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景同

1、骑马换骆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元崇十三年，陇右东，凉州城外。

　　又是一道凛冽的寒风呼啸着迎面吹来，马背上的人抬起一只手，拢了拢脖子上披着的银白狐裘。他五指修长，指甲圆润。寒风吹红了他的指腹和鼻尖。马停驻的片刻，他长视西北，神情冷漠，目光坚定，仿佛不可一世。

　　寒风如刃，一路从西北涌来，还夹着从大漠里刮来的沙砾。恍惚间，那人似乎被沙粒迷住了眼，便微微眯了下双眸。再睁开，他眼里已是清澈无比，眼神纯粹无瑕，与方才判若两人。

　　身后的人从大散关就一路跟在他身后，从散关到萧关，又跟到了此处。他嘴角上扬起一个极微小的弧度，哼出弱不可闻的一声嗤笑。随后扬起手，马鞭一挥，悠哉悠哉地晃进了玄石垒筑的凉州城。

　　方来意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马背上再如何舒服，这会儿也不得不下马问路。

　　此时虽已八月下旬，天色不算早，但城内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似乎，有些异常。

　　“哎，这位姑娘。”方来意手牵着马缰，朝前走了几步，叫住身边刚路过的一位挎着菜篮的妇女。

　　“嗯？”不待方来意到嘴的话问出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猝然挤进他和那妇女之间。

　　方来意被突然插足而入的大汉吓得浑身一抖。收回视线后，只见身前这男人穿着一身兽皮，满脸络腮胡，额头一圈上裹着粗布麻巾。此时正作双手抱胸状，下巴高高翘起俯视着他，脸上写满了“不好招惹”的字样。而那男人此时正在上下打量着方来意。

　　方来意生于余杭，那里自古就是个多情地，他的五官既带有南方人独特的温婉清秀，又有几分妩媚。倘若是换上女装，定能让人雌雄莫辨。方来意在南方也不算矮，可与这北方男人比肩而立时，他却是要矮上半个头。

　　正想着该如何解释时，岂料那男人先人先语，突然冲着方来意大吼了一声：“勾搭我娘子干甚！”

　　平白这样遭人一顿吼，方来意心头不爽。

　　可不爽归不爽，眼下遭人误会，总得给个说法不是。

　　“不是勾搭不是勾搭，也不干甚，只是想问个路。”方来意发誓自己对那姑...大姐毫无半点邪念，就只是想单纯地问个路。

　　可偏偏那妇人——一有夫之妇转过头来看见方来意后，就好像是看上了他一样。站在男人身后，不停地朝方来意挤眉弄眼。简直把方来意看得心里发毛，不由感叹此处民风开放！又懊悔自己问路前不仔细看清大姐容貌，光是看了个背影，就胡乱叫人家姑娘。

　　那男人听完方来意解释后，神情并未缓和，依旧是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想再搭理方来意。随后转过头，看了眼妻子。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给看出了奸情。

　　那大姐显然没料到丈夫会回头看她，抛向方来意的媚眼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正好被自己丈夫看了个正着。

　　男人登下火冒三丈，冲着妇人又是一阵怒吼：“看什么看！你还真看上这小白脸了？！”

　　方来意心道：这可真的无妄之灾！生得白净怎怨得我！

　　那妇人被丈夫吼骂，也不觉愧疚。反而是立即摆好阵仗，撩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男人，道：“还不许我看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幅什么德行！到处勾搭女人，连庙里的尼姑你也要看上几眼！啊呸！老娘整天对着你那张臭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才会嫁给你！”

　　那妇人一开口，便知也不是好惹的。几句话当真有河东狮吼的功力，引得身边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哎哎哎！二位听我说...”方来意赶忙牵着马上前劝架，也学着男人一个箭步插/进夫妻二人中间。他本是想劝和两人，却不妨被那男人伸手给推了一掌。

　　方来意身子瘦弱，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哥，身子还十分柔软，活脱脱一个男版林黛玉。怎经得住被人如此一推。

　　男人本就比方来意长的高大，力气也用得足。方来意被推得连退了好几步，眼瞅着就要当街倒下。而他身后本来是围着人的，可见他退来，却无人去扶，反而纷纷朝两边避开，特意在方来意的身后让出了一条宽敞大路。

　　方来意的身体不断往下倒去，就在脑袋将要碰到地面的瞬间，一条结实的手臂从他背后伸来，稳稳当当地拖住了他的腰，然后一用力，只手就把他扶了起来。

　　方来意惊魂未定，一时连道谢也忘了，只顾摇头感叹道：“哎！我这可真是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你这是险些破财消灾。”

　　岂料方来意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男子冷冷的声音。

　　这话什么意思？

　　方来意疑惑转身，只见一黑衣劲装的男子站在他身后。那男子双手抱胸，臂弯里夹着一把剑。男子眼神深邃，鼻梁高挺，眉似远山。如此俊色，可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可这人又确实长得风姿神朗！

　　方来意竟一时看得入了迷，不知自己张口是要问些什么了。

　　“啊？哦哦哦！”须臾，方来意回过神，慌忙从男子身上收回了视线。这才反应过来男子是在提醒他财物。于是赶忙低头伸手去摸腰间的钱袋，果然，那里一片空空荡荡。

　　思来想去，方来意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贼给盯上了，莫非是自己牵着一匹马，太过引人注目？

　　方来意还在左思右想，而那男子已经松开了抱胸的手，朝方来意甩来一个小袋子。

　　方来意这倒反应快，伸手接过后一看，袋子蓝色，底下还秀着单字“意”，可不正是之前挂在他腰间的钱袋。方来意又拿着钱袋在手上掂了掂重量，银两应该没少。

　　“不是我。”

　　那男子见方来意抬头看着他作张口状，以为方来意是要责问他钱袋是否是他拿的，便先开口解释。但语气依旧好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多谢大侠了。”方来意忍不住笑了笑，“大侠可是当地人？”问完，方来意又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越矩，于是又补了一句，“我只是想问个路。”

　　“不是。”男子冷漠说完，抬腿就要离开。

　　“哎，那大侠可知道凉州城哪儿有市驼场？我正要去那。”方来意牵着马，小跑着跟在男子身后询问。

　　男子听说他要去买骆驼，脚下一顿。

　　“你要去大漠？”

　　“对！”方来意也不隐瞒，干脆答道。

　　男子皱眉问：“为何？”

　　“说来不好意思，此行是去找我丈母。”方来意摸了摸鼻头，道。

　　男人停下脚步，侧过头认真地上下打量了方来意一番。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方来意年纪轻轻，绝不像已经成家立业之人。

　　“你是江南人，去大漠到底做甚？”男子继续问道，显然是对方来意的答案不满意。虽说他终于肯对方来意多说几个字，但语气听起来并不友好。

　　方来意手牵着马，看着男子的眼睛，道：“是姻亲，早定下的。我去找我丈母娘，也去接我将来的娘子。”说到此处，方来意避开了男人的视线，耳尖却泛起微红。

　　男子依旧盯着方来意。

　　方来意的眼睛很明亮，黑瞳又如曜石，干净纯粹。

　　“走。”男子转身。

　　“啊？”

　　“市驼场。”

　　方来意脑子险些没转过弯来，明白后立马牵着马又跟了上去，脸上止不住地笑。

　　男子虽在前引路，却是有意放慢脚步。

　　两人到驼市后，男子就不再管方来意，只是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后，让他自己挑选。

　　“哎，这匹骆驼要多少钱？”方来意牵着马朝看中的一匹骆驼的主人问道。

　　骆驼人见方来意衣着打扮不像本地人，且身上衣裳华丽富贵，定是个出来游玩的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于是忙吐掉口中含着的枯草芯，拍了拍身上的沙，起身道：“哎小哥，算你有眼力！我这匹骆驼可是这里最好的！你要是真想买，我就给你便宜点。就收你十两银子，你看怎样？”

　　“成。”方来意开开心心地拿出钱袋。

　　钱还没拿出来，一只手却突然从他身后伸来，将他手里的钱袋夺了去。

　　“大侠？”

　　那男子一直站在离方来意一尺远的地方，此时突然过来，着实让方来意吓了一跳。

　　“不要了，走！”男子拿着钱袋，抓起方来意的手，直往外走去。

　　卖骆驼的人估计也被吓了一跳。

　　方来意疑惑不解：“怎么不买了？我要去大漠啊。”

　　男子将方来意带出市驼场，才对他说：“我这儿有两匹骆驼，不收你钱。”

　　听起来是桩好买卖，可方来意却摇了摇头，道：“不行不行，你我萍水相逢，况且大侠刚刚又救了我，我怎么能再白拿你的东西呢？”

　　随后，方来意又真诚道：“刚刚那卖骆驼的人说一匹骆驼要十两银子。不如我把这十两银子给你，你再把骆驼给我？”

　　十两银子绝非小数，普通人家省吃俭用，一年也可能无法攒下来。可方来意却说得如此轻松。

　　怪哉！

　　方来意说完后，一直等男子开口答应，可那男子却只顾着打量他，半句话也没说。

　　方来意被看的不自在，想提醒男子，可话还没说出口，男子却先开口了。

　　“方月。”男子看着方来意道。

　　“嗯？”方来意还没完全适应男子时不时毫无缘由地说出两个字的习惯，不解他说的是什么。

　　“名字。”男子解释道。

　　“噢噢！原来方月是大侠的名字啊。我也姓方，名来意。”

　　方月微微挑了挑眉，凑近方来意，低声道：“如今江南权贵世家中方姓不多，能像你这样出手阔绰的更是少之又少，不知，你是哪个方家的少爷？”

　　方来意也侧过头，两人挨得极近。他脸上依旧天真无邪，看着近在咫尺的方月，眨了眨眼，道：“月大哥，我家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方月闻言立刻站直了身体，不知方来意是有意还是无意说出这话。拉开和方来意之间的距离后，方月又往后退了一步，看向方来意的时候，眼中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方来意却好似没看到，眼神单纯，提起家人似乎还有些悲伤。但旋即又继续问道：“方月大哥，天色不早了，这附近可有客栈？”

　　方月保持他一路沉默的风格，伸手朝东方一指：“一里路。”

　　方来意顺着方月手指着的方向望去，轻声说了句：“东方啊。”

　　说完，方来意牵着马就要走，却发现方月并未跟上来，于是回头说道：“方月大哥，你怎么不来？你不是答应要给我骆驼的吗！”

　　方月看着站在马边的方来意，目光悠远，却好像在看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