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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湮没(2) ...

  •   “倒了吧,熏了一晚上,再香也腻了。”
      醉春楼二楼长廊尽头的雅间里,脸色苍白,长发如瀑的瘦削男子僵硬着身子为自己披上厚重的灰鼠外氅,青葱如白玉的修长手指指了指正在袅袅吐着青烟的鎏金凫鸭香炉,“换上杜衡,我歪着歇息半晌。”
      一位头扎双鬟,身穿芙蓉色纹流云厚锦禙子的年轻丫头,轻手轻脚地倒掉香炉里沉沉的苏合香,换上香味淡雅的杜衡。
      男子狭长的美目半睁半阖,望着炉里新换的熏香,声音轻若浮云地问,“还有多少时间?”
      年轻丫头拿衾褥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直,下一秒,转过头,笑着对男子道,“少爷您还不放心我的医术吗?只要您愿意,我定能让您长长久久活着。”
      男子毫无血色的嘴角无声拉开一抹自嘲的幅度,“以素,我的身子,我知道,你不用特意安慰我的。”
      被称为以素的丫头故意嘟起嘴,不满道,“少爷,我才是医者,你的身体好坏,都是我说了算的。”
      男子浅浅一笑,也不言语,身心俱疲地歪在塌上,沉沉睡去。
      以素小心地给男子盖上衾褥,用力忍下眼眶中的眼泪,明明是天之骄子,却被人这般糟蹋,如果姨娘……以素自嘲一笑,如果姨娘在,大约少爷的下场会更惨。
      轻声阖上门,站在门旁的书童急急上前,低声道,“以素姐姐,少爷怎么样了?”
      以素红着眼摇了摇头,心中大恸,“能活一日是一日。”
      “啊!”书童脚下不稳,一手扶住长廊把手才堪堪稳住身形,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动作惊醒里面的惊弓之鸟,“怎,怎么会……少爷他,他才十六呀!”
      以素抹了一把颊边泪痕,苦笑道,“那又如何!少爷自小体弱多病,老爷也因少爷的庶子身份对少爷不搭不理,如今,如今,又被送到这里,还,还……”以素说不下去,喉间的酸涩和心中的痛楚已经堵住了她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
      一个图有美貌却无头脑的姨娘生了一位体弱多病、文不成,武不就的药罐子庶子,既不能走上经济仕途为家族谋福利,也不能掌大权管理庶务,还得罪了年轻的修国公,这等祸害怎么可以留在家族中继续拆毁家族团结和谐,于是,舍弃成了最佳的解决方案。
      书童低声“哎呀”两声,压下胸口翻涌的悲痛和悲愤,咬牙,“老爷也……”
      以素看了眼阖上的房门,缓了缓气息,问书童,“刚才那人走了,听说是出事了,少爷大约能得半个月清净,我让你托人办的事办好了吗?”
      “好了好了,”书童袖子一抹脸上痕迹,“他们说不出三日就能给我们结果。”
      “行,我出去一趟,少爷这边你看着点,别让不相关的人打扰少爷。”
      “我知道,姐姐放心去吧。”
      冬日夕阳沉沉,溪山村偏僻的墓地,一座新修的坟墓前摆满了白色的雏菊。
      贺兰桢身穿孝衣在墓前站了快半个时辰,静静地看着墓碑上自己母亲的姓氏。
      原来至死,他都不知道,他的母亲叫什么,只有一个“伍氏之墓”概括了她短暂的一生。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木讷,任打任骂的影子,父亲的影子。对待父亲,她从来是惟命是从,对待自己,却是望子成龙。
      他不记得多少次,母亲过度期盼的亮光一点一点黯淡,最后变成灰蒙蒙的无机质。
      后来,他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变得愈来愈卑微,越来越没有存在感。以至于今天当他以伍氏之子的身份去接已经没有温度的母亲的时候,他恍然发现,自己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母亲影子的温度。
      这温度是与站在活人身边的温度是不同的,是与拥抱被太阳晒得蓬松柔软的被褥不同。雪落在掌心有刺激的冰凉,银针扎入肌肤有疼痛的触感,站在活人旁边有跳跃的温度。
      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呢?方圆一米内的空气,是死寂的,沉淀的,毫无生气的。好似石头丢入湖面却掀不起任何波澜,好似空气中跳跃着的温度停滞了运动,好似一道无形的隔墙断开了火与冰,隔开了生与死,隔开了我和你。
      天,暗得很快,稀薄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湿冷起来。
      原来是下雨了。
      冬天的雨似乎和其他季节的不一样,它没有春雨温柔的细腻,没有夏雨磅礴的力道,没有秋雨缠绵的悱恻,它是刀,锋利无比,它是剑,鲜血淋漓,它是布,掩下伤痕。
      滑落脸颊的冰凉,不知是泪,还是水。
      放下手中水珠滚落的白色雏菊,贺兰桢缓缓跪下,双手伸直交叠胸前,朝着雨帘朦胧的墓碑深深地郑重三拜。
      起身,转身,离去。
      再见。
      母亲。
      一个男子站直的背脊慢慢地消失在被水雾朦胧的墓地,好似他从未出现过,从未停留过。
      贺兰桢走了,贺兰九被斩首,伍氏安眠,溪山村又一户家庭消失在大家的口口相传中。
      ……
      雨,连绵不断,正在和纳兰衿对坐下棋的卿懿收到了一封奇怪的请示信。
      “怎么了?”纳兰衿摆下黑子,却见卿懿神情有些古怪。
      卿懿扬了扬手中信笺,嗤笑一声,“不过是有人妄想在老虎头上动土,不过,我打算帮他一把。”
      “哦?”纳兰衿舒展广袖,轻声笑道,“准备动手了?”
      卿懿一挑精致的眉尾,“把柄递到手上不用的,才是傻子。再有,最近这位的动作有点太多了,是时候敲打敲打了。”卿懿穿鞋起身,提笔“刷刷”写了一封信,递给身边暗卫,“小八,这封信,送去阁里,告诉他们,我的意思。”
      小八接过信,笑出两颗虎牙,“阁主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窗外斜风细细,雨丝绵绵。
      纳兰衿随手取过椸架上一件天青碧底五色锦盘金彩绣灰鼠兜头披风披在卿懿肩头,温声道:“天冷。”
      惊蛰的一声雷响,万物都从沉沉的冬眠中苏醒过来。
      以素手捧红木填漆小茶盘,轻声轻脚推开雅间房门,对正坐在棋盘前的年轻男子道,“少爷,药好了,您该喝药了。欸,少爷,你今儿怎么换了熏香了,闻着怪怪的。”
      年轻男子松开两指之间的黑子,看着它直直坠落在金丝檀木棋笥(sì)中,隐没在同样圆润光滑的黑色棋子中。
      “都入春日了,换一种香,换种心情,对了决明去哪了?我刚才找他有事,他人却不在?”年轻男子端起被放在小几上的苦涩中药,眉心不皱地一口饮下,复又拿起手巾随意擦拭嘴角的药渍。
      “我托他去买些滋补的新药,现在去了有一会儿了,大约很快就回来了……”以素的话还未说完,消失了大半个月的朱富商突然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来。
      “公孙铭是不是你在背后捣鬼!”朱富商一脚踹开房门,赤红的双眼充斥着滔天的火焰,上来就一把揪住年轻男子的衣领,杀气腾腾,“我就说你那个怂包爹好好地怎么会把他的庶子送来给我消遣,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啊!说啊!”
      以素被朱富商的突如其来震了半瞬,又见他一手住自己少爷衣领,好容易有点血色的脸又瞬间惨白一片,以素一步上前,想要拉开两人,却被年轻男子眼风制止,“以素,去屋外守着。”
      “可是……”以素焦急,朱富商下手没个轻重,她怎么可能放心。
      “去。”一个字掷地有声,带着不可抵抗的命令。
      以素第一次见到一向温润如玉的少爷露出如此锋利的眼芒,她犹豫几秒,咬咬牙跺脚出门。
      朱富商瞥了眼被阖上的房门,嗤笑一声,“怎么,见得不得自己在小情人面前是怎么被我征服的吗?”
      年轻男子细长的桃花眼微一上挑,眼波流转间,媚意勾人。
      朱富商不自觉松开揪着男子的衣领,咽了咽口水,心里忍不住开始躁动。
      真真是天生尤物。
      失去了被拉扯的力,年轻男子因惯性往后倒去,领口松垮,露出一小片白到透明的清秀锁骨。他双手撑起身子,似笑非笑看向朱富商,“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朱大老板一点风度都不顾得跑到我这里,难道是因为你的好姐姐,出事了?”
      好像被踩尾巴的大脸猫,朱富商心里升起的旖旎一下子被击碎,瞪大虎目,厉声质问,“你怎么知道?所以这是你和你的怂包爹联合起来想要整垮我们朱家?”
      年轻男子看着朱富商怒不可遏的神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滑下一滴水渍。
      笑够了,年轻男子随后拭去眼角痕迹,悲悯地看着朱富商,“若我父亲真有这本事,他也就不会把我送到你手上,说到底,不过是多行不义必毙自。”
      “你……”朱富商咬牙,想要说些什么就被男子打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以为自己的姐姐是当朝修国公世袭二等子侯的宠妾就能无法无天了?别忘了,你姐姐再得宠,不过也只是一个妾,上面还有一个正房太太压着。”
      一番话犀利又扎心,听得朱富商面皮紫涨,眼前的男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还从未见他有如此具有反抗精神。
      “还是朱老板您觉得修国公子会蠢到不顾礼法,不顾御史的奏章,费力保下一个没用的棋子?”
      “哦,不对,说棋子都是高估了,你这个姐姐为你,是不是也得罪了不少人……”最半句年轻男子说得轻飘飘的,但落在朱富商心上却是沉甸甸的。
      他仗着老母宠溺,姐姐又是当朝国公世袭二等子侯的宠妾,玩弄了不少年轻公子,但是那又如何!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他姐姐能做得了皇亲贵胄的宠妾,所以他要求他的姐姐为他送来他喜欢的年轻公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次出游,他看见了遗世独立的公孙铭,不顾他姐姐的反对,逼着他姐姐为他弄来了人,不过是六品官的小小庶子,被他玩弄,那是他的荣幸。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这次他看上了新的小童,本想着过了年,让人乖乖把人送上来,没曾想不仅人跑了,还闹出了人命。闹出了人命不算,还七拐八弯缠上了她姐姐,据传信的人说半个月前有御史状告修国公子侯放任自己手下抢占民田,残害人命,结党营私等数条罪状。当朝天子最忌为官者结党营私,私相授受,于是下令严查,很快就查到了他姐姐身上。前两天刚有人告诉他,她姐姐被交去了刑部,而他的“姐夫”也被罚俸撤职等一系列处罚。
      家中老母受不了打击,一口气堵在胸口,瘫痪在床,他思来想去,越发觉得是公孙铭结合他老爹来害得他们家。
      似乎是看出了朱富商的心思,公孙铭轻声嗤笑,“我那位爹不过是六品外官文职,根本就没有得见天颜的机会,至于为什么会有御史上奏,朱老板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清楚吗?
      一个全能自恋的成年婴儿被打破自以为无所不能的设定会怎么样?
      他大约会疯掉!
      朱富商浑身颤抖了一下,两颊的肌肉紧绷,紧握成拳的双臂压抑不住滔天的怒火,几乎撑破眼眶的赤红双眼看着眼前云淡风轻的公孙铭,他挥起手臂,准备向他锤去,却突然发现,自己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软塌塌一团。
      公孙铭往后移了移,给像巨石倒塌的朱富商让了路。
      好心替朱富商摆好姿势,公孙铭已经大汗淋漓。
      “你,你做了什么?”失去了所有掌控力的朱富商开始慌了,“你下药了?”
      “你连口水都没喝,我怎么下药,至于我要做什么,”公孙铭轻笑,好似晴光映雪,他苍白瘦削的左手穿过塌边镂空的花纹,从塌下一处隐秘的暗格中掏出一把极轻巧的长匕首,开过刃的刀锋划破空气,带着森森寒意。“不过是清算一下我们之间的账。”
      冰冷的刀锋划过朱富商抖动的脸颊肌肉,划开一道浅浅的红痕,“在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别—碰—我。”
      闪着银光的刀口顺着喉结流向华贵的衣袍包裹着的胸膛,“你不听,非要碰,怎么?你还满意吗?”
      银光抵在紊乱跳动的心脏上方,公孙铭粲然一笑,“现在,该我了。”
      匕首划开衣裳,割开皮肤,扎入鲜红跳跃的心脏心房,深深地,缓缓地穿透。
      朱富商瞪大一双眼,浑身无法动弹的无力,伴着从心口汩汩流出的殷红血液,朱富商,不甘地,挣扎地断了气息。
      浓烈的血腥味一下子充斥了整个雅间,刀壁上残留的腥红,折射出漏进窗底的暖阳,耀眼的刺目。用力过度的手掌密布匕首手柄精巧的花纹,公孙铭微微松开手,匕首从手中滑落,刀刃与塌的围栏相撞,清脆的声响敲开了他混沌的的大脑,他似乎听见以素在轻声询问,“少爷,少爷……”
      瞳孔逐渐恢复清明,他对门外焦急的以素道,“我无妨,是朱老板不小心划破了手臂,你赶紧去厨房接一盆温水,清洗伤口包扎伤口。”
      得知不是自己家少爷出事,以素小小松了一口气,随机又幸灾乐祸起来,不就划破了手臂吗?我就让你多流一会儿血。
      小炕桌正中鎏金凫鸭香炉吐露暗香,公孙铭缓了缓气息,拖着全身无力的身子脱下被鲜血浸染的衣裳,颤抖着手给自己换上新的里衣、外衫,将一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和一枚玉佩放在了小炕桌上。余光瞥了眼凉透了的朱富商,一言不发缓步推开门,在醉春楼龟公、姑娘们的或疑惑、或鄙夷、或轻视的目光中,走下楼梯,穿过大堂,踏出被囚禁了大半年的琼楼,见到了他渴望已久的春日暖阳。
      当以素端着温水从厨房出来,遇到了神色慌张的书童决明。
      “以素,少爷呢?”决明身上的青蓝色薄棉窄袖长衣还有几滴暗红血渍。
      “少爷不是在房间里吗?”
      “不在呀!少爷不见了!”
      ……
      “大人,堂外有人自首。”岐县捕头大步跨进内堂,打断县丞和师爷谈笑的话题。
      县丞张大的笑容还未完全消散,就僵在了半空。收敛笑容,县丞轻咳了一声,“自首什么?”
      “杀人。”
      “杀人?”
      当三大五粗的县丞站在瘦得可怕的公孙铭面前难得的有些羞愧,瞧瞧人家这气质,自己是八辈子也赶不上。
      公孙铭见人来了,先是退后两步,再对县丞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低哑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道:“大人,草民公孙铭,特来公堂自首。”
      县丞心里掂了掂本就没有几两肉的公孙铭,难得的放缓自己的大嗓门,生怕自己一个用力,眼前的纸片人就倒了。
      “你说,你杀人了?杀了谁?”
      “岐县,朱富商。”
      县丞和师爷两两对视,前两天刚得到朱富商的后台倒了的消息,然后今天朱富商就被杀了?
      “大人,草民于今日未时三刻醉春楼二楼雅间用匕首杀死朱富商,于此特意前来自首。”
      春日的风穿堂而过,挑起缕缕发丝发尾,公孙铭作为凶手大大方方站在警察面前,而警察呆呆傻傻瞪大眼睛。
      带队前去醉春楼的捕头很快就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和公孙铭提供的完全一致,县丞拍了拍积年累月的小肚囊,不走心的惊叹地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
      县丞的感慨还未抒发,看管公孙铭的牢狱长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大人,不好了,那个,公孙公子,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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