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54、第五十二章 嫁娶不须啼（4）

　　“二少爷可都收拾妥当了？”卿懿正了正自己身上的湖碧色镶水蓝色缠枝绣球宽边的对襟褂子，对镜比对自己的发髻，侧头问前来回话的白果。
　　白果福了福身，“已经收拾妥当了。”
　　卿懿微微颔首，道，“告诉二少爷，我马上就好。”
　　去黎府接上黎老先生，三人坐车到了苏府是巳时二刻。苏启平和夏小蝶换过一簇新的衣裳早早地侯在正堂，不多时，就有门口的小厮来报，黎老先生带着纳兰夫人和纳兰子兮上门来了。
　　这是苏家父母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天资傲人，风流俊逸的纳兰子兮，一袭玄色雪狐镶边厚棉广绫云锦广袖长衣，半数青丝绾在白玉祥云发冠中，眉飞入鬓，凤眼温润，身形颀长，气质清冷。
　　见到苏家父母，纳兰子兮按着规矩，弯腰行礼，“苏老爷、苏夫人。”
　　苏启平和夏小蝶两两对视，互相交换了自己的心思，随即招呼人坐下。
　　双方父母第一次正式会面，不过是交代了一下双方的子女的现状，顺道让未来女婿在未来岳父岳母面前刷第一波好感。
　　不过令卿懿意外的事，不过一盏茶功夫，看似冷冷的纳兰子兮已经成功在苏家父母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刷足了好感。
　　很快，双方就约定了纳采之日、问名之日，并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送走了黎老先生一行人，苏启平小小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坐在了椅子上，“早先听过纳兰夫人是少有的巾帼不让须眉，上马能战，下马能治，以为是极厉害的夫人，没想到竟然这般平易近人。”
　　夏小蝶摩挲着袖口，低吟半晌，缓缓道，“老爷，纳兰夫人可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她能在宫闱之间、沙场之上游刃有余、披荆斩棘，深受皇上皇后信任，绝对不是普通角色。”
　　“啊？那妤儿嫁过去岂不是……”
　　“大约不会。”夏小蝶摇摇头，“你只瞧纳兰将军和纳兰夫人是如何对待长媳就知道了。且我瞧着，纳兰二少爷是个明理的人，想来不会让妤儿受苦。”
　　南轩芭蕉深深，清澈见底的流水潺潺，白芨小碎步跑回院子，凑到苏颜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最后坚定地点了点头，“奴婢听得真真的，没有错。”
　　虾青色的丝线扎错了地，苏颜妤神思恍惚了几秒，慢慢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放下手中绣绷，苏颜妤缓缓起身，走至书房，乌木嵌大理石案桌之上，一张桃花笺，落了几片朱砂红梅，饱蘸笔墨的笔触行云流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十二月初，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茫茫雪夜。苏家人上上下下喜气洋洋，胡妡媛生了一位白胖的大小子。
　　夏小蝶从乳母手中抱过擦拭一新的大孙子，眼角眉梢具是满足喜悦。苏恒看了眼红皱皱的儿子，飞奔跑向里屋慰问自己的妻子。
　　胡妡媛累极，躺在大红织金莲花蝙蝠厚绒被褥，任由竹枝和铃兰为她擦拭身体。刚换了一身干燥的寝衣，就听一阵沉沉的脚步声大步而来。
　　是苏恒。
　　苏恒绕过绕过两折的彩绣雨后荷露单纱屏风，一见胡妡媛虚弱地歪在床上，健步上前，将人扶起躺平，又伸手理了理她鬓边濡湿的长发，柔声道，“夫人，辛苦你了。”
　　胡妡媛笑着小幅度摇了摇头，“不辛苦，孩子可还好？”
　　“好，很好，母亲欢喜坏了，抱着都不撒手。”苏恒笑着为她掖了掖被角，“这会儿大约是乳母抱去喂奶了，等喂饱了奶，会抱回来的，你且安心睡下，外面有我。”
　　苏颜沫和苏颜妤是未嫁女，不好进产房，直到第二日才见到她们的大侄子——还有些红皱皱，小小个的大侄子。
　　苏颜沫讪讪收回想要伸手抱一抱大侄子的爪子，干巴巴道，“好小……”
　　胡妡媛睡过一觉，精神大好，她歪在榻上，头上戴着暗红色细绒抹额，听见苏颜沫如此说，不由笑出声，“无妨，由竹枝帮着你。”
　　“大嫂嫂这么说了，你就抱抱，小心些就是了。”
　　大侄子小小软软的身体裹在霞红百蝶穿花织锦襁褓之中，还未完全长开的小脸皱皱的，活像一个小老头。苏颜沫小心翼翼抱着襁褓，欢喜地低声与大侄子说话。
　　接过铃兰端上的清茶，苏颜妤笑对胡妡媛道，“大哥哥可给大侄子起名了？”
　　“未曾，他说名字是大事，断不可马虎。欸，听你大哥哥说，四弟和五妹妹的名字还是三妹妹起的，不若大侄子的名字，也有三妹妹来起？”
　　苏颜妤赶紧挥手笑道，“大嫂嫂别说笑，不过是小时玩话，当不得真的。”
　　……
　　京城今年的初雪来得晚了些，至十二月下旬才姗姗来迟，洋洋洒洒一连下了七八日，南轩宽厚肥硕的芭蕉叶簌簌抖落大片雪花，堆砌出一座晶莹剔透的小小雪山。
　　年后事多，这厢刚摆完苏恒儿子的满月酒，那厢国子监祭酒陆大人就派人抬来了丰厚的十里红妆。
　　苏悕和陆家三小姐陆含烟的婚期是在阳春三月，而苏颜妤和纳兰子兮的婚事则定在了六月初。本来夏小蝶是按照中等阶级的水平准备苏颜妤的嫁妆，半路突然杀出的纳兰子兮打断了她的步，于是夏小蝶除了准备苏悕的大婚之外，还要在酌情增添苏颜妤的嫁妆，正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苏启华那边派了人来说，苏颜姒被六皇子司空绍聘为侧妃，六月二十大婚。
　　好似惊雷轰炸，苏家上上下下无不意外，二月二一过，皇帝就开始为刚及弱冠的六皇子选正妃和侧妃，这是举国皆知，不少官宦人家纷纷把自家适龄的女儿送去选秀。没想到苏启华竟然把苏颜姒送去选秀，更没想到苏颜姒竟然还真的选上了。苏启平和夏小蝶心里怀揣着疑惑，直等到苏恒和苏悕下衙回来才细细询问。
　　苏恒喝了一口茶，慢慢道，“听说六皇子是对姒表妹一见倾心，想要立姒表妹为正妃，奈何表妹家世单薄，不宜为皇子正妃，所以只给了侧妃之位。”
　　“一见倾心？”苏颜妤一挑眉峰，似笑非笑道，“不知六皇子选了那位小姐为正妃？”
　　“刑部尚书甄大人的嫡出二小姐。”
　　苏颜妤浅浅一笑，“只怕三表姐，不甘只为侧妃。”
　　苏悕微弯眼尾，低笑出声，“三妹妹真聪明，我听说姒表妹是户部侍郎的干女儿，娄老夫人的干外孙女。”
　　“如此说来，三表姐的家世也不算低了。”
　　苏恒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缓缓吐出四个字，“亲疏有别。”
　　“这是自然，”苏颜妤捂唇轻笑，“不过，聊胜于无。”
　　……
　　阳春三月，草水同色。苏家门庭若市，送礼祝贺的人往来不绝。在这样的热闹中，苏悕和陆家三小姐的婚事完满落下帷幕。
　　陆家三小姐陆含烟是一个极爽朗明媚的女子，性子活泼跳脱，有她在的地方，总有停不下来的欢乐。苏启平和夏小蝶很满意这样的二儿媳妇，苏悕平日里沉默少言，如今娶了这么位活泼明快的妻子，非常互补，非常好。
　　苏颜沫的性子与陆含烟极其相似，因此陆含烟进门没几日，苏颜沫就转移阵地，闲暇时都爱往竹居跑。
　　苏悕的婚事一了，夏小蝶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苏颜妤的嫁妆制备中。初入京城的时候，夏小蝶就有意识地为苏颜妤准备嫁妆，这两年断断续续准备了大半，水平是以中产阶级为准绳，如今婚事陡生变故，夏小蝶打着草稿重新制备，好几次忙得嘴角长了一圈泡。好在有两位能干的儿媳妇在旁帮衬着，这才在婚期前重新洗了一边苏颜妤的嫁妆。
　　六月初五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晨光熹微，翠意深深的南轩，红色长绸缠绕在长廊之上，几点晴光穿过这样鲜艳的红色，落下几点摇晃的光斑。
　　苏颜妤早早起身沐浴后坐在镜前，夏小蝶身穿大红色穿花百蝶对襟禙子，手中拿着一把桃木小梳，一下一下梳着苏颜妤柔顺的长发，每梳一下，都会念一句，“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五梳和顺翁娌，六梳福临家地，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九梳乐膳百味，十梳百无禁忌……”
　　十梳，每一梳都是对新嫁娘最美的祝福。
　　夏小蝶放下梳子，眼底的热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三丫头，别怕，娘在。”
　　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撞击着，有些酸，有些涨，有些软。
　　苏颜妤眼眶红红，伸手挽住夏小蝶的手，柔声轻声道，“母亲，您一直是我母亲，从来不会变。”
　　不论当年夏小蝶收养她的原因是什么，十五年来，夏小蝶对她的照顾是真的，疼爱是真的，关心是真的，呵护是真的，她给了她上辈子从未体会过的亲情，给了她真心的关爱，让她在这个全然陌生古代，平安地活了下来。
　　她，苏颜妤这辈子，只认这一位母亲。
　　陷入自我情绪中的夏小蝶没有听出苏颜妤话里的深意，只是掏出手帕擦去自己脸颊上的眼泪，强颜欢笑，“陆老夫人已经到了，该是让她为你梳妆了。”
　　陆老夫人手极巧，涂脂抹粉，描眉点唇，手法丝毫不输给一流化妆师，只是成妆就不甚理想了……
　　绾发戴凤冠，起身披霞帔，低头落盖头。在进来的一大堆苏颜妤不认识的老中青年妇女的不停歇吉祥话中乖乖等待新郎上门迎亲。
　　苏颜沫仗着自己年纪小，夏小蝶和两位嫂嫂都在招待女客，一溜烟溜进南轩，从后门饶进房间，里面一群姐姐阿姨奶奶们叽里呱啦讲个不停，而她的三姐姐，正乖巧端正坐在床上，盖着盖头，看不到神情，一瞬间，她突然有种不舍，浓烈的不舍，她迈着小步缓缓走近床榻，还未走到近前，就见苏颜妤微微侧头，轻声道，“是五妹妹来了？”话语中还有几分轻快的喜悦。
　　苏颜沫伸出的脚微微一顿，加快脚步小心扑倒苏颜妤的膝盖上，忍不住心里的难过，眼泪蜿蜒而下，“三姐姐，你不嫁人好不好，我舍不得你……”
　　声声低低哭泣，戳得苏颜妤好容易平缓的心湖又漾开圈圈涟漪，她小幅度低下头，大红盖头垂下的幅度刚好将苏颜沫扬起的小脑袋围住。掏出腰际手帕，苏颜妤小心擦去苏颜沫双颊眼泪，低声安抚道，“我也舍不得沫儿，所以以后，如果沫儿想我了，就写信告诉我，我都会回信的。”
　　“为什么不是三姐姐常回来看看沫儿？”苏颜沫睁大一双泪目，长而翘的睫毛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苏颜妤默然，随即笑道，“沫儿可答应我吗？”
　　“答应，答应！”苏颜沫赶紧点头，发髻间的绞金丝嵌红珊瑚梅花簪簌簌颤动，勾住了杏黄的流苏，险些将苏颜妤的盖头勾下来。
　　姊妹俩又聊几句体己话，就听见外边采衣焦急地询问，“五小姐可是在这儿，太太到处找不找？”
　　苏颜沫小小吐了吐舌头，从苏颜妤的盖头下伸出头来，在广大夫人、老夫人的惊讶众目之下小跑去了门口，对采衣道，“我在三姐姐这儿，母亲找我有事？”
　　“哎呦，我的小祖宗，太太到处找您找不到，急得不得了，快跟我过去……”
　　苏颜沫和采衣的对话声逐渐远去，素衣亲自为苏颜妤换了一条干净手帕，低声道，“小姐可要吃点点心？看时辰，姑爷大约未到。”
　　“不必了，方才和沫儿说了会儿话，现下倒有些渴。”
　　“奴婢已经让红蕖去倒茶了，很快就来了。”
　　喝了半盏茶润了润喉，就听见外面有人喊，新姑爷来了。
　　坐在当中的陆老夫人第一个起身，上前牵过苏颜妤的手，笑道，“三丫头，走吧。”
　　纳兰子兮按着规矩给苏家父母敬了茶行礼后，就见一身大红喜服的苏颜妤由陆老夫人领着缓缓步入正堂。晨光极好，晨风舒爽，穿堂而过牵动两人的衣摆。纳兰子兮微微侧头看向身侧娴静如水的女子，有片刻的恍然。
　　溪山初见，他用一横秋水长剑圈住她，她留一句“水天清话，院静人销夏。”；再见时，明快灿烂至极的如花笑靥惊艳了肃杀的秋意；时光荏苒，一封封字迹端庄的小楷堆叠起琐碎的心事；现如今，两端红绸即将锁上彼此相交的未来。
　　苏启平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本就说不来文绉绉的祝福，如今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出嫁，话语哽咽在喉间更是说不出来，最后愣生生憋出了几句，“好好过日子，一定照顾自己，听夫婿的话……”
　　盖头下的苏颜妤用力咬住唇，尽量让自己不落下泪来，濡湿自己的妆容。
　　片刻后，苏恒和苏悕作为苏颜妤的兄长，一左一右将人牵入花轿，放下轿帘的瞬间，苏颜妤清晰地听到苏恒对自己说，“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你始终是我们的三妹妹。”
　　苏家离皇城中心的纳兰府有一段距离，苏颜妤在轿里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在她快被晃晕的时候，有喜娘喊道：“落轿！”
　　落了轿，纳兰子兮下马亲自掀开轿帘，伸手牵出了轿内的苏颜妤。
　　上台阶，跨火盆，牵红绸，入正堂，三跪拜，入洞房。
　　一系列操作繁冗复杂，苏颜妤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标准完成了古代繁杂的婚礼仪式，最后成功进入洞房，坐在床上静等新郎官挑盖头。
　　从喜嬷嬷手中接过缠着红绸的花梨木缠银丝喜秤，纳兰子兮挑开大红金绣双凤牡丹云锦盖头，对上一双他熟悉的清澈眼眸。
　　干净的，通透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