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遗事》雨文慧

4、第 4 章

　　“好了。”落下最后一笔，安芳将笔搁上，吹吹干墨。
　　“辛苦妳了。”张姨娘将其余抄写好的佛经放在案桌上。
　　“哪里辛苦，这是奴婢本分内的事。”安芳手脚利落地将经文收好，向张姨娘鞠躬告退。
　　从移山草堂离开时，天色已半暗了。
　　安芳打起灯笼，避开临风池，打算从尚雅堂后边的树林走回西院，虽然绕了点远路，但还来得及交差。
　　鸢紫色的天空浮起点点星光，光色幽微，人影浮动。
　　安芳敏锐地看到有人走进尚雅堂，毕竟自她入徐府以来都是偷偷睡在尚雅堂里。她的睡癖太差，无法跟其他ㄚ环睡大通铺，大家都是辛苦工作了一天，实在没理由让其他人容忍她的坏毛病，好不容易才在尚雅堂找到没人在用的空房间，她得要守护这小小的秘密基地才行！
　　从月洞门踏进尚雅堂的院落里，曲折过后，安芳的确看到厅堂里有灯火，今日不曾听闻有贵客来访，就算有也不会让客人使用这么偏僻的居院，应该不会有点着灯火的宵小，那么就剩下同为徐府的下人了。
　　这么一想，她便大胆地推开厅门，果然听到一阵衣物摩擦的唏唏声，她顺着声音走去，彷佛是在屏风后面。
　　“谁在那里？”她大声地喊顺便壮胆。“赶快出来！”
　　屏风后瞬间安静了。
　　果然有人！“再不出来，我就要去禀告老夫人了！”
　　屏风后一个人影慢悠悠地站出来。室内昏暗，安芳只得提起灯笼小心靠近。
　　“没见过口气这么大的胆小鬼。”对方轻噱。
　　安芳不反应，待看清对方容貌衣着后，才放下警惕。
　　“你是哪里的小厮？怎么会到尚雅堂？”
　　“开口就是一串问题，也不自报名号，徐府哪房教出来的？我瞧着妳面生，该不会是外边的ㄚ头偷跑进西院吧？”
　　对方的口气好凌厉，安芳不愿失礼，只稍微福了身。“小女安芳，在老夫人的牡丹居服侍。”
　　景率从未在奶奶跟前看过这女孩，便知是无关紧要的ㄚ环，但为免生事，还是随意说道：“……小人名唤阿保。”
　　“你怎么－－”
　　安芳还未说完便被打断。“安芳姑娘可是要向老夫人复命？”景率提醒她怀里抱着的竹匣。
　　“正是。”
　　“小人也只是来帮少爷拿东西，不多打扰了。”景率说完便做了个揖，不让安芳反应便揣着包袱径直走了。
　　安芳愣愣地看着对方离去，半响，只好也抬脚离开。
　　一出了尚雅堂，景率便顺着回廊走，跳到北假山上躲起来，过一会儿，便见方才的姑娘正打着灯笼走来，沿着石桥急匆匆地碎步走了，正是向着牡丹居的方向去。景率这才翻身跳下北假山，看看天色已半黑，此时走动的人也少，索性就这身装扮回去吧。
　　一回到院落，迎上来的家禾看到他还是一身仆役的打扮，慌得把他推进内室。
　　“我的大少爷，您怎么没换衣服啊？这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那可不好了！”家禾快手快脚地把衣服递给景率。
　　景率这才想起刚才的小姑娘。“对了，府里有新进的ㄚ头吗？”
　　“怎么可能有啊！老爷如今被禁闭在家，老夫人前些天才遣走一些人并告诫大家要谨言慎行－－”家禾倏然住口，一会儿才说：“有是有……听说是老夫人从鸡鸣寺捡来的……”
　　“捡来的？”又不是小猫小狗，人还能捡？
　　家禾压低声音说：“老爷回来的前一天，老夫人白日里不是去趟鸡鸣寺，听说那个ㄚ头就是跟着老夫人一起回来的，老夫人把她安在牡丹居里，不过是做些洒扫的工作罢了。”
　　“嗯，知道了。”
　　景率换好衣服出来，婢女晚膳已布好，他如常地作息，连景风院的下人们都不知道他曾经出府。
　　第二天他还是一样卯出便起，读书，习武，请安问好，饮食谈笑，进退有礼，淡疏有致，还是那个徐府的大公子。
　　景率特地在老夫人动身往鸡鸣寺参拜前问安，老夫人笑着说还是他有心。是的，他是有心的，即便他现在已无须继承魏国公的爵位及封号，他仍要维持一个彬彬有礼，温文儒雅的公府典范－－为了父亲，也为了妹妹，更为了奶奶。
　　送老夫人出了牡丹居，前后都没见到那个ㄚ头，他不禁释然，看来的确是个无关紧要的下人。
　　他漫步向花园踏去，水池里的荷花已结成大大小小的莲蓬了，两个园丁正划着小舟边整理池水上的枯枝残叶，小舟里已堆了半满。
　　他站在石桥上望去，莲蓬随风摇曳，摇摇欲坠，晃荡了一会儿，又恢复挺直的模样，一枝干枯的莲蓬却从园丁的手下逃过，黑褐色的莲房布满点点白霉，莲洞里的莲子也跟着枯槁了；洞里一半是枯掉的莲子，一半是黑呼呼的空洞。
　　他觉得刺眼，便弯下腰伸手去摘。触及莲茎的瞬间已摧折，原来早就中空了。修长的手指稍稍用力莲房便摧枯拉朽地分裂，空洞的莲房在手间破碎片片，干扁的莲子顺着滚入掌心，指尖用力却怎么也按不破，只好用手去抠，干扁的莲子竟干脆地一分为二，莲肉褐黄，莲心干瘦蔫黑。
　　景率边剥着莲房就像亲手把罩在心头的纷扰一一剥下。
　　把里面仅余的三颗莲子一一抠开，每开一颗便丢入池水，最后一颗却骨碌碌地一路从莲房、掌心，跌落至石桥，再弹起坠落入池，噗通一声。
　　盯着水池上溅起的水花，一圈，一圈，渐渐又归于平静。
　　家禾拿着信帖匆匆来到西苑，远远就看到自家少爷立于水池边，玉树临风，雅望非常，再细看到少爷手上彷佛在动作，家禾便猜知一二。连烦躁的样子也是个玉贵公子呢！家禾不禁由衷赞叹自家少爷。
　　“少爷。”家禾靠近景率身边才小声地说：“永康侯府的二公子送来的。”
　　景率将手上拍落干净，才接过信来阅读，接着漫步回景风院。
　　回到景风院，他很快地修书一封，交给家禾吩咐他亲手交给永康侯二公子。
　　一回头，ㄚ头已端上茶水。
　　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景率不由得举杯，茶水滑入喉间，温润生甘。他并不重茶，院里的婢女也不太会煮茶、泡茶，这杯茶水绝不是出自景风院的婢女之手。
　　他叫住婢女询问。
　　“少爷好舌头，这的确不是奴婢们泡的，是牡丹居的安芳泡的。”
　　“牡丹居？”老夫人才出门，婢女就跑出来串门子了？未免大胆！
　　“少爷别误会，安芳虽隶属牡丹居，但漱玉姑姑常发配她去扫院子，不过是她看奴婢提不动水，帮忙奴婢一把而已。”
　　景率不自觉地将茶水慢慢饮完，现正把玩着茶杯，小ㄚ头敏锐地注意到少爷的举动，讨好地说：“少爷若是觉得这茶合胃口，奴婢再去请教安芳。”
　　“不，不必。”景率轻浅一笑：“这茶不合我胃口，以后还是妳泡就好。”
　　这府中没有会泡茶的人。
　　徐府祖上两代均是行伍出身，经年带兵，军中不讲风雅，茶水当然是大锅煮，顶多撒上芝麻笋丝什么的，平民口味，解渴又能填肚子；两位婶娘来自世家大族，自然会煎茶、点茶，但自太祖废止团茶，改散茶上贡后，现在上自皇族下至平民均用散茶，婶娘们虽然学得快，但比起泡茶还是煎茶的功夫更胜一筹。
　　空杯里还带有丝丝余馨，不愧是他家的西湖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