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记》正版大柠檬

2、升职记

　　“小姐姐，您领导找我会谈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进入HR总监 Linda办公室之前，赵文博试探性地发了个微信给叶敏儿，从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七年以来，他除了入职和升任小组长时和HR打过交道，和这个部门的人就没怎么往来过。事实上，他除了研发一部的同事之外，对公司其他部门的同事，都不太愿意主动打交道。

　　找财务报销，找IT修电脑这种琐事，基本上都让新来的组员Peter代劳。赵文博这种极为内向的性格是从小学时候就养成的，那时候，他家是珠城十二区的困难家庭，每年学校播放领取助学补助的广播里，都会念到他的名字。听到他名字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会发出一阵笑声，他只得低下头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有好事者还会在课间过来问他，“赵文博，你去领钱了吗？”

　　“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有钱拿，真好。”

　　听到这些话，赵文博的头低得更低了。他在大学之前的学生时代，都是一片黑暗，家里没有多余的钱来给生活增添色彩，除了拼命学习，他找不到其他的出路。搞艺术也能出国读研究生赚大钱，这是他在大学才知道的事情。

　　他庆幸通过自己十二年的努力，考上了珠城的顶级大学，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大学四年，又彻底改变了他曾经所认知的世界。

　　在一群成绩优秀又拥有各种优渥条件的同学面前，他的自卑有增无减。

　　因为自卑，所以沉默，继而又巩固了他内向的性格。

　　赵文博的木讷和老土的穿着也拉开了同学与他的距离，除了几个室友，他几乎不怎么和同学说过话，也不愿掺和进他们的世界。唯有班里那个叫徐芸的女生，会主动过来和他说话，请教他有关电子信息专业上的问题，每次，他都慌慌张张地把解答过程一口气写在草稿纸上，徐芸不懂的地方，他再仔细解释。

　　“哇，你果然是学霸！”

　　电子信息专业的女生不多，徐芸又绝对算是其中的美女，每当徐芸这样说的时候，班上的其他男生都会对赵文博投来羡慕的眼光，这是赵文博大学时光中，最心满意足的时刻。如果徐芸下一秒说，“哇，赵文博，你愿意为我去死吗？”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就近找扇窗，跳下去。

　　但好在徐芸对他除了专业上的问题，不会有其他问题。他在校门口看到过徐芸父亲开着奔驰SUV送她来上学，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有机会为她去死了。

　　这几年国家在大力发展自主研发芯片技术，来与世界列强抗争，赵文博毕业的时候刚好赶上这波大好形势，在一家民营龙头芯片企业中找到了一份不错的研发岗位，工资也还算过得去，至少独自负担生活是没有问题了，晋升顺利的话，十年能攒个珠城四区商品房的首付。四区是珠城的高薪技术研发区，汇集了各种高新技术企业，企业的工资高，周围的房价就高，然而不在四区买房，就无法在这里长期发展，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前几年，赵文博都把心思花在工作上，研发一部像他这样性格的人较多，不喜交际，拿到手里的活儿又干得干净利索。在这个部门里，他有种难言的归属感。七年来，周围同期的同事基本上都已升任部门经理，这次总该轮到他了。

　　叶敏儿没有回他的消息，他怀疑自己的语气是否过于轻浮，“小姐姐”这个称呼是他听Peter叫过，叶敏儿看上去比他要年轻很多。这些年公司新来的90后年轻人都充满了活力，让他更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叶敏儿似乎在与Peter发展地下恋情，她以工作的缘由加的他的微信，时常在出差的时候问他们在干什么，赵文博每次都如实相告。这次，轮到他提问，叶敏儿却迟迟不回复。

　　Linda办公室的灯亮着，赵文博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大门，心想，“这些年公司发展得不错，总归不会是坏消息。”

　　“请进。”Linda的声音温柔委婉，很有成熟女人的韵味。

　　她穿着职业套装，端坐在电脑前，收拾好无关紧要的东西后，就起身邀请赵文博坐下。赵文博一坐在这个美丽的女人面前，身体里就有种难言的压力在挤压着自己的内脏，甚至有股想去上厕所的冲动。

　　“Linda，您发邮件过来找我。”

　　“是的，新年开头这段时间，大家都不是很忙。我想你应该能抽空过来一趟。”

　　“嗯。”赵文博点点头，其实，一年四季都忙，不过是年底拼足了业绩，才在年头有了些许喘息的时间。

　　“文博，是你们研发部的老大特意让我来跟你谈谈。”

　　“周总？”Linda的这句话无疑加强了赵文博对升职的预期，老大周总一直对他的工作赞赏有加，也很欣赏他踏实严谨的工作风格。周总不会为难他升职的。

　　“嗯嗯。”Linda点头，然后继续用她标准职业化的语气说道，“你是周总手下，跟他时间最长的组长了。这次，在人员晋升表格中，他推荐你做研发一部的部门经理，但是……”

　　赵文博从嘴角溢出的微笑硬生生地被这个但是两个字打断了，“但是”这两个字后面，才是这句话的重点，并与前文反义。

　　“在去年年底的工作评价中，你的平均分只有78分，低于部门经理要求的85分，所以，即使周总强烈请求，但按照制度来说，你今年也不能晋升了。”

　　“78分……”赵文博不敢相信Linda说的这个数字，他之前几年，评分都是九十分朝上。

　　“怎么……可能……”他颤颤巍巍地说道，双脚忍不住开始抖动。他一激动就会抖脚，这个习惯曾被父亲狠狠地教训过，“男抖穷，女抖贱。”

　　但此刻，他已经对双脚失控了。

　　“是不是公司领导层对我个人有不满意的地方？”他心里的委屈化作了勇气，问出了这句平时他绝不敢轻易问出口的话。

　　“这个你多虑了。”

　　“是不是周总的意思？”周总虽然对他不错，但他对手下的人都很友善，都是拼命替他赚钱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把赵文博我放在了最后一个。

　　“你误会了。周总的意思是明确要提拔你做经理的，但是公司的制度就是这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公平的。明年要是，你的评分达到标准了，晋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明年，明年。明年！永远都是明年！”赵文博奋力起身，拍打着Linda的桌案，“我还要等几个明年？”

　　他看着Linda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如此失态的自己是多么陌生。

　　“你先冷静一下。”

　　“我要亲自和周总谈！”

　　“你知道这不合流程。人事方面的事情，都是我们HR负责。而且我也如实地向你转告了周总的意思了。这是他特意嘱咐我的，就是因为怕你像现在这样情绪失控。”

　　“……”被人算准了反应的感觉让赵文博感到难堪，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重新把屁股放到椅子上。

　　“这里没有外人，这些你跟着周总做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说句不该说的话，这次你的平均分低，是因为你们部门里，有人只给你打了二十分。”

　　赵文博克制住自己不再说话，年底的同事□□几乎只是一个形式，大家都会往好的分数评，找几处小地方扣掉几分，基本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约定了。

　　他是得罪了谁，才会被这样狠狠整了？

　　赵文博从Linda办公室出来，今年不能顺利升职的愤怒渐渐转移到了背后害他的那个人身上，不找出这个人，明年可能还会面临这样的窘境。不能顺利升职，就攒不够首付，眼看着房价一天天上升，他在珠城四区落下脚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人生中第一次，赵文博开始分析周围人和他之间的关系。在同期的部门经理中，除了黄建良和他在工作中发生过冲突，其余的基本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但黄建良是最早一批升经理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又何苦为难自己这个吊车尾的组长呢。还是周围的其他小组组长，比他工龄少上一两年的组长也不少，大家都对这个部门经理虎视眈眈。平时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结果在背后捅人刀。

　　赵文博在自己的座位上，想这些要想到发疯。他想到了在大学拍毕业照的那天，他鼓起勇气和徐芸打招呼，就算只是人生中的过客，好好说声再见应该也能做到吧。

　　“徐……徐同学？我想说……”那天徐芸穿着学士服，化着浓妆，那副美艳的样子他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喂，过去一点啊。这边要挤不下了。”话没说完，他就被其他的男生挤到了后排，徐芸也没有注意到他，而是紧紧地贴在身后男朋友长长的腿上。她的男朋友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就羞红了脸袋。

　　那天的毕业照上，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心里失去了整个世界。

　　可那天的失落，比起现在的失落，又不能同日而语。如果说他对徐芸的感情，是埋藏在心里的奢望，那这次升职，可是他拼命工作加班熬夜换来的，他几乎就要成功了，但却输在了他永远不想了解的人心上。

　　他趴在座位上，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Peter吃完午饭回来，替他拿了盒酸奶，“组长，怎么不去吃饭？”

　　“Peter，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大家都说你是组长里脾气最好的。”Peter咧着自己年轻的嘴唇，谄媚地说道。他为人圆滑，对人总是一副很和善的样子。

　　“是吗？”他的这句话多少也安慰了赵文博，“脾气好？好人？就只能一辈子做个小组长？”

　　Peter沉默地看着他。以他的聪慧，应该已经猜到了赵文博是在为什么事情而苦恼了。

　　他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找借口走了。赵文博周围的气压实在是太低。

　　赵文博叹了口气，由衷地羡慕Peter，年纪轻轻，听说家里还给他在四区买了房。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能不能升职吧。

　　想到这些，又更郁闷。抽屉里有包烟，不知是谁给他的，赵文博不喜欢抽烟，就一直放在里面。现在，去天台的吸烟区用尼古丁麻痹一下自己的痛苦，也许也不错。

　　赵文博有气无力地走上天台，最后一层是十几步的楼梯，每一步对他而言，都异常沉重，就像是他的人生，一路走来，没有电梯可以坐。

　　透过天台小门的窗户，赵文博看到了一批抽烟的人，比他想象中的多，一想到平时不抽烟的他要硬挤进抽烟的圈子，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询问。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身准备回去。

　　“你和那个人事部的小美女怎么样了？”

　　“吹了。”

　　不远处，隐约传来几个年轻人的谈话声，结合声音和谈话的内容，赵文博觉得应该是Peter，没想到平时没心没肺的他也有着自己的苦恼啊。赵文博忍不住听了下去，以期从别人的悲剧中获得点安慰，他心想，“这不算是卑鄙吧。”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好好的吗？你爸妈不是把婚房都给你买好了。”

　　“这女人就是变态，长得一副清纯的样子，控制欲太强。表面上对我一副宽容的样子，背后偷偷加我同事的微信，每次出差都来查我的岗。有一次，我们去北京，我自己出去逛街没听到铃声，就连打了我十几个电话。”

　　“你那个同事也太不厚道了吧。”

　　“傻叉，活该不能升职。就这种情商，配当领导吗？整天使唤别人跑来跑去的。”

　　“看他今天的脸色，应该是黄了。话说你也够狠的，直接给自己的领导打二十分。不怕他报复吗？”

　　“这个评分都是匿名的。再说，被他知道了就换家公司呗。这份工作真没意思……”

　　赵文博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瘫坐在楼梯上，手上的一盒烟已经被他捏成了一团，现在使他难过的已经不是不能升职，而是他对于人性了解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