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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青(上) ...

  •   因为她是在叶上凝着露水珠子的清晨生下来的孩子,所以被取名叫做朝珠。
      不去仔细想象这背后的含义,是会容易觉得有些俗气的。
      七岁时候,她姐姐历经一场婚变,颓废落寞的晚上,带了她到当地有名的寺庙去求签。大抵是对人世死了心,于是便把希望落在了神佛身上。寺庙正要关门,她们央告了看门的僧人一会子,才进来,一个给人解签的老僧还未走,正在门边给一只黑猫喂食。
      姐姐求老僧人解签,幽冥的夜色里两人低语,她在一边和黑猫玩。要走时姐姐牵起她,老僧忽然问这孩子的名字。
      “叶朝珠。”
      老僧点点头,并未送上什么祝福,抑或嘱咐,转身进僧房,黑猫跟在身后,脚步静谧无声。
      姐姐叫知聆,她跟着姐姐,一直在搬家,日子也过得起起落落,姐姐做事似乎全凭意气,不计代价,不管后果。好几次她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就因为姐姐的一步踏错,化作泡影。
      又往往关于情事。
      她不知道姐姐有几个男人,似乎他们每天都在变,又似乎他们只是一个人的多副面孔不同时空。偶尔姐姐会有朋友到家里来,姐姐为友人煮茶,谈及往事的时候姐姐总说,“小妹,去里面玩。”
      她到里间去,悄悄贴在门上听,友人似乎正在言辞激烈道当年一件秘辛,姐姐轻声一叹,“我小妹在的。”于是友人的声音就弱了下去,渐渐不分明,沙哑暧昧如叶上雨声。
      她大概是到十岁,听到了其实姐姐是妈妈的传言。这也想得通,她从未见过父母,而姐姐大她二十岁。这传言后来也飘进了姐姐的耳朵里,一个星期后她们又搬了家。
      她自然问过姐姐关于父母的事,姐姐说他们死了,三岁时她说死于火,六岁时她说死于水,后来她又说死于车祸死于地震。她再问他们的墓呢,姐姐急了,说,“你往天上拜!”
      她不信姐姐。
      搬家后,姐姐开了美容店,姐姐自己就是最好的招牌。她放学后会背着书包去姐姐店里写作业,等姐姐下班。因为她们居住的小区,曾经发生过入室抢劫的恶性事件,姐姐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在姐姐办公室写作业的时候,她会听见外面客人们的谈话。
      皮肤,护理,婚姻,维系。
      她们说那是一样的道理。
      一日,将晚时候,天阴得厉害,她刚关了窗,就听见外面起了好大动静。一个女人闯进店里来,揪住一个正在享受按摩的女客人,扑上去又打又咬,扯头发,扇耳光。女客人的尖叫声像山上的猴子一样响彻店内。她看见姐姐带着店员们上去拉架,混乱中姐姐看见了站在人群边缘的她,赶紧喊,“妙妙,带妹妹进去!”
      她被那个叫妙妙的店员扳转身体,推着后背带进房里,门关上前那个打人的女人的骂声冲了进来。
      “不要脸的烂三八!这是我儿子的读书钱!”
      妙妙吐了吐舌头,“抓小三来了。”又说,“妹妹你不懂啦。”
      晚上她一直不舒服,姐姐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但洗澡的时候,她才发现里裤上一片猩红。她走出去,姐姐正在床边看一日的账单,电视上放着一个养生节目。她远远站在门口,对姐姐说,“我来月事了。”
      姐姐抬起头来,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一下子。然后姐姐从抽屉里找出一片白色的卫生巾给她,告知她用法。姐姐说这时期不能碰冷水,于是替她洗里裤。
      淡淡的红色血丝漂浮在水里。
      “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离男人远一点。”姐姐说。
      又道,“你长大了。”
      这一年她十三岁。
      这年的夏天,同班的一个男孩子喜欢她。日日跟在她的身后,悄悄送她回家。有一晚,霞光通红的那个时候,她忽然转过身来,男孩子来不及躲,被逮个正着。
      “喂,路乔森。”
      “哎、哎、哎......”穿着中学制服满脸稚气的男孩慌慌张张地应答。
      她看了一下地面,拉了拉书包带子,抬起头来,看着小男生说,“我可以去你家吗?”
      路乔森同爸爸妈妈一起住,她去的那天,他爷爷奶奶也到了,于是晚饭桌上分外热闹。因为她相貌乖巧,大人们很喜欢她,给她夹菜,问及父母。
      “我爸爸妈妈在南极,是科学家,我现在和姐姐住。”朝珠回答。
      吃完饭后路爸爸开车送她回家,路乔森也跟来,陪她一同坐在后排,下车时路爸爸说,“以后经常来呀。”
      她欢跳着回家,家里灯还是暗着的,姐姐如今筹备着新公司的事,很久不见人。
      但是不怕,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家。
      那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她又去了路家几次,班上渐渐起了她和路乔森在恋爱的传言。老师分别找她和路乔森谈话。她平静地对老师说,他们并没有恋爱,她也向老师承诺,她以后也不会和路乔森恋爱,并且说,“我不喜欢他。”
      但路乔森是在老师面前承认了一切的,他坦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因为他觉得男孩子在这种时候就是要勇敢一点,不然女孩子是会很为难的。这是爸爸教给他的道理。
      但是老师转告他,“叶朝珠说她不喜欢你。”
      这实在太伤人自尊,让男孩子很生气,他跑去问她,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其时朝珠正结束体育测验,跑完步后满脸通红,发丝凌乱。
      “那你还老是跟着我去我家!”男孩子青着一张稚嫩的脸指责她的负心。
      她无话可说。
      她不能说,她之所以选中他觊觎他,是因为下雨的那天,他妈妈开车给他送伞来,搂住他的肩,倾斜大半的伞面,护着他上车的背影,令她渴羡。
      她隔着一帘雨,眼神静静,无人来接,希望自己成为路乔森。
      乔森与她绝交,她自然不能再去路家。有次家长会,她在走廊上和乔森妈妈碰见了,乔森妈妈当天穿了件百合花的旗袍,很好看,停下来叫住她,正要打招呼,乔森走过来,不耐烦地拉走了妈妈。
      “走了啦!”
      姐姐的公司开得有声有色,她在做自己的护肤品牌,听说是传承古法与中草药相关。姐姐偶尔也会在家研究草药。她去过姐姐的公司,那里明明很吵闹,却又叫人觉得冷清。
      在干净光滑可以照人的地砖上,似乎每走一步,都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初中毕业的那天,有不认识的一对中年夫妻来看她。女人望着她眼含热泪,哽咽道,“你就是蓓蓓吧?你和你爸爸很像。”
      她瞒着姐姐,和这对夫妻往来,在漫长的暑假里,和他们一起野餐、逛街、看电影。有回他们三个人去山上看星星,睡在帐篷里,她躺在夫妻俩的中间,双手放在肚子上,转头看看这边,轻声喊,“爷爷。”又转头看看那边,再喊,“奶奶。”
      叫了,也并没有什么要说的话。
      她没有怀疑过他们,也相信他们带来的那个关于蓓蓓的故事。他们给她看过爸爸的照片,只一眼,她就知道那是她爸爸,她从来没有见过,和自己长得那么像的人。她要来了这张照片,放在了衣服的口袋里。
      这是她最后关于祖辈亲人的记忆。三个人躺在帐篷里看星星,天快亮的时候,有点冷,爷爷把自己的衣服盖在了她胳膊上。
      他们返程的车和姐姐的车狭路相逢,姐姐怒气冲冲地下车,把她从车里拽下来,奶奶央求地说,“知聆,你听我们说......”
      姐姐把她往身后一拽,挡在她和奶奶中间,语气里都隐忍泪意,“离她远一点,是你们先不要我们的。”
      然后拉着她上了车。
      她回头去看,奶奶双腿发软,似乎要跪下来,一直在喊着。
      蓓蓓。蓓蓓。
      纠缠无解的,大人的恩怨。她隔着车玻璃,只觉得在看别人的戏。
      姐姐开车,把从前的许多年,远远甩在了身后。然后姐姐停下来,在半道,盘山的公路上,空谷幽寂,姐姐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在哭。
      “妈妈,我们回家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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