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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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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世人都道,从前,有一扶雍国。
扶雍一国,土地肥沃,民生淳朴,商贸自由,千年来经久不衰,国泰民安。
等到元帝继位,年号隆雅,扶雍国的治理更加井然,百姓誉之“盛世”。
盛世之际,元帝却不纳后宫,金碧辉煌之间,只与静皇后一人相守。
朝臣为龙嗣发愁,民间却成一代佳话。
这佳话之中,少不了元帝膝下那位幸运至极的公主。
何为幸运?静皇后诞下这一女之后,身体根基受损,再无子嗣。
元帝疼爱静皇后至深,不肯再娶,便放话于朝臣:太子之位,不必再议。大不了过继,再大不了,招个入赘女婿。
于是这位公主殿下成为了众人心目中的香饽饽。
这还不算。元帝和静皇后对这位公主宠爱至极,赐名李姝,辅一出生,便将公主封为“芙蕖郡主”,事事顺着郡主心意。
郡主对着珍珠笑,元帝便能将宫内所有的珍珠搜罗给她;郡主对着黄金哭,元帝便能将满室的黄金遮藏起来。
听了的人都说,只要是郡主想要的,没有什么她得不到。
郡主想学琴,静皇后当日便将名匠请来宫中造琴,连木材都选了异国最名贵的那种;待到那琴造好,即刻又请了宫外的名师,日日亲授郡主。
世人都以为,如此娇惯着的郡主,必也是个惫懒性子。
不料郡主却是个好学的,不日便将一曲《出水莲》弹得极好。
再说回琴师。元帝和静皇后自宫外将人请来,心中惊叹琴师年少有为之余,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毕竟琴师不过是个刚刚束发少年人。
一段时日下来,元帝方知,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他不仅会琴,书画也是精通。元帝同他谈过几次,在政见上,琴师竟也能点拨一二。
更值得一提的是,元帝一行,在一次祭祀途中遇刺。不想,这琴师身手不凡,将年幼的郡主护得极好。
刺客全部倒地。一片血海之中,琴师白衣胜雪,却是一点红也不沾。
他怀中抱着颤抖的郡主,玉白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覆住郡主的眼。
彼时,琴师十六,郡主方才十岁。
自那日起,宫门前便不再见日日进出的琴师。
琴师被奉为太傅,御赐国姓,入李氏族谱,住进宫中,亲自教导郡主。
世人都叹,琴师就算入了皇室,成了太傅,自此怕是也要服侍个骄纵不堪的主。
不料郡主却是个温婉的,乐善好施不说,待人更是温和有礼,半点不见骄纵的样子。
太傅不喜言辞,郡主好静。二人在郡主院中对坐品茶,伴着一池芙蕖清香,相顾无言,也能静默出一番好光景。
随着时光流逝,郡主出落得愈发亮丽。她跟着太傅,习得一手高超技艺:琴棋书画,就连武艺也学了几分。
至此,世人都转而流传道,芙蕖郡主天人之姿,出身高贵,温和聪慧,是这世间独独的幸运儿。
这尘世间,只要芙蕖郡主想要,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
然而,就凭郡主不争不抢、淡薄温婉的性子,怕是也没人知道郡主想要什么。
02
郡主自拜太傅为师起,便只是询问太傅有关诗书礼易、琴棋书画、舞刀弄枪的问题。
多年下来,郡主问,太傅答,鲜少有太傅未解之惑。
只一次,郡主问起学问以外的问题。
她问:“不知弟子,可否知晓太傅姓名?”
也只这一次,太傅没能解惑。
当是时,太傅愣了一会儿,方才告知郡主,自己曾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御赐姓李,除此之外,一声太傅,便是极好,得体又不失规矩。
郡主莞尔一笑,点头称是。
只是,旁人瞧不见的袖管之间,郡主攥着帕子的手微微紧了紧。
一晃几年过去,太傅弱冠之礼在即。
琴师在被拜为太傅之时,元帝便赐了他国姓,是以,太傅的弱冠礼的祭拜,将在皇室宗庙进行。
元帝早早命人准备,届时将是一场举国同庆的大礼。
典礼之事,由静皇后着手操办,芙蕖郡主从旁协助。
郡主乖顺,不曾同旁人提过什么要求。
就连当初学琴,也是因着静皇后一次偶然得见,郡主对着乐坊的筝琴爱不释手,这才了然她的心愿,自作主张为她做了琴、寻了师傅。
静皇后至今仍记得,郡主见琴时,颊边泛着红晕,眸中闪烁着欣喜,灿若星辰。
是以,再见郡主这般娇俏模样,忙着筹备典礼的静皇后停下手头工作,自然而然地问道:“姝儿,可是有什么好事?”
郡主突然被唤,有些无措。
不过,郡主是个知书达理的性子。她很快察觉到自己失仪,于是温婉一笑,慌乱和娇俏一瞬被她掩个干净。
她微伏一礼,只说,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静皇后有些讶然,便问道是何事。
郡主便提到,弱冠之礼,少不了赐字一环。
静皇后皱皱眉。
郡主不敢抬头看静皇后,但她还是咬着唇,缓声道:“不知……可否,将字,取为益净?”
静皇后不回答。
她不言语,郡主也不说话。二人就这样默着
半晌,静皇后叹了口气,只道,太傅他……是个奇人,只可惜,并非良人。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予独爱莲。
身为人母,静皇后怎会不懂?
郡主抬头,看向静皇后。
皇后的眼中,写满了疼爱与担忧。
于是郡主笑笑,柔声道:“母后,儿臣明白。”
像是说服母后,也像是说服自己。
太傅即便是天纵奇才,终归来路不明。
朝堂之上,识才善用,就算身份不明,也碍不得事。
可作为女子,把满腔心意托付给一个浑身谜团之人,终究不太妥当。
静皇后见爱女神色溢满哀伤,于心不忍,终是妥协,只言会同元帝商议,让郡主暂且退下。
郡主又伏一礼,起身告退。
宫中小厮见着郡主温婉地进了皇后殿中,又温婉地出来,只是感慨芙蕖郡主果然教养极佳,连笑容都那么得体,不曾变过。
殊不知,郡主的眸子同之前相比,还是黯淡一层,仿若珠宝蒙了灰。
03
太傅弱冠,举国同庆,静皇后主持弱冠礼,元帝赐字益净,亲自加冠三次,是为无上荣宠,一身荣耀。
群臣百官,京城百姓,好不羡慕。
如此大礼,方过一年,却又迎来一场——
芙蕖郡主的及笄礼,便是在太傅弱冠之礼后一年。
这日,太傅手执黑子,在芙蕖池边与郡主对弈。
太傅望向瓷瓶中插着的粉莲,神思却飘到棋局外。
他回想起弱冠礼上,元帝为自己加冠。
每加一冠,元帝总要同他说上些什么。
一冠巾,元帝喟叹,众生皆苦,缘起缘灭,皆有造化。
二冠帽,元帝赞赏,芙蕖纯净,香气远播,温婉热情。
三冠幞头,元帝警示,菡萏脆弱,不堪一折,莫要伤花。
太傅闻言,面上不动,低声应下,心中却是一凛。
不愧是元帝,能有雅政盛世之治,果然是好谋略,察觉的速度比太傅想象中要快些。
不知这精心布置的棋局,还能否困住元帝,打破这盛世?
——“太傅可有心事?”
思绪被打断。太傅回神,对上芙蕖郡主温温柔柔的眸子。
芙蕖郡主依旧大方得体,笑得温婉。
太傅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郡主见太傅不说话,皱眉思考片刻,问道:“可是弟子方才采莲时,轻功的施展有所偏颇?还望太傅指教一二。”
郡主采莲,见过的人都说,是一番美不胜收的好景致。
一枚石子飞过,几枝荷花依次折断。郡主运起轻功,如蜻蜓点水一般,将芙蕖采撷入怀。
那石子力道精准强劲,配合着郡主的落点,竟是无半点错处。
太傅手执黑子落下,方才说道:“武功之上,并无瑕疵。只是这芙蕖本为池中之物,如此采撷,实为不妥。”
郡主闻言,并无情绪,依旧温婉地笑着,摩挲着指间的白子,端详棋局。
也是等到手中白子落下,郡主才点头回道:“弟子受教。今日这芙蕖会差人送至太傅殿中,以后不会再有,还望太傅,莫要嫌弃。”
太傅落下黑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郡主也利落地布下白子,复又开口:“今日对弈,弟子若是赢了,便拜托太傅一事,可好?”
太傅扫了眼棋局,回道:“郡主且先说,要求些什么。”
郡主仍是笑着,只是眼睛死死盯着棋局,不肯松开。半晌,她答道:“不多,及笄之礼,小字罢了。”
太傅听得心中一颤。小字乃是闺名,非父母郎君、闺中好友,是叫不得的……
饶是太傅再迟钝,如此深意,他不会不懂。
哪怕太傅再精明,也无法含混而过。
他只言:“郡主,你赢不过我的。”
郡主摇摇头。
不试试看,又怎会知晓?
棋局的最后,出人预料的,竟是郡主胜了。
郡主的欢喜再也藏不住,心中的热意自璀璨的眸子里奔腾而出。起身行礼之时,郡主温婉的笑容里更添了几分明媚。
太傅离去前,郡主只说:“那就麻烦太傅了。”
太傅摇头,回道:“此心此情,益净受之惶恐,无以为报。小字之事……是为偿还。益净本非池中之物,还望郡主殿下三四。”
郡主的身形微微一顿,转瞬间仍旧是莞尔。
只听郡主殿下朗声道:“弟子明白。”
这便是芙蕖郡主的第二次求人。
芙蕖郡主仍旧是心尖儿颤抖着开口,满眼拂尘地点头,脸上笑容温婉,变都不曾变过。
纵使每次得偿所愿,郡主换来的,没有满足,只有寂寥二字——
明白。
04
及笄之礼,应郡主心意,由太傅加笄赐字。
典礼盛大,容不得半点疏忽;太傅却有些走神,险些出错。
他总是回想起那日的棋局。
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恍惚之中,自己会故意落错一子。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棋局枉布,满盘皆输。
谋划着引元帝入局的太傅,忽然慌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错落入一盘死局之中,无休无解,挣扎不出……
一切本不该如此。
——“太傅?”
眼前仍是郡主的笑容,温婉中透着明艳。
她终是长大了,不再是昔日他怀中那个颤抖的孩子。
及笄礼不能出差错。他收回神思,为郡主加笄。
扶雍国芙蕖郡主的及笄之礼,必是隆重之至。
一加笄,愿佳人俏若三春之桃,素若九秋之菊。
二加簪,愿佳人眉眼藏秀气,声貌笑温柔。
三加凤冠,愿佳人翩若惊飞鸿,婉若游蛟龙。
只愿佳人……岁岁长安好。
这些祝词,是太傅默在心里的。
是以,当郡主小声问起,不知太傅可有祝词之时,太傅只是摇摇头,对着祭坛下的诸位朗声道——
“芙蕖郡主小字,是为露华。”
露光盈盈,灼灼其华。
仅此而已。
芙蕖郡主已然及笄,驸马之事自然跟着排上日程。
太傅与元帝、静皇后一道,对着一众奏折,精挑细选。
太傅依旧教导着郡主。二人之间,风平浪静,不起波澜。
于是又是一场对弈。
这次倒是太傅先开了口:“驸马一事,不知郡主,可有属意?”
郡主仍执白子。她不急着落下,转目望向满池芙蕖。
日月更替,岁月轮换,总是如此。
终是一子落下。郡主温婉笑着,反问道——
“我心意如何,重要吗?”
太傅记忆超群。
可偏生这日,他竟记不起,方才刚了结的棋局,究竟孰胜孰败。
回殿路上,恍惚之中,竟是险些撞倒来人。
来人是藩王秦雨。
世人都道,元帝手下藩王众多,各有怪癖:赵王好美色,韩王贪财,秦王嗜血。
秦王虽战功赫赫,但性情暴虐,手段极为残忍,就连下属也难逃其毒手。
盛世之下,难逃藩王虎视眈眈。
秦王邪佞笑道:“陆小将军……不,现在应叫李太傅。太傅果然是好手段。”
太傅只伏一礼,并不多言。
秦王却滔滔不绝起来,说的都是旧事。昔日北边有个陆王,当真是骁勇善战,只可惜站错了队,没能战死沙场,反倒死在了太子党争之中。
太傅攥紧的指骨微微泛白。
秦王见太傅没有反应,眼中精光一闪。
他拍拍太傅的肩,耳语道:“时局如此,太傅夙愿在前,帮谁不是帮?不如顺水推舟,助本王得到郡主。届时,皇帝老儿不敢动本王,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即刻就要换人咯。”
05
太傅扶着白玉栏杆,借着丝丝凉意保持清醒。
耳畔皆是秦王离去时的恶语:“不知芙蕖郡主惨叫起来的滋味,会不会与本王府中的婢女有所不同?桀桀桀……”
太傅皱皱眉,捏着栏杆的手竟是擦出血来。
第二日,御书房里传来圣上震怒的吼声。
太傅跪在案前,元帝将一本奏折狠狠地甩在他头上。
元帝气恼:“太傅,爱卿,益净!你究竟是要朕如何?”
太傅只说:“藩王割据,幽国虎视眈眈。时局如此,狄国二皇子是郡主、也是扶雍国最好的人选。”
元帝癫狂:“你究竟是谁派来的?是谁派来谋害朕的?!”
太傅终是笑了。
他抬起头,盯着元帝,一字一句:“我陆家满门忠烈,我便是那些冤魂派来的。皇帝,国家动荡、爱女远嫁的滋味如何?偏生你还治不了我!”
世人皆知李太傅德才兼备,行至今日也无错处。
元帝雅政,不好无端发落贤臣,不然,便逃不开悠悠众口。
可世人哪里能知道背后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只知道,芙蕖郡主挑好了驸马。扶雍国的驸马爷便是狄国的那位二皇子。
他们只知道,芙蕖郡主对那二皇子一见钟情,非卿不嫁。
他们只知道,因着爱徒远嫁,太傅自此闭殿不出,不理朝政。
郡主出嫁前一日,抱了筝琴,坐在了太傅殿中。
她仍是温婉地笑着,对品着香茗的太傅道,弟子想为太傅奏上一曲。
便是昔日那首《出水莲》。
曲毕。郡主跪别太傅。
离开前,郡主看着太傅,还是开了口。
她说:“天家夺嫡,最为无情。满门忠烈,尽为冤情。此恨绵绵,露华来偿。只是隆雅元年以来,国泰民安,也是实情。还望太傅……莫要让扶雍生灵涂炭。”
不等太傅回应,郡主便转身离去了。
她没能看到太傅的欲言又止。
其实没人知道,郡主许了驸马那天,御书房发生了什么。
元帝和静皇后都在。
不过几日,元帝和静皇后发间,又添了许多银丝。
郡主只是温婉地笑道:“我嫁。”
静皇后落泪,元帝颤抖着说着:“对不起,女儿。是朕……都是朕……”
郡主摇摇头:“父皇何错之有?陆王受奸人蒙蔽,当初的父皇,也只是为了保护母后,稳定扶雍国。更何况,在儿臣眼中,史书之上,没人能做得比父皇更好。”
世人都以为芙蕖郡主无忧无虑,其实自幼时起,芙蕖郡主就明白,自己享受了多少荣宠,也就肩负了多少责任。
芙蕖郡主聪慧,很多事,她都知晓。
元帝红了眼眶。他发誓,定要严惩太傅。
郡主还是摇头:“太傅何错之有?倒是儿臣,有一事相求。”
她缓缓跪下,深深一拜:“求父皇,……饶过太傅。”
这是芙蕖郡主第三次求人。
每次求的人不同,却又都是为了那一人。
世人都说,只要芙蕖郡主想要,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
是以,他们只知道,芙蕖郡主心悦狄国二皇子,太傅不忍爱徒远嫁而闭关。
什么太傅谋逆,皆是流言蜚语。
06
郡主出嫁以后,出乎意料地,再不理扶雍国事。
她不愿问,也不想听。
是要打探到父皇、母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是要听到扶雍国内乱?
或是,要接到那人的死讯呢?
世人皆以为,郡主再不问起扶雍国,只因痴心一片、独念着二皇子。
可他们忘了,芙蕖郡主再如何宛若天仙,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她也会伤心,也会难过。
无论如何,之后扶雍国发生了什么,郡主确实不再知晓。
就比如,她不知道自己出嫁后的第二天,太傅殿中进了一位乐坊琴女。
琴女看着太傅,恨恨道:“主子,陆家家仇,当真这么算了?”
太傅看着碎了满地的酒坛,左手摸了摸地上的油,右手玩着火折子,无所谓道:“我在朝多年,暗中操作。如今各地藩王势力暴涨,幽国虎视眈眈,元帝帝位岌岌可危,唯一的爱女又远嫁狄国,他自会心力憔悴,我还要求什么呢?”
琴女不甘。她说:“主子,狄国同扶雍国联姻,这番作为,大局又有稳定之势。我们谋划到今日,这仇还能报得再干净些……”
太傅摆手道:“我说报了,便是报了,你只管处理好你的事。”
言毕,太傅将火折子随手一扔,大殿便灼灼烧了起来。
自此,太傅宫中走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怎得也扑不灭。
太傅不幸罹难,烧得尸骨无存,是为国丧。
此后,隆雅年间,扶雍国再无太傅。
狄国严寒,是以,狄国盛产烈酒。
世人口中,郡主的心上人,狄国的二皇子,是个如狄国烈酒一般的直爽男子。
他同郡主一样好命。父皇母后疼他,狄国皇室也无扶雍国那般弯弯绕绕,皇长兄对他照拂有加,恨不得把这个弟弟宠上天去。
唯有成亲这件事,没能遂他心意。
这婚事,是在二皇子随皇长兄出使扶雍后定下的。
两国都有结亲之意。扶雍国只有这么一位郡主,狄国大皇子又早早立了太子妃,于是这婚事便落到了二皇子头上。
父皇母后给二皇子定下婚事时,他大闹了一通。
皇长兄去劝。他说:“狄丘,芙蕖郡主是位良人。”
狄丘不依。他答:“兄长,我不要良人,我只要我喜欢的。”
他的皇长兄只是摇头,笑道:“你说鹿葵?我分辨得清,她看你的眼神,并不纯粹;而你看她的眼神,或许有喜欢,但是没有爱。”
狄丘冷哼一声,不服气道:“少来!·我不爱鹿葵,难道,难道我就爱那个只见过四次的什么郡主吗?”
他的皇长兄只是笑笑,也不拆穿。
狄丘是个心宽的。不重要的事转眼就忘,没人提醒,他永远也不会记得。
瞧瞧这回,连见过多少次,他自己心里,都数得清清楚楚呢。
成亲那夜,狄丘少不了一通胡闹。
他不肯同芙蕖郡主圆房,只说自己早已有喜欢的人,娶她全是被迫,叫芙蕖郡主睡在地下。
郡主也不恼,依旧温婉地笑着,抱起被子便睡在了地上。
狄丘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想发脾气也发不出。
07
之后的日子,两人各过各的。
二皇子到处同狐朋狗友玩闹,期间还不忘与鹿葵私会。
这些事情,芙蕖郡主都不甚在意。她乐得清闲,弹弹琴,看看书,日子过得倒是快活。
郡主并不想知道鹿葵是谁,直到那日。
郡主正独自对弈,一黑一白,落子落得畅快。
一红衣女子突然窜了出来,自顾自说着羞辱郡主的话。
郡主并不在意,只当多了一只聒噪的鸟儿。
毕竟,还原昔日的棋局是件精密之事,不能分心。
红衣女子见郡主不理,不由分说,一鞭子甩了过来。
皮鞭震碎了棋盘。郡主反手握住那鞭,辅一用力,鞭子就脱了红衣女子的手。
那女子气恼,怒道:“大胆李姝!把东西给我还!”
郡主重新坐下,端起茶杯道:“这位姑娘还是先冷静一下。”
红衣女子却更气了。她嘶吼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你抢了我二皇子妃的位置,那位置本是我的!是我鹿葵的!我父亲是狄皇座下第一勇士,我也为狄国立下过战功,可是你呢?离了扶雍国,你李姝算得了什么?”
郡主还是温婉地笑着,可她的精神却有一瞬恍惚。
这分神之际,竟是惹怒了鹿葵。她见郡主还是不理,一气之下,一柄飞刃直勾勾地向郡主的喉咙刺去。
郡主躲闪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枚小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
飞刃改了朝向,只划过郡主的脸侧,削去她几缕黑发。
郡主一愣,鹿葵更是无措。方才她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竟险些要了郡主性命……
若真酿成大祸,两国之战在所难免。
郡主看着面前颤抖跌坐的鹿葵,喝了口茶,这才开口:“鹿小姐若是要这位置,拿去便是。只是女儿家,婚嫁乃是一辈子的大事,本郡主只希望,鹿小姐要的是如意郎君,而不是区区妃位。”
郡主放下茶杯,扶起鹿葵,温婉地笑道:“虚位而已,远不及所爱。”
门外,刚被仆从请来的狄丘,把她最后几句听得清清楚楚。
他将受惊的鹿葵安顿好,想起那句不及所爱,莫名气恼,于是兀自盯着郡主。
郡主叹了口气。她翻出一纸文书,温婉地笑着,递给狄丘,只道:“愿能合二皇子心意。”
狄丘翻开文书,终是怒了。
他难以相信地质问郡主:“和离书?你要同我和离?!”
郡主茫然,随后想到,可能是狄丘怕被狄皇怪罪,于是莞尔道:“便说是我李姝提的就好。自此我不做郡主,和离不关扶雍国的事,也不关二皇子的事,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
狄丘看着那早已签好的李姝二字,怒极反笑。他说:“你当你是谁?别说你自己承担不起,就算你依靠扶雍国,也当我们狄国奈何不了你吗?你们扶雍国,惯爱搞些内部相争的幺蛾子。当初,要不是如今的元帝反应快,你那通敌叛国的皇叔,早带着听信谗言的陆王,对着幽国敞开大门了!”
一阵窸窣的声响。郡主擦擦袖子,将声音掩盖了过去。
狄丘见她依旧温婉如常,继续怒道:“当初若不是狄国助扶雍国一臂之力,扶雍国会有今天?两国联姻,绝不和离!”
郡主还是笑道:“萌生此举,与两国无关,只愿遂二殿下心意。”
狄丘一字一顿:“我绝不和离。”
说罢,便甩门离去。
郡主又喝了口茶,对着暗处道,出来吧。
08
暗处那人,一身黑衣,摘了面具,不正是那位早该殒命的太傅大人吗?
他十指紧握,骨节泛白,嘴唇竟是生生咬出血来。
郡主倒是自在。她笑道:“长这么大,还从未见大人穿过黑色。”
他说,露华,我带你走。
郡主摇摇头。她的表情不变,只是说:“狄丘不和离,我便做他的二皇子妃。”
他说,可是你不爱他。
没那么笃定,带了几分迟疑。
郡主还是摇头。她说:“狄丘孤单,他若需要,我便陪着。”
他终于忍不住问,陈年旧事,你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郡主聪慧,只要她用心,没什么她不能知道。
只是,知道了,又如何呢?
于是她回答:“我算不得什么。”
你一心扑在复仇上,就算知道了,也会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布下的骗局。
说到底,我与真相,都没什么分量。
世人都说芙蕖郡主好命,但她终归肉体凡胎,一无所有。
他红了眼眶,颤声道,你不随我走,我便陪着你,可好?
郡主不答。
他兀自跪下,朗声道:“属下陆灼,愿为影卫,追随殿下,护得殿下,一世周全。”
露光盈盈,灼灼其华。
以我之姓,以我之诗,藏汝之字。
郡主却是笑了。这一次,她笑得惨然。
在百求不得的时候,她从未知晓那人姓名。
此刻不愿再了解,可却得到的如此轻而易举。
多么荒唐。
世人都道芙蕖郡主温婉得体,于是很快,郡主笑中的凄凉就尽数被她掩了去。
她依旧笑得温婉,直言道:“这位大人,本郡主有一事相求。”
说罢,明艳的眸子望过去,也不管那人什么反应,继续道:
“妾身此生,都不愿见大人。还望大人成全。”
只妾身二字,从此她再也不是扶雍国那位自由自在的郡主。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陆灼心下一恸。他走上前,用苍白的手指,轻轻抹去郡主面上的血痕,而后颤声回了句:
“属下领命。”
脚边是早已破碎的、及笄礼前最后的棋局。
世人都道,只要芙蕖郡主想要,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
于是,没人追究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狄国二皇子狄丘被关在祠堂,三天三夜,幡然醒悟,不再痴迷于旧日情人。
自此,凡是狄丘能搜罗到的好东西,都一件一件地往王妃屋里送。
这送去的第一件好物,便是祛疤消痕的妙药“白玉膏”。
鹿葵也不再痴缠。她快马扬鞭,说要去看看这世间繁华。
扶雍国与狄国交好,于是,乱臣贼子、敌国细作,想要刺杀郡主的人越来越多,却都被一影卫挡回。
影卫面戴银白色面具,上面雕着一朵出水芙蕖。
狄丘府上的仆从们,都见过这位影卫,就连狄丘本人都见过一回。
只是,没人见过他摘下面具。
他不叫主子皇妃,也不叫主子夫人。
他只唤那人郡主。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09
谁也没曾想过,被娇惯着扶雍国郡主,会远嫁到狄国。
谁也不敢相信,成了狄国二皇子妃的芙蕖郡主,就算日日不留二皇子过夜,也能得到二皇子的款款深情。
就像谁也未曾料到,狄国皇帝会在幽国大举进犯之时,猝然薨逝。
那一晚,狄丘一句话也不说。
他只是坐进皇妃屋里,兀自点燃那案上的烛火,静静地瞧着。
其实皇妃已经睡下,见状,她叹了口气,撩开窗帘,走到狄丘面前。
她温婉地笑着,下一秒,人却坐进狄丘怀里,只道:“夫君,今夜妾身陪你,可好?”
狄丘红了眼眶,紧紧搂住怀中人儿。
情潮之中,他问,夫人,可否将小字告知?
她答:“我不喜欢我的小字,你就同我父皇母后一样,叫我姝儿吧。”
第二日,二皇子府上的每位仆从,皆是满目春光。
唯有那芙蕖面具下,仿若结了一层寒霜。
昔日的皇长兄已做了狄皇。
不日,昔日的二皇子狄丘被封为定幽将军,协夫人一道,攻打幽国敌寇。
当夜,影卫现身皇妃屋中,央求皇妃不要出征。
他说,露华,沙场艰险。
这一幕,恰巧被推门而入的狄丘瞧见。
可他什么也没说。
皇妃温婉的笑容中有了裂痕,缝隙中翻涌着愤怒。
她对着影卫道:“别再跟着我。”
短短几字,生冷不容置疑。
影卫离开。她拉着狄丘坐下,问道:“夫君可会疑我?”
狄丘轻抚夫人青丝,回答道,从未。
门外,芙蕖面具之下,有水光闪烁着滴落,衬得面具上的芙蕖娇艳无无双。
厮杀在即。
夫人已有佩剑,于是狄丘赠了夫人一柄长枪和一块玉牌。
玉牌之上,芙蕖花开,歪歪扭扭,还刻着一个姝字。
她调笑着收下。
二人出征途中,遇上鹿葵。她一袭红衣胜火,只说愿随将军和夫人一道,征战沙场。
定幽将军驻守边疆,边境捷报频传。
胜利在望之际,大将军却被敌人暗箭射穿胸腔。
军医抹着冷汗,直言此箭已伤及肺腑,怕是药石无医。
最后几日,将军夫人一直陪在身侧。
瞧着狄丘气若游丝,夫人终是泛起泪花。
狄丘尝试抬手擦那泪花,却终究无能为力。
于是他努力扯扯唇角,问道,姝儿……来世……爱我……可好?
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她应道:“好,好……若有来世,妾身还同夫君结为连理,爱你敬你。只是下辈子,你莫要走在我前头……莫要丢下我。”
狄丘的双眼缓缓闭上。
战事未结,大将军只能葬在边疆。
将军夫人擦干眼泪,披上铠甲,提了长枪,拿起兵符,毅然决然号令起一众将士。
起初还有人不服,可很快,众人就被夫人高超的武艺和精湛的谋略驯服。
从此,将军夫人成了定幽大将军,只用半年,便全数击退幽国敌寇。
直到回城路上,大将军昏倒在影卫怀中,众人这才知道,大将军早已身怀六甲。
孩子是先将军的,她说什么也要生下来。
鹿葵一直在旁陪着,只是将军终日劳累,神思过度,生产过程中多次血崩。
等到孩子生下来,她攥紧刻着姝字的玉牌,强撑着,看了孩子一眼。
鹿葵哭着唤她,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恍惚中,鹿葵听见她说:“露华这个名字,我甚是喜欢。”
银白的面具落地,伴着上头的芙蕖一起,碎裂成两半。
尾声
后事全是鹿葵办的。她依照李姝的愿望,将人同狄丘合葬,和牺牲的战士一同长眠于边疆;她还收养了二人的孩子。
是个女孩,名叫狄露华。
她带上孩子,继续游历山川,直至在游经扶雍国时,遇见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她终于懂得了当年李姝说的话。
虚位而已,远不及所爱。
鹿葵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她夫妻二人待狄露华很好。狄露华腰间佩着母亲留下的玉牌,时常朝人笑笑。
鹿葵常说,狄露华笑得温婉,性子大度。
就同她母亲一样。
至于那影卫,后来再没人见过。
只是有人去祭拜将军冢的时候,竟是见到一人跪在坟前。
走近才知道,那人早已没了气息。
那人一袭白衣胜雪,手握一柄长剑,刺穿心脏。
那长剑面刻芙蕖,柄写露华,是扶雍国太傅赠给芙蕖郡主的及笄礼。
不过五年光阴,却已物是人非。
他的身体早已僵硬,白衣也被风沙染污。
唯有心口处血花绽放,宛若红莲,出淤泥而不染。
这便是与芙蕖郡主有关的,她的一生。
芙蕖郡主的一生,充满了传奇。
虽然,她辞世时不过二十左右年纪,桃李年华,但世人都道她幸运。
因为,只要芙蕖郡主想要,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
只是,她爱多少,恨什么,究竟得到没有,却无人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