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3、第二章 初来乍到（2）

　　“哇，母亲，这里好热闹！”一个小小的人儿掀开一角车帘，骨碌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
　　夏小蝶怀抱着苏颜妤，宠溺地看向自己身侧粉妆玉琢的小娃娃，笑道：“小悕不去看看吗？”
　　苏悕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要看着妹妹，不能让她再丢了。”
　　在他稀薄的记忆里，他有一个妹妹。但是妹妹在很久之前好像突然不见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睡了一觉，妹妹就回来了，不过母亲说过，哥哥保护妹妹，天经地义。
　　趴在窗口看风景的苏恒听到苏悕这句话，心中涌起一股热意，他放下窗帘，一屁股坐在夏小蝶对面，抚平被压绉的衣摆，黑黢黢的瞳孔闪着坚定的光，“我要和弟弟一起保护妹妹。”
　　夏小蝶既欣慰又骄傲地看向自己的两个孩子，笑着道：“很好，小恒和小悕都长大了，有做兄长的风范了。”
　　苏恒是苏家的大儿子，今年四岁，生得眉目清朗，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温文尔雅；苏悕是二儿子，今年才三岁，长得眉清目秀，左眼角的一颗泪痣，为他平添了几分妖艳。
　　“母亲，我们这是要去那里？”苏恒坐了一阵，听见窗外人声渐稀，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去瞧你大姑父。”夏小蝶顿了顿，伸手揉了揉苏恒的鬓发，“我们在大姑父家几天好不好？”
　　苏恒闻言，瞪大了眼睛，又奋力摇了摇头，“不要，我不喜欢大表哥和二表姐。而且，他们也不喜欢我和弟弟，我不去。”
　　苏悕坐在一旁，点头赞成，软软的童音朗朗，“上次大表哥来家里，还把祖父留下的一个砚台打碎了。”
　　“嗯，真的，二表姐还说我们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有……哦，还有‘泥腿子’，‘变不了凤凰的乌鸦’，母亲，大表姐是不是说我们没有用？”
　　小小的人儿虽然不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然而话里暗藏的锋芒和厌恶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夏小蝶大惊，苏恒和苏悕口中的上次其实不过半年多之前，那时她丈夫的大哥在京城买了一座两进的小院，特意过来接两位父母过去常住，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七岁的大侄子苏恪和年仅六岁的二侄女苏颜蕊。两个子侄辈生得俊秀可人，在他们面前礼数倒也还周到，只是没想到私下竟然说话这么没有遮拦。
　　“母亲，我们不去大姑父家，我们回家好不好？”苏恒见母亲久久不言，心里有些着急，往前扯动母亲的袖口，“大水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好不好？母亲……”
　　上个月一场突兀而来的山洪席卷了他们住的村子，紧接着来势汹汹的疫病夺取了他们最小女儿的性命。苏启平见村子里的人兵荒马乱，疫病横生，加之夏小蝶对女儿过世的悲痛，这才动了心思想要投靠他大哥苏启华。
　　“母亲，我也不喜欢大表哥和二表姐，我们能不能不去大姑父家……”苏悕亦伸出小手扯动夏小蝶的袖口，低声请求。
　　夏小蝶舒展几分紧皱的眉心，缓缓道：“小恒你不是很喜欢镇上的新奇东西吗？难道你们不想留下来多看看吗？”
　　似乎是为了印证夏小蝶的话，驴车外传来一句小贩响亮的叫唤声，“糖人欸，各色糖人，好吃的嘞！”
　　没有见过糖人的两个小朋友眼睛亮了亮，然而很快就黯淡下来，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苏悕摇摇头，抿着嘴，想了想道，“爷爷不会给我们买的，他只会给大表哥买。”
　　夏小蝶修长的手掌倏然收紧，脑中一根神经突然紧绷，她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压下心中腾然升起的怒火，苏悕不过才三岁，竟然也能察觉出这位爷爷的偏心。
　　夏小蝶用力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安抚两人道，“既然小恒和小悕都不愿意去，那我们就回村子。”
　　得到母亲的承诺，两个孩子一弯眼尾，笑意盈盈，“真的吗？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苏启平一手拉着缰绳，一边靠近车厢门询问。
　　夏小蝶安抚下两个满心愉悦的孩子，自己上前一小步，低声把刚才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边。苏启平听完，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好，委屈你和孩子了。”
　　父亲的偏心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从小开始，不论是吃的、喝的、玩的，都是先给他大哥选，大哥不要了，才会施舍给他；读书识字是大哥的事，家里的粗活农活重活是他的日常，就连半年多前父亲被大哥接进城过日子，也要把家里仅剩的三亩良田都变卖了给大哥添补。他的死活在他父亲面前好似不过是举手之劳。
　　关于这位偏心公公，夏小蝶在第一天进苏家门的时候就知道了。草草的婚礼，敷衍的酒席，冷淡的眼神，高人一等的改口费施舍，一切的一切都彰显着她的丈夫不受重视。但是……她灿然一笑，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苏家人口简单，没有复杂的叔侄妯娌需要周旋，公公婆婆虽偏心大房，却也没有怎么苛待过他们二房，如今更是分了家，没有了公婆的掣肘，丈夫虽然憨厚老实，却也上进，加之自己一手好绣活，日子就算说不上富裕，却也能安稳。较之之前的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她已经非常满足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夏小蝶微微而笑，“比起我之前的日子，我很满足。”
　　苏启平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想起去夏小蝶初见之时的情况，依然心有余悸，他一手搭在夏小蝶的手背，放软语气轻声道，“小蝶，你放心，我虽没什么大本领，但我一定会护全我们一家。”
　　夏小蝶红着眼眶，反握住苏启平的手，坚定地点点头，“我信你。”
　　驴车咕噜咕噜穿过两条大街，三条小巷终于在一户门前栽着桂花树的门前停下。
　　“前两日我已托人给大哥报过信，如今临时改变主意，也要和他打声招呼。”苏启平把车上的两个孩子抱下车，对抱着苏颜妤的夏小蝶说。
　　“这是正理，妤儿也该认一认祖父祖母。”夏小蝶拢了拢襁褓，把苏颜妤精致的小脸隐藏在半开半阖的襁褓中。
　　敲了几下门，很快就有匆忙的脚步声从门里传来。一开门，一张略显刻薄的中年妇人系着粗布围裙，双手不停在围裙上搓擦，“谁呀……哎呦，是小弟和弟妹呀，怎么今儿有空来嫂子这里？快进来，阿华还在店铺里，我正给他做饭准备送过去呢……”话虽如此说，然而却一点没有让开让人进去的动作。
　　苏启平没怎么接触过这位嫂子，只在半年多前这位嫂子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他才有机会见识这位口角锋芒的嫂子。他一辈子憨厚老实，没有遇见过这么厉害的嫂子，不由得讪讪不知该如何回答，夏小蝶见状，挺了挺脊背，轻声笑语：“嫂子既忙，我们也不好打扰的，来嫂子家是为了和大哥和嫂子说一句，我们打算回村子了。”
　　尤氏闻言，狭长的眼眯起，小小地上前一步，疑道：“回去？不是说那村子还在闹疫病，可吓人了？”
　　夏小蝶微微一笑，谦和有礼，“我们出来的时候，疫病已经控制住了，如今已过了快一个月了，大约已经安生了。”
　　尤氏挑眉，随即笑道：“这倒是好事，毕竟城里你们也不熟，也不好多呆。”尤氏的话说得刺耳，苏启平眉心微皱，上前一步，沉声道：“不劳嫂子费心，乡下天光晴好，自然比不得城里遍地黄金，还要卖了家里的仅有两天补添家用。”
　　苏启平这话直指尤氏撺掇二老买了良田给他们“补添家用”，尤氏心口被刺，当即冷下脸来，“小弟还真是口齿伶俐，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苏启平还欲反驳，就见长廊一侧走出一个月白儒袍的精神老人，他一手执卷，一手附在身后，缓缓踱步而来。雪白的一把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斑白的两鬓整齐地扎成一束，用一根飘逸的丝带系着，腰上挂一枚温润的玉佩，看成色大约价值不菲。
　　苏启平有些愣神，父亲的这身打扮，他知道，是现在最流行的文人打扮，然而这样书生气的父亲是他从未见过的，大概是在那样的乡村环境里，养不出这样的书卷气，即使这书卷气总是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与漠然。
　　苏宏志本是坐在房间里静静看书的，偶然听见外面几句争吵，随即拿着书出来看一眼，一见是自己不成器的二儿子，也便歇了心思。他二儿子的事，自有他大儿媳妇解决。
　　苏宏志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个儿子的“过度”关心，好似客人来时客套了几句近况，然后准备飘然而去，余光瞥见夏小蝶怀中的苏颜妤，微微顿住了脚步，看向她的目光竟然带了几分慈善，“妍妍？”
　　苏宏志很喜欢他最小的孙女苏颜妍，在进城之前，他也动过要把苏颜妍抱过来抚养的心思，但是到底考虑到大房的不易，也就歇了心思。
　　苏启平被苏宏志的冷漠和淡然刮得心口发疼，心里掩埋多年的无名火被悄然点燃，他压低了声音，故意拖长尾调，声音哽咽沙哑，好似“嘶嘶”吐着信子的蛇，随时准备攻击敌人。
　　“妍妍不在了。”
　　短短五个字石破天惊般使苏宏志一向平稳的脚步颤抖了一下，看到这一幕的苏启平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愉悦来，但很快就被懊恼和谴责熄灭，他竟然用他死去的孩子来作伐，真是愚蠢又懦弱之极。
　　四下无言，唯有一股即将凋零的清冷桂花香萦绕在鼻尖。
　　尤氏心知苏颜妍是苏宏志的心头肉，如今惨遭祸事也不敢轻易开口，也不敢有其他的动作，生怕被牵连。
　　苏宏志缓了口气，眼中的慈善瞬间消失无踪，好似刚才的温和善意不过是别人看错了眼。“那这孩子？”
　　“刚出生没多久。”苏启平强压心头各样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我们给她起名‘妤’，是美好聪慧的意思，父亲觉得如何？”
　　苏宏志一甩袖袍，没有出声，他还在对苏启平刚刚语气言行耿耿于怀，苏颜妍离世，这个女孩却出世，天生不合，随即他冷冷一哼，甩袖转身离去。
　　尤氏一看此情此景，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看来她的这位公公偏爱大房的说法还真的不是假的。她挺直了腰板，余光瞥见苏宏志走远，说话就不客气起来了，“小弟，你是怎么和父亲说话的，这么多年的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没长进？”苏启平嘴角扯出一抹讥讽，“我有没有长进大嫂怕是不知道吧。”
　　尤氏当年嫁与苏启华的婚礼不是在苏家办的，苏启平只随父母见在回门之日见过一次尤氏，其后数年，再没有见过面。此时尤氏欲以长嫂之尊教训苏启平，苏启平却没有受得理。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这般行事，太让人失望了！”
　　“嫂子这话说得不当，什么叫‘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难道父亲母亲都已驾鹤西去了？”
　　苏启平一句话令尤氏背脊一凉，脚下发软，空口白舌咒自己的公婆或父母亲那是要遭审判的。苏启平见尤氏神色有异，心里冷冷哼了一声，也不欲多言，向尤氏行了一礼，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还有些目瞪口呆的夏小蝶和两个一脸欢喜雀跃的孩子回了驴车。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夏小蝶抱着苏颜妤，坐上驴车，带坐定后又掀开半边帘子，似笑非笑地问苏启平。
　　苏启平苦笑着摇摇头，“气不过罢了。”
　　眼见着苏启平的驴车离去，尤氏莫名打了一个寒战，她往外探头有巡视了一圈，再三确认只有开到荼蘼的桂花树吐露最后的腻人甜香，和对面房门紧闭的一户人家再无一人，这才搓着双臂，关上了门。
　　这厢尤氏关上门，对面紧密的木窗拉开一条一条细缝，透着西下的夕阳隐约可见一抹桃青色镶三指宽绣卷纹边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