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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版】三 京城卖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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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秀实就着凉沁沁的井水擦了把脸,立刻觉得头脑一清,舒爽极了。唉!总算到京城了!
段秀实从小父亲早殁,全靠母亲一人守着点薄产含辛茹苦的把他拉扯大。今年四月,段秀实从家乡出发,进京赶考。临行那天,母亲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床上了山,到保正寺里抢上了第一柱香,向法师求得刚开光的玉观音郑重挂在段秀实胸口上,“菩萨保佑!一定高中!”然后塞给他两串天宝钱,“儿啊,小心揣好了,路上坏人多。”年轻的段秀实就这样被母亲送上了进京的路,走出镇子好远,段秀实还能看见老母亲远远的冲自己挥手,段秀实擦了一把泪,对天发誓,不功成名就、给母亲讨个诰命回来,此生绝不还乡!
段秀实伸手摸了一下胸前的玉观音,盈润光滑的玉片带着微微的体温,就像母亲的手让人心里踏实。玉观音还在,钱如今却光了。过瓜州的时候,段秀实碰上个贫苦无依的孤女,因为家乡遭了水灾,一家人全死了。段秀实恻隐之心一起,便慷慨的把自己的大半天宝钱给了孤女,结果自己一路上连客栈也不敢住,勉勉强强支撑到长安,荷包里已经全空了,一副叫化子模样。现在想想,去年各地风调雨顺,哪儿也没闹水灾,自己是被骗子骗了。
段秀实挠挠脑袋,“吃一堑长一智,就算买个教训吧!”他安慰了一下自己,却没办法安慰自己的胃,于是跑到大慈恩寺,本想厚着脸皮撞回木钟,讨个吃饭住宿的地方,没想到大慈恩寺是高僧玄奘法师当年主持的寺庙,香火旺得不得了,段秀实一进门,就有个小沙弥殷勤的指点他捐香火钱往哪里哪里走,这时段秀实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开口讨方便了。
他饥肠辘辘的在大街上没目的的乱转,街两旁店铺林立,行人熙攘,不时还能看见高鼻阔目的胡人驾着载满货物的车穿行,一派世界之都的繁华景象。段秀实不由的唉声叹气,连胡人都能在长安城里吃得开,自己从小艺从明师,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却饿得连碗稀粥也吃不上。其实他要是肯敲开户人家讨个馒头,或者在饭馆里临时跑跑堂,也不至于象现在这么饿得半死,可就是拉不下这个脸来。段秀实总觉得,我乃周瑜再世,怎么能做那种低下的事,将来出将入相后,万一被人拿出来这么一说,可丢脸死了。他却没去想过,姜太公当年也曾经在孟津卖过面,淮阴侯韩信也向人讨过饭,大凡英雄都有一段潦倒际遇。
这时,他看见眼前有一家当铺,颜记当铺。段秀实立刻认出招牌上的字是当朝书法名家颜真卿的字,绝对错不了!颜体字他平时不知临摹了多少遍,再熟悉不过。他从背上摘下包裹,包裹里除了几件薄衫,还包着一柄剑,祖传的宝剑。他站在当铺门口犹豫了半天,思忖着颜真卿是一代明臣,为官清正廉洁,他家开的当铺也应该童叟无欺,比别人家牢靠得多。
段秀实傻乎乎在门口站了半天,忽然一阵风来,伙计一声喊:“小心!”门上的匾砸了下来。
段秀实下意识一伸手,稳稳接住了牌匾。
伙计急忙从梯子上爬下来,连连说:“不好意思!客官伤着没有?”又听掌柜的在里面骂:“早就让你把钉子钉钉牢,一身懒肉,到现在才知道修理,瞧,伤着客人了吧!”
段秀实连忙说:“不妨事,我没受伤。”然后就被伙计热情的拉进铺子里,敬了杯香茶。
一杯茶下肚,段秀实更饿了,他当下下定了决心,把宝剑取出来,放在柜台上。宝剑锋利,剑刃明晃晃,剑柄上的宝石亮的刺人眼,剑鞘却极普通简陋,而且剑柄上的红缨也没了。
掌柜留着两撇小胡子,拿起剑仔细瞧了瞧,又弹了一下,问:“原来的剑鞘呢?”
“不卖。”
掌柜吐了口气,小胡子被吹的翘起来,“那可当不了多少钱”,他唤了声小二:“记——三尺烂锈剑,没穗没鞘,二十贯。”
段秀实一听,立刻气得火冒三丈:“什么三尺烂锈剑!才二十贯!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你看看,光剑柄上这个珠子,是真正的南海神珠,至少也值一百贯。”
“现在琉璃粉仿造的假珠子多了,要不你把珠子撬下来,我给你拿到珠光宝气行鉴定鉴定,只要证明是真的,我就给你个高价。对了,鉴定费二十贯。”掌柜不在意的说,“你要是嫌吃亏,不妨上别家当铺问问去,包管出的价不会比我这儿高。喂,你到底还当不当啊?”
段秀实哪有银子付鉴定费?而且,他还有一个不得以的苦衷,这柄剑其实是不能当的,尤其不能让明眼人认出来。他想了想,只要我这次高中,立刻就有资本把剑赎回来,二十贯就二十贯吧!他艰难的点了点头。
掌柜收了剑,开始写当票。就在这个时候,铺子后面的竹帘里人影一晃,“等等,先别出当票。”一个女人的声音。
“少夫人。”掌柜立刻停了手里的笔,回身恭敬的哈了一下腰,“剑有什么问题吗?”
段秀实一听,立刻吓了一跳。
却听那夫人轻轻笑笑,说:“剑没有问题。”
段秀实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夫人接着说:“这位公子刚才接牌匾的功夫好不利索,这回进京是来参加武举会试的吧?”
“正是。”
“佩服!佩服!”
那夫人连着两声珠玉圆润的佩服,段秀实立刻象被人不轻不重在屁股上拍了两下,马屁得得,感觉挺舒服,再说,除了自己的娘,他长这么大还没被别的女人夸赞两下。“不敢当。”他嘴里说着不敢当,头却骄傲的抬起来,唰的把手里的折扇甩开,故作风流的扇了两下。
“公子可有中举的把握?”夫人殷切的问。
段秀实有好一段日子苦哈哈被人瞧不起了,如今被人这么感兴趣的询问自己的才学,小尾巴翘得更高了,摇着纸扇朗朗颂道:“秀实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十□□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今年二十二,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
“公子高才!”夫人朗声赞叹,“掌柜,取一百两纹银赠予公子,公子的宝剑也请拿回去,我家老爷等着公子高中武状元的好消息。”
段秀实万万没料到天上忽然掉下金元宝来,连忙推辞。
“公子将来必是朝廷栋梁,为国为民办大事的,我们也是官家,助公子一点飞黄腾达的银两也是份内事。公子真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日后当了大将军再还不迟。现在快去应试吧!”
那夫人说的理所当然,诚诚恳恳的一片心意,段秀实倒不好意思不收下了。他心里想着,颜大人家的铺子做派就是不一般,能向报效国家的有志之士慷慨赠金,真算得上有一国之相的气度,来日可要好好报答才行。他谢过了夫人,高高兴兴出了铺子。
掌柜朝帘子里瞅了一眼,心里纳闷,这少夫人一向最会聚敛银子,不择手段,今儿怎么转性了?还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送,一送就是一百两!
“你以为我今儿转性了吗?”那夫人笑道,“我刚才要不拦着你,那把宝剑到了咱们家手里说不定是个祸害。”
“祸害?”掌柜吃惊的问。
“没瞧见吗?那柄宝剑华丽得很,华丽到让人瞧上去忽略了剑本身的价值应该在于它是否锋利,这么华美的宝剑剑柄上却没有系红缨,你不奇怪吗?而且,剑、鞘成套,那年轻武生却只带剑不带原来的剑鞘,而且怕把宝剑拿去鉴定。你不用脑子想想这是为什么?”
“少夫人给说说。”掌柜立刻好奇的问。
“只有一种可能,那把剑的价值不在是否锋利,它其实是个摆设,当剑和鞘合在一起,就会凑成一个要紧的摆设,让明眼人一看便知的摆设。剑柄上没有红缨,也是因为剑的主人有意拆掉的,拆红缨做什么呢?除非那缨穗子不是红色的。想想看,全天下满足上面这些条件的宝剑只有一种,黄缨金鞘的——尚方宝剑!再想想,谁如果被皇上御赐了尚方宝剑,那是何等的荣耀!早把剑高高的贡起来,而且不忘向人炫耀。这人却生怕别人知道他有这么一柄剑,看他那个老实样儿也不象偷来的,所以,也只有一种可能,那把尚方宝剑是由前朝皇帝赐下的,本朝拿出来,闹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当然,我这几句话也是瞎猜,你最好不要多事往外说。”
“原来如此!”掌柜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但,也用不着白送他银子啊,直接打发走不就得了?”
“我这还不是为咱家老爷着想。咱家老爷什么官不好当,偏当了个监察御史,整天参人的官儿,早把朝廷里那一群烂糟官得罪光了。独木不成舟,老爷身边总得添个赤胆忠心、文武双全的帮手不是?刚才那武生确实有些本事。”
“什么本事呀?”小丫头在一旁唧唧咯咯的说,“不就是接住了块匾吗?咱府里的马官儿也会。”
“那可不一样,马官儿能接住靠的是一身蛮力,只要站在匾下准备好,手上有点劲儿的人都能接住。那武生毫无准备单手就稳稳托住突然砸下来的匾,不经意露了一手名家功夫,那手功夫可厉害的紧,是已经失传了的杨家托云手。”
“夫人好厉害!”丫头尖叫道,“连武功也懂得!”
“呵呵——,”夫人莫测高深的笑了半天,“傻瓜,既然是失传了的功夫,我怎么可能知道?随口瞎编个名儿你也信?”
“哎呀!夫人又骗人了!不给你剥瓜子了。哼!”
“呵呵——,我要不这么瞎编,故事能精彩吗?你没见隔壁茶馆里那个说书的,故事怎么来的?”
然后,掌柜听见帘子里面嘎巴嘎巴磕瓜子的声音,那夫人嘴里吃着瓜子,含糊不清的又接着说故事:“其实,这人算得上文武双全,他不是说什么‘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当年,东方朔向汉武帝毛遂自荐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东方朔可是惊世奇才。这武生可不光学了《诗》、《书》,还能把《汉书》里的句子背得烂熟。”
“我瞅着也就是一狂生罢了。”掌柜说,“太年轻,一看就是个不经事的毛头小伙子”。
“可不是嘛?”丫头咯咯笑起来,“还学人家唱戏的摇扇子,可笑死了。”
“年轻怕什么,老爷调教他两下不就成熟了?最要紧人要有志气。”夫人不以为然,“瞧见他扇面儿上题的诗了吗?是李欣的《古从军行》。现在天下太平久了,人人心里思安逸,大都喜欢李白华丽的诗句,有几个人愿意‘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遭这份罪去?这就是志气!”
“傻不楞登的,还志气呢!”丫头刺儿了句。
“傻人啊,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向自己雪中送炭的人。等他高中后,能不念着咱家老爷的恩情,好好报答一下吗?”
世间人的际遇最是难测,即使这位眼光长远的少夫人也没有想到,今天付出的一百两银子在若干年后竟真的救了颜真卿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