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节》谢清一

10、番外7

　　A

　　梁韬很坦白，他提到关于自己身体的时候，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遮遮掩掩或是讳莫如深。

　　很多年之后，已经很亲密了。

　　祝易还是能想起来梁韬摸着自己的脑袋，很认真的跟自己说，“我的确是不愿意做残疾人。可是我是。我是。”第二个我是，自然要轻了很多。

　　天不遂人愿的时候有很多，有些事可以一笑而过，有些永远是遗憾。

　　去年清明的时候，恰逢祝易将孩子送去父母那边断奶隔离。

　　祝易顺道和梁韬一起去看了陈耘。墓园外花店的老板多少有些诧异，还是道了声，“来啦？”

　　梁韬应了声。

　　祝易进去挑了捧开得最好的花，梁韬付了钱。

　　清明时节雨水丰沛，梁韬就很不喜欢，连着下了三四天雨天才放的晴。招了湿冷，梁韬走得也比平常要慢上不少，拖着。

　　担心他耽误了看路，花是祝易抱着。

　　清明时期，墓园便不似平时的萧条，梁韬引着祝易走到了碑前，一手扶着碑另一手掏出纸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道，“到了。”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墓碑。

　　祝易放下花鞠了躬，看着碑上那个带着笑意的照片，拉了拉梁韬道，“你要不要和她说点什么？我在那边等你。”

　　梁韬掸了掸碑上的灰，站着看了一会儿，“不用了。该说的之前都说过。想说的她也知道。”

　　祝易却蹲下去把地上的两三根杂草拽了，花摆正了。

　　祝易与陈耘并不相识，彼此也只有梁韬这个牵连，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想了想低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陪着他。”说着又觉得自己像是胜利者的炫耀，又道，“他一直都记得你。”

　　但这样，祝易又觉得自己矫情起来，更觉出几分不快来。

　　正这时，梁韬又凉又干的手在她头上捋了捋，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说的话，和往常在超市门外碰到一样平淡，“话说完了就回家吧！”

　　祝易顺势起了身，把他的手握住了，“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合适。”

　　梁韬微微有些无奈，“都行。她不小气。”

　　他们往回走，也不快，自然也遇到不少在碑前念念有词的人。

　　祝易多看了两眼更加抓紧了梁韬，“你信鬼神么？”

　　梁韬摇摇头，“不信。”不多时又道，“不过这也算是个美好的愿望。尤其是在世界坍塌无从依靠的时候，是个心灵寄托。”

　　“是说你自己？”

　　“嗯。”梁韬想了想道，“有另一个世界就还有机会完成未尽的愿望。有希望总是好的。”

　　祝易听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梁韬很明白，信和不信在于怎么去看这个世界。

　　B

　　清明的小序曲很快就过去了。

　　祝易有些惆怅的看着坐在书房里埋头写报告的梁韬，没去打扰他。

　　结婚后不久。

　　梁韬与读研时的导师聊天时被问到有没有意向跟着他再读博。

　　梁韬动了心，征询了祝易的意见。

　　祝易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她的同意自然做不得数，梁韬随口许道，“也行吧。先看看能不能过考试，考过了就读读看，不过就算了。”

　　对于希望自己达成什么目标梁韬并不是特别苛刻，当然他似乎也不是特别需要学历来给求职加分，这样没有目标的目标倒让二人都要轻松得多。

　　轻松归轻松，该准备的还是得尽力准备。

　　梁韬又特意去拜访了导师几次又递交了一系列材料申请书审查表，报名才算是告一段落。

　　初试是在次年春天，他不是特别担心复试问题，反倒是初试有些心虚。心虚来源于专业课倒还能临时抱起佛脚，但他真的将外语落下挺久的了。

　　有时候祝易挺希望他们像那些爽文小说里女主男主一样强悍到干啥事都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他们却是那些小说里的路人甲和路人乙，用来承托主角的光辉的。

　　备考这段时间里。

　　祝易可以显见梁韬脸色不如之前好了，连带着眼中的神采也不如以前那么闪。

　　祝易想到自己读书备考的时候，大抵也是这样，鲜少会告诉别人自己读得很辛苦，而总是有所保留着说是尽力而为。

　　祝易在这段时间里也大幅度杜绝了祝非的造访。

　　梁韬也知道，他同样将工作中不必要的事分派出去了一些，时间尽量都腾了出来。今时不同往日，他明白自己的精力没有十多年前那样充沛。

　　梁韬做事的条理性很好，什么时候看书什么时候刷题，瞅着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自己高考备考时的架势。

　　再往后推，他得有十来年没这么有目标性的读书了。也不知是何苦来哉？

　　不管经过如何，几个月的辛苦下来考试总算告一段落。

　　成绩出来才会决定有没有复试。

　　梁韬可以缓一缓，祝易怕他一时转不过神来磨着他出去疯玩了一天。

　　回家时天擦了黑，祝易车子也开得不快。

　　梁韬坐在一旁，瞅着祝易也像是大战方休，低声道，“这阵子你辛苦了。”措辞是官方又客套的，祝易一时没有回应他，停好车从后座抽出拐递给他时才道，“你也是。”

　　梁韬站稳了笑道，“我们俩这是做什么呢？”

　　祝易想了想，“嗯。这叫相敬如宾。”

　　“这样可不行。”梁韬挨过去笑，“得有些烟火气。”

　　“吵架拌嘴么？”

　　“倒也不必。”梁韬腾出手去摸她的脑袋，“比如你被冷落了可以表示一下不高兴。”

　　“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冷落到。”祝易把他的手捉了下来，还没入夏晚上稍有些冷，他的右手就凉冰冰的，祝易习惯性搓着，搓了搓回了暖才道，“你有你想做的事。又是好事。”她抱着梁韬的手停了挺久，“我希望不是空忙一场。”

　　祝易没有往下说太多。

　　梁韬聪明，她怕自己话太多了梁韬就察觉了。

　　梁韬瞧不见自己的后脑勺，祝易却能看见。

　　几个月下来，原本只偶尔间了几根的白头发也明显是多了。

　　祝易不确定自己的支持对错与否，只是他走了这条路，总会希望不要磕绊太多。

　　好结果终于还是来了，他的初试成绩竟然都不错。

　　所以复试对他来说就更容易了些。

　　八九不离十后，梁韬的心事终于落地。直到不久后得到确切消息，为表庆祝祝易邀了几个亲友，大家才知道有了这么一回事，又多数感慨于运气。

　　祝易猜想这或许在于只有自己才能瞧见他一边压着膝盖上的暖水袋一边念念有词的模样。

　　喜悦从来都是狭隘的，除却最亲密的人相通的少之又少。

　　梁韬是个很诚恳的人，他一直明白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他读研是教育学，接着工作，这次报考依然是他之前导师的研究方向。这应当是他早就计划好的路线，只是因缘际会耽搁了一点时间。他这次做决定的时候，自然也早就做好了全力以赴的打算。

　　祝易不笨，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

　　得到被录取的消息的时候，祝易夸张的闹了梁韬。

　　祝易没再顾及梁韬脆弱的膝盖整个都挂在了他的身上。

　　梁韬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托着她无奈道，“过会儿就下来啊。我腿恐怕撑不住太久。”

　　祝易蒙住他的眼睛笑，“这可不行。你还没谢我帮你求神拜佛呢！”

　　梁韬弯腰让她趴得稳当了些，“谢。这就谢。不是得当面更正式么？”

　　祝易这才跳了下来，背着手转到了梁韬面前道，“正面了。”

　　梁韬笑了。不觉眼中倦意尽去，认真道，“谢谢你。”说完这句，他又习惯性的摸了摸祝易细细碎碎的刘海，“真的谢谢你。当然我们之间这么说太客套了。就是还是想说。”他不知为何正色道，“我没那么好。我自己知道，你也知道。”

　　祝易抬头看着他。

　　梁韬又道，“这是我一直想做到的事。对我来说并不算不容易。所以出事之后我有很多时间，却没有付诸实践。我没勇气去尝试，也不敢在那时候再接受失败。直到现在。你愿意陪我去试，愿意陪我高兴，愿意与我一起等待未知的结果。至于结果如何，在我看来已经不重要了。”

　　祝易搓着手应了一声，“我觉得你已经非常厉害了。”

　　梁韬低声笑了出来，“在情人眼里么？”

　　“是呀。西施哥哥。”

　　梁韬低头把拐倚在了一旁，将祝易牵到了面前，“我没能让你见到我之前的样子，但可以给你看到更好的。”梁韬很快又道，“它限制不了什么。”

　　祝易知道它是什么。

　　C

　　在不记得第几次看到祝易摸上肚子的时候，梁韬出了声，“再唉声叹气，背都要驼了。”

　　“你不是没看到么？”

　　“听到了。”梁韬放了手中的事，“过来这边。”

　　祝易看着挺乖巧的凑了过去，“怎么了？”

　　梁韬打量了她片刻，不多时道，“我胖了么？”

　　一个平时不是很在意自己身材相貌的中年人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多少有了那么一点惊悚的感觉。因此祝易认真地打量了他，看他不是在开玩笑才道，“也没有吧。差不多就那样。”

　　“挺久没出去走动了。”梁韬道，“之前小半年忙着备考，后来忙上课忙工作。接着是有了孩子。这好不容易才断了奶。数数都快三年了。”

　　“这么长时间？”祝易也诧异，又笑道，“我没什么感觉。”

　　“我这两天还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该折腾这事。”

　　“不挺好的。”祝易急了，“瞎想什么。”

　　梁韬看着她笑，“挺好的。”他说着伸手捏住她掉到眼前的鬓角顺了回去，“会游泳么？”

　　“不怎么样。基本不会。”

　　“我不会。”梁韬想了想道，“反正我也不能跑跳。学游泳倒是挺好的。”

　　祝易总觉得这建议之中有点诱拐的感觉，“我没泳衣。”

　　“我也没有。正好我去网上一起买。”

　　“不耽搁你写的报告？”

　　“不。”梁韬果断道，“一周也就一两次。这个时间还能挤出来。”

　　果然，祝易蔫了，她本能的想逃避。

　　确切来说，梁韬确实略微有了啤酒肚的趋势，中年危机是有了。

　　祝易再想着泳池多数湿滑，她也真不放心让梁韬一个人进去。

　　从选地方到找教练，这有些心血来潮的提议挺快就付诸了行动。

　　祝易的泳衣是梁韬买的，开背却遮全了肚子，她穿的时候才知道。

　　男式的就没什么款了，再普通不过的一条五分平角泳裤。

　　换衣间分了男女，梁韬在门口等祝易。

　　他们到的早，课是选的一对二，这时馆子里人还不多。

　　地面真的很滑，祝易跟着梁韬先走到了下水的地方，梁韬在池边坐下了她将拐靠到了墙边又跑了回来，“你在这里千万要小心。”

　　梁韬替她把露在泳帽外的碎发别了进去，“知道的。衣服合适么？”

　　“嗯。”祝易点头，见教练还在交接什么，“你怎么猜到我不喜欢分体的？”

　　“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他眨了眨眼睛笑道，“你信么？”

　　“你觉得我能信？”祝易也笑，低头见那空着的半条裤腿被池边的水沾湿搭在池边，不觉有些心疼，扭头看到梁韬的眼睛，“我肚子有点花。”

　　祝易说的花，也不过就是有几道不算很明显的妊娠纹，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苍白，不再是醒目的红色紫色，也算不上很明显。

　　梁韬自然也看的出来她在意这个。

　　教练不多时走了过来，他们之前约课时已经说明过梁韬身体情况，见面便不算陌生。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水，成年人的理解力有些挺大优势，第一节课也上得很是顺利。

　　梁韬从水中出来一时有些累，坐在池边休息椅上休息，这时人已经多了不少，路过的人便多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梁韬见祝易不高兴，待一波人走过挨在她的耳边道，“你看这么大一个场馆。有几个人认识我们？”

　　祝易下意识摇了摇头。

　　“反正他们也不认识我们。我们又何必在意他们怎么看。”梁韬压低了声音道，“我是胖是瘦是美是丑。他们怎么看怎么认为都和我们没关系。我与你坐在这里，周围其实就是空白。我只与你有关。”

　　祝易看着他。

　　梁韬不年轻了，眼角有着几道纹路，鬓角几根露出来的白头发也遮不住，他眼下微微有些发了福，肩很宽，双手掌面有着一层薄茧子，腿很长也有些孤单。

　　梁韬好看么？

　　应该算不上好看。

　　却不记得从何时起，祝易连目光都不舍得挪开。仿佛此外的世界都是空白。

　　“那是。”祝易道。

　　只与你有关，只为你做到更好。

　　大概也只有这样理智又清晰的表达能够胜过喷珠噀玉般的词藻。如同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点下的两滴墨点一样醒目又清晰。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