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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以剑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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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望见天阁之人,多半都觉得此地名不副实。“天”字何其大也,偌大一个天阁,居然真就只有一栋楼阁,未免寒酸。
但这些人一旦踏入其中,心中疑惑便会烟消云散。非但不会疑惑,还将生出恍然之感:天地阁,不愧是天地阁。
阁中有天地!
那扇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的朱漆雕花大门,只要踏进,眼前立时就换了一片景致。自外往里看到的雕梁画栋庭院桌凳为之一变,目力所及唯有茫茫云海、落日余晖。朝下望去,河汉奔流,山峦耸峙,尽在脚下;鸟兽逐走,鸡鸣犬吠,皆如蚁虫;时有躬身劳作的农人捶着背从田间抬起头,视线刚要投来,便有浮云及时遮挡,叫他怀疑自家是否看错。
“真仙境也。”一飞羽门的弟子感叹道,表情如痴如醉。
他说的仙境不是指眼前壮丽河山,而是将这壮丽河山置于足下的天阁。
此次天地阁开启,各门各派不知是商量好了还是出于某种默契,且不论暗地里如何,明面上遣出的都是些筑基金丹弟子,其中又以筑基为多。这些弟子灵力低微,功法不精,除少数家大业大者可凭借法宝灵兽飞天遁地,大多数还是只能“脚踏实地”。即使是稍微特殊些的剑修,能在筑基期就掌握御剑的也少之又少。
平日里他们不觉得:毕竟修行方是根本,旁的都是细枝末节,修为高了自然应有尽有。
可今日凌云俯瞰,却是恍然惊觉:大道渺茫,长生难期,自己立志修仙,最早不就是羡慕修仙者能够逍遥于世,高人一等吗?
“这些蠢货个个地抱着柱子在作甚?”
两道黑色的身影疾掠过中庭,余光中瞥见数十人死死地抱着柱子不放,神情沉醉,其中一人忍不住疑道。他长得不算特别英俊,眉间一股少年气却颇吸引人,正是方与白玉京斗过的陈陵。
“第一层是踏仙幻境,许是看到自己成仙了。”旁边的黑衣蒙面人说道。
“成仙?”陈陵面露不屑,“修身不修心,一身修为全赖宝材堆出,你人族掌六界数百万年,飞升的倒九成九是巧取豪夺之辈。”
蒙面人不言。
陈陵觑他两眼,忽地一笑:“话说陈小子,燕长空死前虽将你交托予我,却从未说过你燕家究竟有何谋划。看在老祖我待你也算尽心尽力的份上,要不跟我详细讲讲?”
——原来蒙面人才是陈陵!
那现在顶着陈陵脸的人又是谁?
蒙面人,也就是真陈陵眼也不眨地说道:“白玉京勾结歹人灭我燕家,我自是要勤练苦修,早日杀他报仇。”
“翻来覆去都是这句浑话,老祖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别人我不知道,你们燕家是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你们何曾将‘死’放在眼里?”假陈陵没好气道,“罢了罢了,你不想说便不说吧,反正于我无差——说起那名异种,别个不论,意志倒是坚强无比,被囚禁三万年没有发疯不说,竟然还能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嘿,要是被囚的是老祖我,别说三万年,就是三百年怕也熬不住。”
陈陵道:“毕竟先祖仁慈,镇他时封住了他的五感六识,只留下一道先天灵觉,这三万年说他是一块石头也不为过。”
“原来如此,”假陈陵装模作样地唏嘘一通,“师父也是,五感六识都封了,又何妨把灵觉也闭一闭?他老人家自己慈悲了,却给后人留下多少麻烦。”
他嘴上埋怨,眼底情意却缠绵。陈陵只作看不见。
“前方不远有座佛堂,中有一处机关可直通地阁,”陈陵说道,“那处隐蔽,按理说除我外无人能寻到。但事怕万一,若有敌伏,还望狐前辈先抵挡一二,待我把机关启了。”
狐不归笑道:“好说好说,我这分身奈何不了白玉京,打发打发他的手下还是无碍的。只是你须快些,我照你的打扮变出来的那些假人拖不得白玉京太久,要是被追上就麻烦了。”
两人左拐右拐,盏茶工夫不到,果然来到一个佛堂跟前。这佛堂外表古旧,跟天地阁华丽的风格殊为不搭,幸好坐落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中,想来不会为人注意。
狐不归待要推门,忽觉触手有异,仔细一看,发现门板上竟满是划痕,倒像是被锉刀生生铲去一层,心下不由犯了嘀咕。
然而通往地阁的机关就在里面,就是虎穴龙潭他得硬着头皮往里闯,何况一点子不对劲?于是使劲往前一推,将紧闭的大门推开。
堂中却立着一个人。
这人一袭血红色的袍子,从背后看姿态十分风流,门开前他似乎正打量四周,听得动静转过身来,微微一怔,柔媚笑道:“原来出口却在这里,叫我一番好找。”
竟是薛玉寒。听他口气,像是误入此地。
预想中的大批伏兵没有出现,陈陵和狐不归俱是松了口气。
然而还不等他们把这口气出完,便听薛玉寒柔情蜜意道:“自我踏入天阁,两位还是我头回见到的活人。如此有缘,我怎好不取你二人性命?”
他声音有多令人酥麻,说出来的话便有多恶毒。
狐不归闻言大怒:这年头怎么谁都敢在老祖我面前装大?正要也放两句狠话,却被陈陵拦住。
陈陵紧盯着薛玉寒的眼睛:“薛玉寒,我天吴门隐世几百年,与你血冥宗素无冤仇,我也知你血冥宗绝不可能跟其他玄门走在一路。你我相斗,实无必要。”
薛玉寒眯起眼睛:“你是天吴门的人?”
陈陵颔首。
“天吴门啊……”薛玉寒轻抚鬓发,“放在往日,看在我们两家没甚交恶的份上,我也就让你们走了。可今天么……”
他嫣然一笑:“我莫名死了个手下,心情糟糕,正愁无处发泄呢!”
狐不归猛地甩开陈陵的手,斥道:“跟这没长眼的说那么多作甚?他要打便打,快些把他收拾了还省事些!”
心念一动,手上法诀随之而起,就要朝薛玉寒攻去。谁知正在此时,狐不归眼前一花,就见几十道匹练似的银色光华自薛玉寒背后升起,照得整间佛堂亮如白昼,衬得薛玉寒这邪宗少主也高洁了几分,不禁愣在当场。
耳边响起陈陵的叹息:“前辈怕是不知,这薛玉寒虽出身血冥宗,大半学的倒不是此宗功夫,而是师从剑圣武简,是他指定的衣钵传人。可以说,这回进天地阁,要小心的除了白玉京便是他。”
狐不归:“……”
望着媚眼如丝,浑身笼罩在腥恶血气中的薛玉寒,狐不归无语凝噎。
剑修这个词,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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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煌非常清楚,对同一句话,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读。
“你想死吗?”在敌人口中是威胁,在情人嘴里却是笑骂。
同理,“今天天气不错”出于普通人之口是谈论天气,出于疯仙辜少英之口,那就是要杀人了。
因此,听到沈沧那句“酒塞”之语后,南宫煌当即陷入了沉思。
这句话究竟何意?重点在“不好意思”还是在“你踩到了”?是善意的提醒还是暴风雨前的黎明?
这时南宫煌忽然感到脚底似有一硬物,心情为之一松。
——原来重点是在“酒塞”。
于是他挪开靴子,把底下踩得有些变形的酒塞捡了起来。
然后他尴尬地发现,酒塞,脏了。
沈沧有些恼火。
他自问是个儒雅随和的人,从不轻易动怒,就算有人想对他不利,他也不介意使对方走得很安详。
但眼下他却很生气。
他冷冷地剜了眼藏在自己影子里的莫是。往常聒噪的魔头此时一声不吭,打定主意装死。他一装死,沈沧连个发火的人都没了,心情顿时更差。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枚酒塞。
话说当时殷朱驱使血影向沈沧扑来,沈沧毫不在意,命莫是将自己换入影子世界,略微施了个障眼法便把他骗了过去。
至于殷朱和南宫煌谁死谁活、血灵芝落于谁手,与他何干?他又不是闲得没事干。
故沈沧干脆就待在影子世界,只令自己的影子在树荫下移动,竟是格外省事。
正当他暗道此策高明、准备饮两口酒犒赏自己时,手一摸葫芦口,眉头狠狠一拧:
酒塞呢?
沈沧的酒塞可不是普通酒塞,那是他失败无数次才终于炼制出的一件灵器。
很久以前沈沧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酿酒时将灵气加入其中,固然能够提升酒的风味,却也大大加重了“跑酒”现象——清晨装满的一葫芦,还没喝两口,到中午便一滴不剩;这倒罢了,关键是酒味一口比一口寡淡,喝到最后跟白水差不多。
他嗜酒如命的一个人,哪里忍得了这个?故苦心孤诣地造了这枚酒塞来,总算是把问题解决了。自此他走到哪儿这枚酒塞就携到哪儿,从未离过身。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许是他喝完酒没有把塞子塞实,许是莫是将他扯进影子世界时扯得太急,这枚酒塞终是没有逃脱遥远的西方一位哲人悟出的定律,悄然落在地上,并在不久后被喜孜孜摘采血灵芝的南宫煌一脚踩住,变成了一枚脏兮兮的、有些变形的酒塞。
此刻,这枚酒塞静静地躺在南宫煌的手心,沈沧看着它,南宫煌也看着它。
气氛有些凝重,直到南宫煌忽然收掌成拳,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上沈沧的肩膀!
“兄弟,一个酒塞值当什么,”他豪气干云地说,“等咱俩出去了,本公子给你赔一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