起拳头装作做要打亓安澍的样子。
　　文祎看着白舫冷笑了一声说道：“呵，亓兄言重了，毕竟人与鸟类也不能一般见识，你说是吧！”说罢便转头对亓安澍笑了笑。
　　“文兄所言甚是。”亓安澍完全不理会在一旁已经气的要晕倒的白舫，幸灾乐祸的点了点头。
　　白舫看着自己的表弟胳膊肘向外拐恨不得把文祎和亓安澍一起丢进远古时代的荒野里饿死。这时“吱——”的一声，鸷羽书苑的门开了，周羽走了出来，“今日为此次书苑第三轮测试，也是本次纳新的最后一轮，凡是按队伍进入学堂考试的学生则具有此次新生的入选资格，如若此次未能轮上纳新测试，各位便等三年之后再来吧。”说完周羽示意下人开放苑门，按序进入。
　　亓安澍赶紧拉着白舫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跟着队伍进入了书苑，按照次序坐在了考试位置上。
　　周敬坐在大堂鸷羽书苑牌匾之下，表情严肃，静待着书生们入座。
　　亓安澍回头小声地对白舫说：“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先生，果然闻名不如一见啊！”白舫还沉浸在生气的情绪中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亓安澍。突然间，铜铃响起，考试开始。

　　6
　　周羽站在走廊看了一眼大堂外浅青色桃木凳子上的汝窑香盏，拿起摇铃准备向书苑大堂走去。这时，周旼栀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压着嗓子说：“哥！我去摇铃吧！”
　　“不行，这哪是姑娘该干的事儿。”周羽无奈的看着自己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的妹妹，摇着头说。
　　“就一次么！让我试试么！”周旼栀不依不饶。
　　“中午你问父亲，他同意了，下午场我就让你摇。”
　　看哥哥拿出父亲牌镇自己的周旼栀撅起嘴不开心的回到了自己房间。周羽笑着摇摇头走到了大堂门前，在香柱落下余烬时摇响了上午半场考试结束的铃声。
　　午饭之后，周旼栀立马就拽住了准备休憩一晌的父亲，开始无厘头地喧嚷着要接下哥哥摇铃的重任，周敬实在拗不过便把决定权给了周羽，周羽一脸懵圈的看着父亲甩手走人的背影，谨慎地瞥了一眼在一旁已经摩拳擦掌准备“攻下”自己的周旼栀，立马掉头拔腿就跑，周旼栀坏笑起来立马开始追赶周羽。
　　另一边，亓安澍和白舫两人从苏梨小馆鼓腹含和地走出来，在街市东瞧瞧西看看，仿佛入学考试与他们毫无瓜葛。
　　“ 好无聊啊，还有两炷香的时间才进行下午的考试，我们现在干嘛啊？”白舫摸了摸自己圆滚的肚子抬头看了一眼亓安澍。
　　“回书苑睡一觉吧。”亓安澍说完觉得自己的主意简直是妙极了，白舫也满脸“兄弟还是你懂我”的表情，两位考生便毫无波澜还理直气壮的大摇大摆地走去了书苑。
　　刚走进书苑，白舫便坐在了自己的考位上呼呼大睡。亓安澍则在一旁翻来覆去，找不到合适的睡姿。三三两两坐在其他考位的书生都在埋头苦读，争取着最后一点时间。亓安澍睡眼惺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摸了摸空荡荡的衣袖，尴尬又迟缓地低头趴下来，生怕自己的无所畏忌打扰到其他书生。正午的光洋洋洒洒地穿过窗棂，亓安澍侧伏在案台上，阳光靠在他的背上懒洋洋的。
　　突然急促的跑步声穿过门廊，紧随着欢快的女孩子的一声 “哈！我抓到你了！”，亓安澍被太阳晒得懒到只微微侧了一点头寻探门外的状况。
　　“父亲说了你来决定，这下你没辙儿了吧！”周旼栀抓着气喘吁吁的周羽，自鸣得意地摇着自己的脑袋。“你下午必须得让我来摇——”
　　“嘘——”周羽赶紧堵住了周旼栀的嘴，看向了厅堂里，零散的目光从堂上各个地方聚集过来。当然，除了丝毫没被影响的仍在挺尸的白舫。
　　周旼栀窘迫的看向周羽，又回头瞅了瞅堂上的书生，抱歉的欠了欠身子准备开溜之时，余光捕捉到亓安澍斜着脑袋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周旼栀突然脸上发烫，寸步难移。
　　“抱歉，大家继续念书吧。”仍然被周旼栀抓着衣袖的周羽也深情不自在的对大家笑了笑，然后提溜起周旼栀走到了亭苑中央，“你呀，在这么咋咋呼呼，我看你怎么嫁的出去！”
　　“哎呀，我哪知道他们那么早就来书苑了啊。”周旼栀说着又不自觉的望向亓安澍的方向。
　　“行了，你快去午睡一会儿吧。”
　　“长那么大你什么时候看我午睡过？”周旼栀一脸嫌弃。
　　“你不睡的话就没有精力摇铃铛了啊。”
　　“摇铃为什么睡饱才能…等一下，你是说，下午我可以摇铃了么？！”周旼栀立马变脸谄媚的望着自己的哥哥。
　　“但是你又不困，哎，那没办法了。”周羽摊了摊双手假装很无奈的样子。
　　“我困，你看，我现在特别困！”说着周旼栀捂住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伸起了懒腰，“哥，我去休息一会哈。”周旼栀边假装伸着懒腰边迈着碎步向自己的闺房走去，透过在腊梅枝上掉下来最后一颗明黄色的花朵，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周旼栀心里默默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