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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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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冬天,飘着小雪。
她记得已经好多年没有下雪了。
这个城市的冬天永远都很冷,一种干涩的冷,寒风透骨地凉,但却甚少下雪。
上一次下雪是什么时候呢?
她站在窗前,透过落地窗静静望着下面。
二十七层的楼下,行人寥寥。
星星点点的雪花从天空慢慢飘落,落到地上,转眼融化。
她想起依稀是很多年前,下着大雪。
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到了早上,屋外积了厚厚的一层。
她穿好衣服下了楼,在雪地里走着,听着脚下雪发出的“喀嚓”声,她回头望了一望,一串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
她立在雪地里,四处白茫茫一片。
她忽然有种荒谬的错觉,她永远也走不出这片雪地。
缓缓地蹲下身来,双手捧起雪揉成雪球,再看着那雪球慢慢地在手心融化,雪水从指缝间滴了下去,她的手掌被冻得通红,木木的,不由自主地对着手哈着热气。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嘴角含着笑意,替她揉搓着冰冷的手。
她抬头,对住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你醒了?”
他轻嗯一声,没有说话,将她的手抱入怀中,手上顿时一暖,她注视着他的眉眼,一时无法回神。
那样的日子再不复返。
她将额头贴在窗上,冰冷的感觉自头顶而下,凉到脚底。
那年罕见的大雪之后,这个城市的冬季不再飘雪,只有一如往年般刺骨的寒冷。
她想,她是讨厌冬天的。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嘀”地一声,提示她收到了新邮件。
她却不想动,盯着窗外纷飞的白雪。
又是“嘀”地一声。
她慢慢从窗前回过头,眉间有恼怒的神情,然而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打开新邮件。
编辑催稿。
她用力地合上电脑,眉头皱紧了,忽然无比厌恶这样的生活。
屋内空荡荡地,一张大床,一张贵妃椅,一张大书桌,还有一整面墙的书籍,电视机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灰,已经许久没有启动过了,厨房里塞满了各种味道的泡面,厨具上一点油烟也未曾沾染,冷清得没有一点人气。
她开始回想,上一次她离开这间房子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还是两个月前?抑或是三个月前?
她瞪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无法忍受里面那个头发杂乱、面容苍白、衣衫零乱的女人就是她自己。
半晌,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洗头洗澡,拿剪刀修剪乱得像蒿草一样的长发,打出层次来,再拿吹风筒吹干,换上一身素净的休闲服,抱着笔记本电脑出了门。
细小的雪花飘进她的脖子,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久未出门,站在街头,她竟然不知该走向哪个方向。
迟疑半晌。
雪仍在不断地飘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眼。
她恍惚又回到了那年,站在雪地中央,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
她记起有人曾对她说:“你不爱我。”一字一顿,铿锵落地,砸在雪地里,“你只是假装很爱我。”
她落寞地立在雪中,双手抱紧了笔记本电脑,刚刚才拔下电源的电脑还是温热的,冰冷的世界之中,仅有的一点温暖。
她有些惆怅地想,过了这么多年,她记得的已经不多,但这句话,始终记得最清楚,清楚到常常在梦里来叩她的心门。
转角的一扇玻璃门忽然打开,温和动听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小姐,外面天冷,进来坐坐吧。”
她转过头,看到长相清秀的女子立在门旁,对着她温柔地笑着。
寒冷的雪天里,温暖的邀请。
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进去后才发现那是一家咖啡屋,小小的店面,坐满了顾客。
她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坐哪里。
那名女子温和地笑着,带着她走向窗边的一桌,桌子是四人座的,只坐了一名男子,女子俯下身,对那名男子微笑:“让这位小姐跟你一起坐,可以吗?”
那名男子抬头,嘴角带笑,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请坐。”
她一时有些怔忡,怔怔地望着那张十分出众的脸。
真是好看的男人。
她的职业敏感在这一瞬抬头。
她微笑着道谢,入座,迅速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疾速地敲打着。
她很少出门,出门通常是为了寻找素材,因此养成了这个习惯。
眼前的男人,绝对符合言情小说的标准长相。
她一边描述着他的长相,一边分心想着,这样的男人该有什么样的故事。
手指自有意识地敲打着,习惯性地一边敲打一边存档,眼睛却紧盯着那个男人。
她的编辑已经在催稿了,她却还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其实有些痛恨自己的清醒,她明明刚刚还在厌恶着这一切,现在却职业性地记录着被触发的灵感。
“喝杯咖啡,好吗?”询问的声音温厚悦耳,语调自然。
她手下不停,随口答道:“给我一杯热可可就好了。”
“要来块板栗蛋糕吗?”
“黑森林。”
答完之后,她愕然抬头,这才发现一直问问题的人并不是服务生,而是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他十分自然地微笑着,温和的态度让人看不出他有任何搭讪的意图,仿佛问这两句话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般。
他见她看着他,笑道:“我看你似乎很忙,服务生来的时候,你完全没有留意。”
她“噢”了一声,有些心虚,将电脑移近了几分,不敢想象对面的人若是知道,她噼里啪拉地打了一通,全是有关他的相貌和个性猜测时,会有什么反应。
热可可和黑森林蛋糕很快送了上来。
她喝了一口,热烫的可可顺着喉头一路暖到心里,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再拿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糕,香浓的蛋糕滋味在嘴里漫开来,她再叹了口气,感觉从冰冷的世界回到了人间。
有多久没有吃到正常的食物了?
她的冰箱里塞满了啤酒,她的厨柜里塞满了泡面。
她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生活。
她在言情小说里编织着美妙的爱情故事,自己却隔断了与人群的来往,甚至连生活都变得非常不正常。
没有营养的泡面,不定时的用餐,渴了冰箱里有冷冻的啤酒,喝上一口便透心地凉。
若不是今日下雪,她忽然决定出来走走,也喝不到这样热乎乎的可可,吃不到这样美味的蛋糕。
“好吃吗?”对面的人问,笑容温暖。
她差点被噎到,叉子上叉着蛋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心里有些犯嘀咕。
他的态度实在不像是搭讪,她也不认为自己漂亮足以让人搭讪,更何况她太久足不出户,脸色苍白得像个鬼一样。
她缺乏与人交往的经验,因此对着他落落大方却不太适宜的问话,竟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陌生人之间,是不该有这样的温暖的。
“好吃吗?”他再问了一次,笑容依然温暖,似乎并不为她犹疑的态度所动。
她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年少时看过的漫画,那个很阳光的少年,嘴角总是噙着暖人的笑意。
而后她答了:“味道不错。”
他唇角的弧度拉大了一些,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很灿烂的笑容,晃花了她的眼。
他低下头去,继续翻看着手里的书,她瞄到书名,《迦叶结经》。
佛教的经书。
她怔怔地,看着他。
想着,这样一个男人,该给他怎样的一个女主角呢?
当他悠闲地坐在桌边,一边慢慢品着浓黑的咖啡,一边认真地看着佛经的时候,她怀疑,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坐在他身旁?才衬得起他温和不张扬却气势十足的姿态?
她脑子里天马行空,想象着不同相貌不同个性的女子,目光却定定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她其实一向不太喜欢这种看起来温和的男人,这种男人狠心起来,往往特别伤人,就如同当初某个性格温和的人那一句“你不爱我,你只是假装很爱我”。
她回忆起那个雪天里,裹住她手掌的温暖慢慢远去,整个世界彻底地冰冷下去,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句话也不出来,只能愣愣地注视着那象征温暖的最后一丝光源从她眼前离去,消失无影。
她开始想,她究竟是不是爱他?他又究竟爱不爱她?
后来她讨厌冬天,也讨厌这种温和的男人。
她的小说里,几乎没有这一类型的男人。她的编辑问过无数次,她为什么不肯写这类型的男主角,这类男主角还是很有市场的。
也许,她应该尝试一下。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很好的素材。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翻过一章,抬头饮了一口咖啡,却不意发现她的目光定在他脸上。
她猛地回神,惊觉自己一直盯着别人,十分不礼貌。
“对不起。”她喃喃道歉。
“没关系,”他温和道,视线落到她的手上,“你在写什么东西吗?”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电脑放在眼前,手指头正勤奋地敲打着。
定睛一看,文档里又写了不少关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描述与推测,甚至列了一串名字备选。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内心鄙视着自己的职业敏感:“嗯。我是自由撰稿人。”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说了,她不爱与人交谈,更何况眼前坐着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也许是一个人生活了太久,所有的话都找不到出口,闷在心里,渐渐地成了结,一缠再缠,便成了死结。
或许有个人可以说一说,会比较好?
“自由撰稿人?”他有些不太明白,重复了一遍,用的是升调,表示疑问。
她微笑,抱着热可可暖手:“我是写言情小说的。”她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就是写一些男男女女的爱情故事。”
“很有意思的事。”他道,眼中透出些兴味来,“好写吗?”
她愣了一愣,很少有男人会觉得写言情小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想了一想,她摇头:“不好写。”
手里的热可可已经变温了,没了热度。她招了招手,让服务生过来续杯,就着热乎乎的可可喝了一口,笑得有几分无奈:“要让两个人相爱太困难了。我不明白,我的男主角和女主角为什么相爱,虽然在我的笔下,他们确实相爱。”
一直以来,她的问题就在于她笔下的浪漫史和她脑里清醒的现实的矛盾,她笔下的人物越相爱,她就越怀疑他们为什么相爱,这种抽离感一直折磨着她,她的生活渐渐变态。
“你不相信爱情吗?”他问,很认真地。
她不相信爱情吗?
握着热烫的杯子,她觉得心里冰凉。
她相信爱情吗?
她谈过一次恋爱,他们有过美好的时光。
她喜欢在晨光微亮时看着他的睡脸,像孩子一样纯真的睡脸,她心里的满足和快乐满得快要溢出来。
傍晚,他们出去散步,手牵着手,依偎着,虽然天气很冷,他的手却滚烫得像个火炉,她体寒,到了冬天手脚冰凉,他总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让他的体温温暖她。
她觉得那就是爱情了,可是,那个最终离她而去的人对她说:“你不爱我,你只是假装很爱我。”
她不明白,于是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什么是爱情?”她反问,慢吞吞地吃了一口蛋糕。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的焦点不知道落在哪里,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半晌,他缓缓道:“有一个女孩,曾经爱过我。”
她双眼专注地盯着他,认真地听着。
“她看到我的时候,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神采奕奕,那种光彩让她看起来漂亮极了。她很贤惠,总是替我备好一日三餐,定时来帮我打扫屋子,帮我把衣服送洗,帮我取回来挂在衣柜里。我偶尔的一句赞赏,她便会高兴很多天。”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她听得极认真,他的这个停顿,她敏锐地感觉到接下来的叙述将是一个转折,不由得抬眼看了看他。
他温和的表情有些黯然了。
“后来呢?”她问,将他落在远处的视线拉了回来。
他微笑:“后来她结婚了,嫁给了另外一个人。她说……”他迟疑了一下,似是有些苦恼,“她说我不够爱她。”
他温柔地看着她:“你说,爱情是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说我不够爱她。”
她有些讶异。
他也不懂。
她忽然失笑,笑意连串滚出喉咙。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她止住笑,道:“真是巧呢。曾经也有人,爱过我。他跟我说,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就结婚。”
她停下来,饮口热可可,热烫的水滚进喉咙,冲淡了心里陡生的冷意。
“后来呢?”换他问。
“后来,”她的笑容中带上了嘲讽之意,“后来他离开了我,他说,我不爱他,我只是假装很爱他。”
她眼中的光彩淡了下去:“要怎样,才能假装很爱一个人呢?”
她想不明白啊。
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她小说里的男女主角谈恋爱时,她总会冒出这样的疑问:她是真的爱他吗?他是真的爱她吗?
他见她的蛋糕吃完了,便问道:“还要再来块蛋糕吗?”
她摸了一下胃,没有感觉到很涨,于是笑道:“好啊。来块……”她转眼扫过玻璃橱窗里陈列的各色蛋糕,“来块水果蛋糕好了。”
那蛋糕上堆着水果很是漂亮,红的,黄的,绿的,紫的。
他向服务生招了招手:“再来杯黑咖啡,一个水果蛋糕,一碟巧克力饼干。”
她补充道:“还要一杯热牛奶。”
她实在很需要补充点营养,整天啤酒泡面的,她都快吃成泡面了。
服务生很快端来了他们要的点心和饮品。
她开始奋战第二块蛋糕。
他注视着她,看透了她满身的落寞,忽生不忍之心,道:“也许那只是种借口而已。”
她嘴里的蛋糕忽然失去了原有的美味,她抬头,面无表情地道:“借口?”她使用的是降调,但却毫无疑问是个疑问句。
他还是笑得很温和,只是那种温和里有直指人心的锐利,隐藏得很好,但在他的话语中却表现得明明白白:“男人想要离开的时候,总是找得到借口的。”
她默默地喝着热牛奶,半晌,她抬头,直直地盯进他的眼里,道:“那女人想要离开的时候呢?例如爱过你的那个女孩子,她离开你的时候,说的那一句也是借口吗?”
面对着忽然变得尖锐起来的女人,他一时有些怔住。
她进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像是久不见天日,神情淡漠。
他问她话的时候,她明显有些惊愕,神色犹豫,好半晌才回答他,后来聊天时,她听得很认真,也说得很认真,语调一直都是柔和的,他没有想过她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她看起来很温和,即便是嘴角带着嘲讽之意时,语调仍是温柔的。
更麻烦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说是?还是说不是?
她却忽然又微笑了起来:“女人要离开的时候,会有更多借口。爱与不爱,都可以作为借口。”
他愕然:“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还……”
她既然知道“爱与不爱”都可以作为要离开的借口,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拈起蛋糕上的水果,小口咬着,笑容有些奇异:“明白与理解,并不是一件事情。”
她当然知道一切的离开都只源于想离开,无关于任何人、任何事,所有给出的理由都是借口而已,但她仍然无法理解。
当其中一个人骤然转身离开,另外一个人只能活在爱未耗尽却突然被冰封的世界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何去何从。
生活似乎还能继续,平静地、平常地继续,但也仅仅是继续而已。
男人一直平静的面色似乎有了一点变化,扣住佛经的手有些用力,两眼微微失神,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空间落在不知何处。
是的,明白与理解,并不是一件事情。
他是如此清楚地知道,不是吗?否则,为何会从佛经里去寻找平静呢?
他微微笑了一笑,看着眼前仍在小口吃着蛋糕的女人,她面色苍白,像是很久没见过阳光,浑身有一种知性温柔的气息,眼神清澈平静,但她说的话,却犀利如刀。
他向她举起了黑咖啡,“那么,为离开的人干杯!”
她举起牛奶,笑意满满:“为被留下的人干杯!”
生活一如既往。
生活仍将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