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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笼鸟池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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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14日,是他们相识的第一天。
那天,他孤独地缩在墙角,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男孩拿着平板朝自己走过来,伸出小手,用友好的稚嫩的声音打着招呼:“你好,我叫穆遥,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伸手,只愣愣地看着男孩,不知道他是想握手,还是想拉自己起来。
男孩脱下手套,蹲下来,戴在他的手上:“这里很冷,我们进屋吧,里面有暖气。”
他没有说话,依旧呆呆地看着男孩。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隐蔽的角落,男孩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把手套给自己戴,好像他们很熟一样。
男孩也不介意,弯起嘴角笑了笑,给他擦去眼泪,拿起平板移到他旁边,指着屏幕问:“你看过这部动画片吗?”
他吸吸鼻子,低头看过去。
《马达加斯加的企鹅》。
海报上是一只醒目的紫色大章鱼,还有四只小企鹅,萌萌的,特别可爱,就像,就像眼前的男孩一样。
他终于还是礼貌地摇了摇头。
男孩歪歪脑袋:“我也没有,听他们说挺好看的。那我们进去一起看好不好?”
“我叫楚天阔。”他看着他的眼睛,答非所问地说道。
男孩又笑了,那笑容分外好看,跟他的手套一样温暖。男孩再次伸出手,白乎乎的手掌对着他:“你好啊,楚天阔,你的名字真好听。对了,你今年几岁啊?”
他回答:“11 岁。”
男孩说:“我9岁,你比我大,那你就是哥哥了,以后我叫你天哥哥好不好?”
天哥哥……多么可爱的称呼……他点点头,回握住男孩的手,“那,我叫你……小遥,可以吗?”
男孩笑眼弯弯:“当然可以啊,天哥哥,我爸爸妈妈就是这么叫我的呢。”
爸爸妈妈……他眼泪又夺眶而出。
男孩忙放下平板,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抹去他涌出的泪水,不停地安慰他:“天哥哥,你是想爸爸妈妈了吗?你不要难过,以后我陪着你,你不会孤单的。”
他终于克制不住,抱住男孩,拼命大哭起来……
14年,如今回想,犹如弹指一挥。
那五千多个日夜,十二万个时辰,七百万个分钟,乃至四亿多个秒,都是不可磨灭的他和他的时光。可若两个人的记忆里,只剩下他自己,那终究是不完整的。
“小遥,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那天吗?”
楚天阔看着穆遥的脸,在心里无声地问道。
他并不知道,杜磊的讲述,不仅勾起了他的回忆,也牵动了穆遥某根记忆的神经。
穆遥再次忆起了那个小男孩,他的脸依然清晰,不过这一次,他隐约看见了一双清澈的无助的泪眼,还似乎听到了一句与名字有关的询问的话语。
他没能想起那句完整的话,直到杜磊讲完掌声响起,他还停留在残缺的记忆之中。
“讲得太棒了,好精彩的故事啊。”杨震龙赞叹,“天阔,相信你的小伙伴一定会记得的。”
楚天阔抿唇笑笑,轻轻点了点头。
杜磊灵光一闪,很想问问他,他的小伙伴是不是水仙哥哥,但看他神情似乎有些伤感,又想起水仙哥哥说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哥哥,”他叫道,“我们去抓鱼吧。”
“好。”楚天阔看了看手表。
几分钟后,何非和杜磊拿着渔具打头阵,楚天阔和方书桐紧随其后,其余四人缓步跟着,八人或快或慢的往小溪走去。
余钱走在最后,他拉拉前面许仲礼的袖子,道:“刚刚,谢谢你啊。”
许仲礼回过头:“谢什么?”
余钱道:“谢谢你为我说话,还有……”
许仲礼摆了摆手:“这么客气做什么,都是邻居。”说罢,便继续往前走去。
余钱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迟疑。最终,他咬了咬牙,摇摇头跟了上去。
溪边,仍旧柳条迎风,丝绦飘舞。
穆遥以为自己是偏爱这条小溪的,可直到踏进去,他才知道,自己的偏爱有多么讽刺。
那水如此之凉,带着阵阵冲击力,不停流过他的双腿,好似千万只狂舞的冰冷的触手,绞缠着将他拖入噩梦的牢笼。他就像个赤条条的囚徒,被沉重的枷锁困在其中,寒意犹如风刃,无穷无尽,一遍一遍刺戮着他的全身……
好冷,好痛。
水,依然在流,源源不断,无止无休。
他无以遮挡,无处可藏,只觉天地翻转,寒溪成瀑,瀑成银蛇,不断爬过他的腿,他的腰,又爬过他的胸,他的脖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整个吞没……
压迫感急剧加强,可他不想求救了。
来吧,来得更猛烈些吧,如果就此死去,也未尝不可……
然而,预想中的窒息并未到来,一个热源贴近了他——是那曾经解救过他的熟悉的热源。求生的本能被顷刻点燃,他不顾一切扑上去,霎时间,温暖涌来,寒意尽退。群蛇、水流、风刃、牢笼、触手,悉数散去,唯剩绵绵的暖流和自由的呼吸,在清晰地提醒他,此时此刻,并非噩梦重演。
身体逐渐回暖,待知觉回归,他看清了那个热源。
毫无意外,是楚天阔。
为什么?为什么到哪里都逃不开噩梦?为什么连一条小溪都能幻化成蛇?为什么只有楚天阔能让自己解脱?为什么?穆遥无声地问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挫败。
他轻轻推开楚天阔,低垂着眼睛,说:“谢谢。”而后,未等他回应,便再次隐去。
楚天阔握住他的手:“你好点了吗?身上还冷不冷?”
回答他的是杜磊:“哥哥,我不冷啦!好奇怪哦,这溪水怎么那么冰啊,害我打了好几个哆嗦。”
一旁的何非说道:“冰吗?一点也不冰啊,你是不是很怕冷啊?刚才看你抱着天阔不放。”
杜磊反问:“不冰吗?”
何非道:“这水温有二十几度呢,当然不冰。”
杜磊跺了跺脚,发现真的不像之前那么刺骨了,他无比诧异:“奇怪了,刚才明明冻得要死,怎么现在又正常了?是我的错觉吗?还是我体感出问题了?”
方书桐接道:“杜磊,你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当然没有,”杜磊连忙摆手,生怕楚天阔叫他回家,“我身体好着呢!我可能就是,嗯……哇!那边好多鱼,哥哥,何叔叔,我们快去抓鱼吧!哎呀,这么多鱼要怎么抓啊?何叔叔,你快教我你快教我!鱼要跑啦!”
这一打岔,让楚天阔不得不把嘴边的话给咽回去。就在此时,手表发出两声轻微的嗡鸣。
是一条消息提示。
『放心,一号间一切正常。』
这行字并未让楚天阔心安,他思考片刻,将手表对准了太阳穴。几秒后,他放下来,调了调表上的旋钮,看着那个左右扑腾的背影,无奈一笑,走了过去。
杜磊回头招手:“哥哥,快来啊,快帮我拦小鱼!”
何非笑道:“哈哈,杜磊,你以为小鱼是猪吗?哪那么容易拦呀!来,像我这样,拿这网兜等在这里,对,别动,等着就好,等它们放松警惕,我们就可以收网啦!”
“哦,就这样?”
“对呀,这里水浅,都是成群结队的小鱼儿,咱们只要兜得准,就能捞到不少。一会儿我再带你去水深点的地方,那里有大鱼,我们去钓它几只,到时候撒上调料一烤,啧,肉香四溢,外焦里嫩,大快朵颐,想想都美。”
杜磊听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不过相比烤鱼,他更感兴趣的是抓鱼这件事情,以及,鱼儿本身。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发现那些小鱼外形各异,颜色多样,状态不一,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被转移,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你知道这些小鱼都叫什么名字吗?那带有绿色条纹的是什么鱼?红色的那几只应该是鲤鱼吧?银白色的那些又叫什么呢?好像会发光似的,好小好可爱。还有那石头上的小黑鱼,怎么一动不动?它不怕我们抓它吗?其他那些又是什么鱼?”
何非被问住了。
杜磊撇撇嘴,转头问:“哥哥,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楚天阔笑着答道:“绿条纹的叫叉尾斗鱼,又叫天堂鱼;红色的不是鲤鱼,是红鲫鱼;银白色的那是鳑鲏,也叫镜鱼,这三种都是观赏鱼。而那只小黑鱼,它属于平鳍鳅科,俗称石爬子,因为腹部扁平,所以可以吸附在石头上。至于其他鱼,有的是麦穗鱼,有的是虾虎鱼,都是小溪里常见的鱼。”
也许是鱼的名称太过特别,也许是被楚天阔的博学折服,总之,杜磊的好奇心更重了。
为了进一步研究它们,他改变了抓鱼策略——转守为攻。先是操起网兜就地一捞,趁机观察鱼的反应,看谁自投罗网,看谁四下乱窜。再是撸起袖子上手就抓,直接来个亲密接触,看谁逃出掌心,看谁乖乖就范。
不过,他一只都没抓着。
楚天阔他们见状,便自动为他加油助阵。于是乎,小溪里又多了三个活蹦乱跳的身影。
随着杨震龙四人的加入,小溪彻底欢腾了。
他们默契放弃了网兜,跟着杜磊一起摸鱼,俨然成了他的前后手。杜磊似乎对落单的小鱼情有独钟,不是摸石头底下,就是摸石头缝中。每每这个时候,大家就会围成一圈,八方拦截,一人搬石头,七人严防守,把小鱼堵得无路可走。那架势,那劲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上阵杀敌。
尤其是余钱,每次都要喊话造势。
要么是,“小鱼儿,看你往哪儿躲!不管你躲去哪,我都会把你找出来!”要么是,“小鱼儿,逃不掉了吧?就算你再小心,也照样落到我手里!”
对于他的话,其他人只当是应景,可在穆遥和楚天阔听来,却是话中有话,一个出于敏感,一个出于谨慎。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手速快,余钱抓到的鱼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多。每次抓到,他都会捧到杜磊面前,笑嘻嘻地说,“给你。”杜磊刚开始都没要,后来觉得有失礼貌,就会拿桶接过,细细端详逗弄一番,再去寻找新的“幸运儿”。
如此玩过一阵,他们便转战下一个目标——钓鱼。
穆遥根本不曾想到,所谓“水深一点的地方”,竟是小溪下游的一片野生浅塘。
那里翠柳成荫,花草摇曳,碧莲浮泛,叶上蜻蜓飞旋,偶有水鸲停歇,既有“荷钱浮翠点前溪”的韵味,又有“两个黄鹂鸣翠柳”的情调,更有“江流宛转绕芳甸”的意境。
此等景致,自然是穆遥所爱,他不禁感慨:“云碧无穷,纷花烂漫,好一派广野春色。”
杜磊亦惊喜如他:“哥哥哥哥,快看!荷花!蜻蜓!那不是诗里写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吗!”
楚天阔应道:“是有那么点意思,不过小荷露角,也就是立叶,那得要初夏了。”
“对哦,初夏……”杜磊心里一突突,“哥哥,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
“当然,”楚天阔笑看着他,“只要你在,我就在。”
听到这话,杜磊本该是高兴的,但他一想到水仙哥哥就开心不起来。如果自己走了,哥哥也走了,那水仙哥哥怎么办?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杜磊担心地问道:“水仙哥哥,你心情好点了吗?”
穆遥发觉自己挺不像话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小朋友操心,实在丢人。他立马回道:“我没事,你别担心我,跟哥哥他们好好玩吧,我等着跟你钓鱼烧烤呢。”
杜磊眨眨眼,重重地打了个哈欠,蔫蔫地说:“可是我有点累了,想睡觉,而且钓鱼太枯燥了,我怕我钓着钓着就睡着了。水仙哥哥,你来钓好吗?求你了。”
又是这种无法拒绝的理由,唉。
穆遥很惆怅。
这时,楚天阔问道:“小磊,你困了吗?”
话音刚落,余钱就接着问:“杜磊,你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现在就犯困了?”
方书桐想了想说:“刚下水那会儿就看你在发抖,现在又这样没精神,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杜磊火速潜水去了。被迫做回自己的穆遥很是无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眼看楚天阔就要摸自己的额头,许仲礼也前来关心,他一时有些慌神,不自觉后退一步,背过身去,捂着心口深吸一口气。
背后响起楚天阔的问话,“你怎么了?”不得已,穆遥做出了一个决定——伪装自己。
上一次伪装成杜磊,是因为楚天阔那声叹气,他想安慰他。可这次,他却是为了逃避,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反正他就是不想面对楚天阔。
他迅速想好理由,动动五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在楚天阔走过来之前,转身抢先说道:“哥哥,我没有感冒,我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刚才又玩太疯了才会犯困。不过想到烤鱼我就精神了,何叔叔,我们赶紧去钓鱼吧,你教我!”
穆遥发誓,他说最后一句话完全是为了脱身,绝对绝对不是真要何非教他!
可何非却当真了。
他们刚到水塘边,他还来不及找地儿坐下,何非就拿着鱼竿跟过去,想手把手教他——
救命啊。
钓鱼这事,本来也无所谓难不难,但气就气在,几根手竿居然没有鱼线!
把鱼线连在竿梢上?穆遥是真不会。在第六次绑错线时,他确定自己手残无疑,后悔一开始没让何非弄,还死要面子拒绝楚天阔的帮忙。现在好了,一个简单的活扣都打不好,不是打成解不开的死结,就是乱麻似的难看,简直不忍直视。
他暗叹口气,转头看向其他人。
只见何非正握着方书桐的手,细心教她如何穿线打结;杨叔与何叔则在讨论哪种结扣比较不会跑鱼;许仲礼也在一边绑线,一边给余钱讲解步骤。
穆遥有些眼热,悻悻转回头去,不料撞上了楚天阔的目光。他忙低下头,假装在认真研究,但略显笨拙的动作却出卖了他。
楚天阔终于说道:“要不,还是让我帮你吧?”
听到这话,穆遥心里一堵,堵到连伪装都忘了。他调转了个方向,头也不抬地回绝:“不要,我自己可以!”
“对不起。”楚天阔看着他的后脑,说,“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或是说错了让你不开心,你一定要告诉我好吗?我不想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如果是因为别的原因,也请你告诉我,像之前一样相信我,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来解决。你要实在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求你,不要不理我。”
穆遥完全震住,什么话也答不上来。
是啊,楚天阔有做错什么吗?没有。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何错之有?
他明明没有错,却还跟自己道歉,可自己在做什么呢?对他又是什么态度呢?傍着杜磊的身份耍自己的性子,对他爱答不理拒之千里。错的明明是自己,要道歉也该是自己,他为什么还反过来卑微地求自己不要不理他?
误会?哪有什么误会?分明就是自己的问题啊。是自己一厢情愿,以为他会是自己“两情相悦”的朋友,可结果呢?他已经有他的天使了,而自己,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相信他?自己当然相信他,一直都相信,可还能说什么呢?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不开心?是的,很不开心,可为何会这样?
这些年,自己筑起心防,好容易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他随随便便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轻而易举影响自己的心情。什么理智,什么定力,在他面前什么也不是,全都形同虚设,不堪一击。
自己从未对人这样过,为何偏偏唯独在意他?可笑的是,自己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穆遥仰天一叹,彻底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