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48、特质理论

　　穆遥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罗森。
　　他穿着黄绿格子外套，身影与鲜花绿藤融为一体。石阶的两边，盆栽拾级而上，高低错落。一朵腊梅缀枝绽放，弯曲着延伸至他的左肩。他微仰着头，对着一株橘树似看非看，光照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片斑斓。
　　琴音的节奏突然加快了。
　　穆遥垂下眼眸，视线回归到他盲弹的十指上。
　　也许是手卷琴的琴键比较平，节奏加快的时候他指尖的起落尤为明显。每一次敲击出来的音符都稳稳落进了他心里，与看视频不同，这次，他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那是什么音，那是什么调，甚至还能跟着它们哼上几声。
　　这种感觉与看到那对男女四指连弹时一模一样，很奇妙，也很熟悉。他情不自禁把自己想象成他，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在心里默弹。渐渐地，他感觉自己的手指与他的手指重合了，也终于听懂琴声背后的含义了。
　　那不是空空如也，那是风嘶吼过后的平静，是风呐喊过后的呢喃；是他挣扎之下的淡然，也是他痛哭之下的微笑。
　　不知为何，穆遥有些想哭。
　　似乎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矛盾的心情。
　　沉声静气，却又歇斯底里。
　　反差之所以叫反差，是因为人们往往只看到对比双方呈现的不同结果，而忽略了它们之间的过渡和关联。穆遥相信，任何现象都不会独立发生，更不会没有根据，就像此刻他与罗森对于琴声的共鸣。
　　或许，黑色影子，也是其中一种关联吧。
　　曲子结束时，罗森拖长了尾音，双手在琴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把它收起来。他闻了闻那朵腊梅，轻轻一笑，在掌声中起身把琴还给了向南雁。
　　“罗森，你也太厉害了吧，手卷琴都能弹得这么迷人！”向南雁道。
　　“迷人？”罗森沉吟片刻，问道，“你不觉得我弹得太刻板太平淡了吗？”
　　“不觉得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老师说过，钢琴演奏，重点不在奏，而在演。尤其是在舞台上，它需要有强烈的感染力，才能真正打动观众。他说我学的曲子过于平缓，而且空有技巧，缺乏内涵缺乏层次。他曾建议我去练比较激昂的曲子，把感情外放出来提升艺术表现力。我尝试练了几首，老师说太机械了，连我爸爸也这么觉得。可我只会弹琴，不懂表演，所以我一直很苦恼，不知道怎么改变。”
　　“你老师说的确实也对，但我认为，表演不外乎真我。不是所有表演都需要外放，有时候内敛的表达更能打动人，而且表演最重要的是特质，激情也好，平静也好，都是特质决定的。所以你不用去取悦他人，你自己舒服就可以。”
　　“特质？那是什么？”
　　“就是人格特点，trait。”向南雁怕他不好理解，便说了个英文。
　　“简单来说，”杨震龙补充道，“特质就是表现一个人思想、感情、动作等方面的行为倾向。而你最重要的特质，就是专情。这个特质可以让你优于很多人，所以罗森，你没有必要太否定自己，做你自己就好。”
　　“是吗……”
　　“杨叔叔说的没错！”向南雁道，“你的专情很吸引人，我全程看下来，并不存在你老师说的那些问题。你的曲子很生动，很有感情。前半段婉转悠扬，我都感觉我真的听见了风在呢喃。后半段你改变了节奏，生机勃勃的，我又好像听到了风在高歌。你的情绪也很到位，从静到动过度自然，明显是跟着感觉在走。总之就是一首让人着迷的曲子。说实话，这手卷琴我是为了方便排演才买的，刚开始也没指望它能弹出什么高水平。但现在看来是我自己功底不够，你看，你就弹得这么好。”他说完，自嘲地撇了撇嘴。
　　“那是因为，有人跟我一起弹。”罗森笑了笑。
　　“谁，谁啊？”向南雁左右看看，以为发生了什么灵异事件。
　　“穆遥。”罗森指了指自己的发带，“是他引导着我弹的。”
　　“哦，我忘了你是……”向南雁把“盲人”两个字咽了回去。他知道他是盲人，只是他看起来太过正常以至于都差点忘了。他还挺好奇他是怎么学钢琴的，不过不用问也知道，那肯定是一段非常艰苦的经历。
　　“以往我弹琴，都是借曲子抒发自己的苦闷，发泄对命运的不公，可我不想爸爸妈妈看见，所以我每次都是压抑着的。包括刚刚，我一开始也是习惯性地封闭，可穆遥让我看到了我弹琴时的自己。以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一看才知道，就跟我老师说的一样，面无表情。我很讨厌那样的自己，特别是身处这样一个有花有草还有你们的世界。我不想辜负这美好的时刻，不想让你们看到那样的我，突然就很想高弹一曲，正好那时候有一双手给予了我力量。我意识过来那是穆遥，我感觉到了他的指法，所以就把自己彻底交给了他。”
　　“原来是这样……”向南雁点点头。
　　“对，所以说，弹琴的不是我，迷人的也不是我，是穆遥。”
　　“罗森，不是我，我根本不会弹琴啊。”穆遥赶紧道。
　　“不，你会。”楚天阔道，“琴棋书画，唱歌跳舞，你都会。你还记得吗？我曾跟你说过，在我眼里你是最棒的，你就是天才。”
　　“啊？我以为你在夸杜磊……”穆遥想起了任务里钓鱼时的情景。就因为这句话，他冤枉了楚天阔，还耍性子不搭理人家，想想真是不应该啊！可自己怎么可能什么都会呢？他还是觉得楚天阔在说别人。
　　“我至始至终夸的都是你，因为我知道那时候是你。”
　　“对不起，天阔，我误会你了。”穆遥道，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冷不丁的，他想起了余钱，想起了他手指擦过自己脖子时的粗粝感。他一阵毛骨悚然，不受控制地想，难道余钱真的是桑宇吗……
　　“你怎么了？”楚天阔见他垂着脑袋，问道。
　　“没事。”穆遥摇摇头，很快镇定下来。他转回话题道，“我就是觉得，罗森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他曲子弹这么美，是因为他自己有超乎寻常的感悟力，不是因为我，我只是用自己的心情去感受了一下而已。”
　　罗森很感动，没想到这个时候，穆遥还在想着自己。刚刚那种心惊胆战他感受到了，他也很不舒服，就像前两次那样。不过之前都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而这次，他不知道穆遥在害怕什么，他怕他又陷入情绪低谷。
　　“美是因为有了好心情。”他顺着他的话笑道，“穆遥，谢谢你让我体会到了不一样的心境，我想，我以后知道该怎么用音乐表达自己了。”
　　“太好了！”穆遥由衷地为他高兴。
　　“刚天阔说你会唱歌，不如，你们唱一首情歌吧？”罗森眨了眨眼。
　　“正有此意。”楚天阔笑道。
　　“哇！有耳福了！”大家欢呼起来。
　　“你们要唱什么，我去放！”向南雁举手问道。
　　“嗯……”穆遥犹豫了，心说自己可是连一首曲子都哼不好呢，唱歌？快别开玩笑了。“还是再等等吧，让他们先唱，我，我找找感觉。”
　　“那我们先来！”向南鸿一把拉过张则琰，“宝贝，你会唱什么歌呀？”
　　“……”张则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觉得这个人挺让人捉摸不透的。先是吻着他的手背说着不放开别的男人；再是明明他不会跳舞还非要拉着他去跳，还暧昧地抱着他夸他有舞蹈天分；然后是现在，明明跟他再三交代不要叫自己宝贝，他还置若罔闻地宝贝来宝贝去。向南鸿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地？他很迷惘，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他本就放不下穆遥，现在又成了向南鸿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第三者”，他悲哀地想，自己留下来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宝贝，你在想什么？”向南鸿探头问道。
　　“对不起，我不会唱歌。”张则琰松开他的手。
　　“你没事儿吧？”
　　“没，就是有点累。”
　　“哦，那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外出了一天，没事，那就不唱了。来，你坐这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晚上我不折腾你了，我们早点睡觉。”
　　“晚上我回家。”
　　“宝贝，我想跟你一起回家，你欢迎我吗？”
　　“……嗯。”张则琰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心说，“等你暗恋的人回来，你就不会想去我家了。”他胡乱想着，自己都不知道干嘛要在意这个。
　　直到两年后，在渔村一个醉酒的深夜，他才知道自己就是向南鸿藏了五年的暗恋对象。当年他正是看了向南鸿在“侽人殿”论坛发表的关于“如何正确看待自己的性取向”的帖子，并且和他私信了两年，经过他一次次开导之后，他才度过那段青春迷茫期的。只不过，他们相认的过程太过曲折，也太过悲伤。
　　而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对于此时的张则琰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就那么郁闷着，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机械地回应着向南鸿的嘘寒问暖。除了偶尔偷瞄一眼穆遥心情有点波动外，他就像一个木头人。
　　一对又一对情侣去唱歌了，一个又一个朋友也去了。他听不见他们唱的什么，只听见一片又一片的欢呼和掌声。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回归一点状态。他不知道自己维持这个样子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
　　“不好意思，来晚了。”
　　那是苏从君的声音！他终于来了！
　　张则琰从椅子上跳起来，不顾向南鸿的询问，径直朝楼梯口的苏从君跑去。
　　“君哥，我等你好久啊！你是回去看阿姨了吗？她没事吧？”他想也没想地拉起他的手，把自己的担心全盘问了出来。
　　“她……”苏从君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这个，当场就愣住了。
　　穆遥觉得他俩反应有些奇怪，怕苏从君有什么事，于是走了过去。他步子有点快，经过向南鸿身边的时候，微微带起了一阵风。
　　一股熟悉的香味沁入鼻孔。
　　向南鸿眉头一皱。
　　“你好香，跟他味道好像……”
　　一句话浮现脑海，他看着穆遥的背影，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他苦笑了一下，见烧烤炉边没有人，走过去，重新开启了电源……
　　而那边，张则琰见苏从君不说话，又追问了一遍，然后刚好被穆遥听见了。
　　“苏大哥，阿姨怎么了吗？”他问道。
　　“没有，她很好。”苏从君赶忙回答。
　　“告诉我实话好吗？”穆遥看着他。
　　“嗯，就是，她前几天摔伤了腿，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家里也有人照顾她，我就过来了。”面对穆遥的发问，苏从君隐瞒不下去了。
　　“谁照顾阿姨？”张则琰问道。
　　“保姆。”苏从君道。是有人照顾老妈没错，但那个人并不是保姆，而是他突然冒出来的亲爹。他不想提起他，只能随便找个人来搪塞。
　　“哦，那就好。”张则琰信了。
　　“所以你今天闷闷不乐是因为担心阿姨吗？”穆遥问道。
　　“你发现啦？”苏从君叹口气，原来自己并没逃过穆遥的眼睛。
　　“嗯。苏大哥，我早就想问你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谢谢你，穆遥。”苏从君很感动。他看看穆遥又看看张则琰，觉得被人记挂的感觉真好，心头的阴霾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你谢什么呀，我们是朋友啊！”穆遥拍拍胸脯，终于放心了。他还怕他是因为方书田不开心，他觉得只要不是为情所困，其他都好办。
　　“诶，穆遥，你们站在这干嘛呢，怎么不进去？”这时，李延明上来了，身后跟着冉穹宇和向乾琎夫妻。
　　“我们等您呢，董事长。”穆遥灵机一动。
　　“哈哈，是吗，有心了……”李延明高兴不已，正说着，就见吴悦笙飞奔过来，激动地叫着自己，语气中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似乎是等急了。他情不自禁揽过他的肩膀，招呼道，“走走走，露台凉，大家快进去。”
　　他们一来，阳光房里更热闹了。
　　又一番详细的介绍之后，李延明认识了所有陌生的朋友，觉得自己真是来对了。此时大家也才得知罗森父母的名字——父亲叫维克多，母亲叫罗伊阳。也多亏李延明多问了一嘴，不然大家都还是罗爸爸罗妈妈地叫。而罗森，他的俄文名叫伊凡，意为上帝赠与，据说他们当地有个古老的夏至节就叫伊凡节，是祈求丰收、健康和幸福的节日。虽然现在已被时代赋予新的含义，但想想罗森的情况，也就不难理解他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的用意了。
　　李延明昨晚就听说了罗森的遭遇，如今一见，越发觉得这孩子可惜。他和他们握了握手，对他们远道而来表示了欢迎，还亲切地问起他们今天的收获。
　　“今天收获挺多的。”罗伊阳答道，“我们去了一直想去的长城，有幸认识了你们大家，罗森也很开心，谢谢你们带给他快乐。尤其要感谢穆遥和天阔，是他们用关爱和科技改变了罗森，让他能有机会见识到不一样的人生。”
　　“罗姨，你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楚天阔道。
　　“对啊阿姨，不用谢，罗森也帮助了我，他对我启发很大。”穆遥道。
　　“启发？哈哈，你是说跳舞吗？”李延明笑道。
　　“那个……”穆遥脸红了，现在想起来他还觉得像一场梦呢。
　　“没想到你跳舞跳这么好，真是深藏不露啊穆遥。没现场看你们跳舞，真是遗憾，还好悦笙录了视频，不然我一定会后悔死。”
　　“啊，录视频了？”穆遥不知道该害羞还是该高兴。他很想看看自己和天阔跳舞的样子，但一想起那些动作他又莫名觉得臊得慌。
　　“穆遥，我发你！我没有你们的工作群，不然一早就发群里了！”吴悦笙神经大条地说道，拿起手机就把视频发给了穆遥。
　　“谢谢啊。”穆遥没敢掏出来看。
　　“诶，穆遥，你感觉找好了没，快让我们饱饱耳福啊。正好就你们没唱了，准备好唱哪首小情歌了呀？”吴悦笙坏笑着问。
　　“我……咳咳……”穆遥看了一眼楚天阔，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是十几年没开嗓怕唱出来五音不全丢了面子，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一想到唱歌就觉得嗓子发干，根本没法唱，也不想唱。
　　“他嗓子不舒服，我们先不唱了，你们唱吧。”楚天阔看出他有些为难，主动替他解围。刚才听别人唱歌时他就发现了，穆遥对唱歌有些抗拒，否则他不会明明学会了新歌还一等再等。他想不通穆遥为什么对钢琴和舞蹈都可以唤醒记忆，偏偏唱歌就不行。难道他是在顾虑什么吗？还是潜意识里在逃避？
　　本以为今晚可以跟穆遥好好聊聊小时候的事了，但现在看来，还不是时候。只是明天就要回上海了，如果他全记起来，会怎么样呢？
　　楚天阔突然不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