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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都是骗子 ...

  •   初春的阳光终能与冬日的尾巴打个平手,母亲还是让我多加了件毛衣。二十出头的何老师站在家门口便多等了会。她裹了裹大衣,重复了母亲的话,指了指乖乖在她身后几个多半人高的小孩,个个全副武装。五分钟后,我加入他们,母鸭子身后便多了一个小鸭子。
      春小麦已经有小腿那么高,张开两个又细又长的胳膊摇曳在清晨冷嗖嗖的春风里,延绵到天的尽头。不出两个月,整个沣水村就将被一望无际的绿色麦浪包围,再一次成为碧色海洋中的一艘白色帆船。绿色麦浪的雏形中有一行人,像多年以后我在西方电影中看到的精灵一样,穿行在油纸般半透明的薄雾中缓缓地踏过仍旧有些冰冻的土地,到沣水河堤边一排笔直的白桦树下,乖乖地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板凳上。为了让即将离开沣水村的学生勿忘从小长大的故乡,体味生活的意义,何老师决定开设一堂绘画课,让一群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在未来几个月里描绘沣水村不同时间的田间地头景象。这是一堂别出心裁的课,超脱于所有学校里日渐繁重琐碎的课业,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扯皮拉筋说服了所有领导,家长后作出的决定。
      何老师刚刚提出这一想法时,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持反对意见,认为何老师是借机变相收钱,但架不住孩子闹腾。于是乎,不知是哪个聪明人提出的主意,只要唐渤妈同意,其他妈妈也就同意。何老师去唐渤家提出这一想法时遭到了唐渤母亲极力的反对。唐渤母亲对着何老师指了指两人身处的空旷的大院子,周围零零碎碎堆积着的木头桩子,木桩上铁丝缠着的去年秋天收获的玉米,顿了顿声说:小何,你看看我们家这样子。又指了指周围邻居家红砖楼房,摆了摆双手。何老师便明白了,拉住唐渤母亲沟壑纵横的手好说歹说,直到把事先准备好的话术说尽了,赵婶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心一横,说:赵婶,要不这样,孩子们的画笔和纸我来出钱。我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只管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保证照顾好孩子。听到这,赵婶紧绷的脸缓了缓松懈了,像褶皱的旧衣被重新熨烫,至少表面上看的过去了。
      从河堤方向看过去,沣水村就像是水墨画里几笔就可勾勒出的二八少女,脸上蒙着一层层薄薄的面纱,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到她若即若离的影子。这是初春清晨沣水村常有的景象。待到太阳缓缓升起,麦田里麦子叶上或清澈或浑浊的露珠蒸发升腾,短暂地停留在麦苗的上方重新在麦田上蒙上的一层薄雾,像刚刚揭开头盖的新娘又羞涩地盖上了头盖。这薄雾在北方干旱的气候尤为珍贵,滋润着少雨的土地,以及土地上世世代代面朝黄土的庄稼人。笔直的白杨树下七八个小庄稼汉此刻正在用稚嫩的小手描绘着这对他们而言再不过平凡的一幕。他们中有人认真远眺,仔细观察后发现从小长大的地方,看过无数次的场景竟也有如此陌生的时候。这种强烈的感觉第一次涌现在他们脑海里,并在他们随后的人生岁月里无数次的重现,像侦探小说里不断闪回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打破偏执的惯性,终将故事的真相拼凑完整。
      许久,我才从刚刚的感觉中缓过劲来。转过头看到唐渤盯着远方的麦田一动不动,我想,他此刻应该和刚刚的我一样,沉浸在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里。这种感觉在随后几个月的绘画学习中变幻莫测让人难以捉摸,像武侠小说中学习一门功夫,学会它必先忘掉它再强迫自己练习它,使用它,让它刻在自己的记忆中,流淌在自己的血液里,无时无刻折磨着自己才能达到更深层次的认识,或者在反复折磨中毁掉自己。但那时年幼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只隐约感觉它很陌生,很新鲜,全然不知它背后的危机;而这并不是唯一令那个年纪的我们感到陌生,感到新鲜的背后隐藏危机的感觉。
      从第一次辽远的陌生感缓过神的三个月后。麦苗已经不知不觉翻过膝盖,眼看就要爬上腰部。麦苗在唐渤的画中逐渐拉高,变壮,成片成片散发出即将成熟的麦穗特有的气味。这种特有的气味不仅闻得到,而且看得到,氤氲在不再更改的回忆里,更在多年前那个早晨在唐渤的水彩画上。画完画唐渤兴冲冲地递给何老师,待一番表扬后害羞又得意地坐下。
      “唐渤,把你的画给我看看?” 说话的是宋绮,眨巴着牛眼大小的黑眼睛,阳光下咧着嘴冲唐渤笑,唐渤递了过去,说画的不好看,别见怪。宋绮仔仔细细地看完后说:“哪里不好看了,明明比我们几个都好。” 宋绮递回画给唐渤的时候,我瞅了两眼,大片的碧绿色中间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着白色的乡间小道,安安静静地躺在沣水河的怀抱里,似乎风一吹,南边沣水村的村民就能闻得到麦穗的清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虚实之间沣水村的雏影跃然纸上。我抬头看了看,麦田果真就那样安祥睡在沣水村沣水河中间,似动非静。
      “不错嘛,唐渤,深得你叔叔真传啊。” 唐渤听完只是收好画,没有作声。
      唐渤的父亲年长他叔叔唐宇很多岁。唐渤从小在他这个以聪颖著称的小叔身边,闻惯了颜料笔墨的味道,耳濡目染之间颇有几分唐宇小时候的样子。他甚至亲自品尝过他小叔清洗笔墨的污水。那天太阳当头,在外蹦跶了一天的唐渤回到家看到桌上一碗颜色怪异的水,没多想,咕噜咕噜喝了干净。抹了一把嘴,才看到唐宇先是诧异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如果说父母给了他平凡单调的生活,那小叔便给了他丰富多彩的精神支撑。两者相合,唐渤才能握起笔杆子,一笔一画在白纸上表达自己。画画不是无中生有,更不是无病呻吟,它是表达欲望最直观的表现形式。一定先有感情,后有构思,再而执笔作画,在画中流露内心世界的波澜,这是唐宇时常告诫唐渤的话。当然,精神世界里的奇思妙想对于小唐渤如天方夜谭。他能做的只是听着小叔的话,搬小凳子坐在家门口一遍一遍描绘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而也正是这样简单重复的练习使得唐渤笔下的花花草草如同齐白石笔下的鱼虾蟹贝一般入目传神。
      六年以后,唐渤踩着他小叔的脚印,领着大小行李箱进入了美院的大门。两排整齐的六层楼高的梧桐树是他对美院的第一印象。他害羞地站在美院大门前,看着络绎不绝的新鲜面孔,心想着自己终于也成为了美院新生的一员。美梦成真的感觉击打他的浑身上下,他甚至有点哆嗦,开始不自觉地来回踱步。直到唐宇拍拍他的肩,拎起他的包,他也拎起一个跟在唐宇后面,走过一段记忆中格外漫长的长廊。这里是他职业美术生涯的开端,也是在这里一段一生难忘的爱情和他不期而遇。当他回首,这段萦绕在他心头一生的纠缠似乎从未结束,因为它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在他生活的角落,替他选择,替他做决定;但如果这段纠葛的感情没有结束,为何唐渤却不知道要从如何面对如何继续这段感情?甚至在他第一次公开画展,他们再度重逢,内心深处的声音依旧替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唐渤后来告诉我,他小叔曾多次提醒他不要有“赌徒心理。”不要让它操控你,这种心理魔障会吞噬你的人生,像沼泽深处的污泥死死地拽住掉入它陷阱的可怜儿。当时唐渤坐在街边,喝着罐装啤酒,像一个大器晚成的哲学家对着人来人往讲述自己内心的不平。他没有怒吼,满腔心胸只剩下歇斯底里后的疲惫和无力。
      那天夜里我扶着酩酊大醉的唐渤,把他塞进了唐宇的车里。唐宇知道自己亲兄弟一般的侄子会一而二二而三地做出愚蠢的决定。他们相差十来岁,有的是比父子间更多的“同龄人的”默契和理解。唐家的男人骨子里都有一股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劲,这一点唐宇比唐渤看得清。从唐宇的父亲到唐渤的父亲再到唐渤这代,这股倔劲悄悄从外在的蛮力转化为精神世界的“赌徒。” 唐宇看到了唐渤正在变成这股蛮力下的牺牲品,可他却无能为力。
      而后唐渤对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是唐宇讲给他的:
      很多年以前快过年了,有个靠跑长途汽车的小伙子到村里的地下钱庄玩乐。整整一宿,直到天亮。出来坐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他输光了十多年的心血,还欠下了一大笔债。我现在就像那个小伙子,不知道要怎么站起来,说着便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只觉得尴尬,来来回回的病人和医护人员看着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流泪的样子,只是转过身,拧过头,假装没有看见。
      回家的路上,唐宇的话来回在我脑海里碰撞。生活的赌徒,这是唐宇说给唐渤听的。可我总觉得每个人似乎都是人生赌桌上熟悉的面孔,赌桌上摆放的砝码是命运给予的恩赐,输掉一件,人生便缺失一片。而人往往只盯着输掉的那一片,忘记了左右看看留在身边的。
      那个下午,沣水村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在宋绮的脸上,迫使她眯着眼睛说话。遮盖住一双大眼睛的宋绮顿时失去了她的特色,变成了任何一个人。我想,陌生人看到她一定会遐想这个女孩该有怎样一双眼睛,那里该藏有什么样的心事。她注意到我在看她。一只手遮住太阳,睁开她牛眼大小的双眸。不过她没理我,越过我坐到了唐渤身旁,打开了她的画。
      “唐渤,教教我。我怎么都画不好麦田。”
      唐渤拿起画,仔细揣摩揣摩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个麦田与麦田之间的空隙没有把握好,导致你整幅画比例看起来都不是很对。唐渤拿起笔在宋绮的画上指出了需要修改的地方。宋绮便乖乖地照着老师的话一一修改。每改一处都要让唐渤看过才放心改下一个,唐渤很配合地夸赞了宋绮地笔法,一点就通的聪明劲,害得宋绮羞红了脸。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女生总是比男生要早成熟一些。宋绮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而仍然懵懂的唐渤却傻乎乎,全然不知正在发生些什么。
      绘画课结束后,河堤边的石子路上撒野跑起了十多双小腿。唐渤拉着宋绮夹杂在其中,后面的我眼睛怎么都离不开他们两人,双腿也不自觉地跟在他们后面,想听听他们的悄悄话。宋绮准备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回头看到了我,拉着唐渤的胳膊,一前一后又小心又急促地跨过沣水河上的石桥,消失在石桥的另一边河堤下。许久,他们的小脑袋又重新出现在对岸一望无垠的碧色麦田中,两个白体恤在一片青草色中显得格外醒目。记忆中,我听到了其他小朋友不断的嚷嚷声,似乎是对着唐渤和宋绮唏嘘叫喊。唐渤回头一望,才发现两人已经身处麦田中央,脱离队伍太远,随即掉头往河堤边走。一行人顺着河堤坐下时,小孩的吵闹声已被呼呼的风声所取代。隔着一条墨水河,高低不一的白色的背影拉起一条横幅,伫立在大片大片的麦田前,上空大篇幅的蓝天倏尔飞过几只大雁。突然,一种感动从我的鼻腔灌入,不由得我反应,在我的身体里打了个转又离开了。十五年后在唐渤的画展厅里,一幅与记忆中画面极为相似的画作勾起了我的回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感动再次莫名溢满胸腔。十五年前那个暖风拉扯衣角的下午,我摸着有点发酸的鼻子,控制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怎么一个人立在这发呆啊?想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何老师俏没声地到我跟前,她咯咯的笑声顿时拉我回到现实世界。“啊,没事,我眼睛进沙子了。” 说着便揉起了眼睛。她蹲下来,可能是想看看我。可我一溜烟地跑过了石桥,一屁股坐在了队伍的最左边,不敢回头看。唐渤拍拍我,问我怎么了?我没回应,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回头,看到何老师背着花板,提着画笔颜料,立在刚刚我立着的位置,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散,活生生一位遗世独立的美女。嘴角挂着欣慰的笑容,她一定也在为眼前难以言语的画面着迷。唐渤回过头,没有打扰她。天空传来嘎嘎的大雁叫声,麦田上方有几只正在追逐打闹,好像知道有观众在欣赏它们的节目,越发的得意忘形。许久,何老师她拍了拍手,示意我们集合。
      何老师声音有些沙哑,听得出来,那是溢于言表的喜悦带来的副作用,因为坚持已久的事终于看到了丰收的苗头。收好自己的行头,我们几个人蹦蹦跳跳在河堤边追逐打闹。似乎是因为知道老师的兴致不错,我们的兴致也被点燃了,连唐渤这样的闷葫芦也开始跟着放声大笑。突然,何老师起了个头,接着一首《送别》响彻了整个沣水村北面的田间地头;一组稚嫩又清澈的童声中有一个轻盈婉转的女声穿梭其中,那声音如沣水河河水一般涓涓不息,流淌在每一位驻足聆听的孩子以后的人生长河中。
      多年以后当唐渤终于认清现实,鼓起勇气斩断一切,我们又暂时回到了沣水村。村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平地拔起的高楼取代了记忆中一望无际的麦田,唯一留下的就是这生养着沣水村世世代代的墨水河。站在河边的两个人感慨万千但没有打破这城市中片刻的宁静,各自沉浸在独自的思想中,河中央一波又一波的河水拍打出的是那个接近黄昏的下午何老师深情的吟唱。
      那首歌在临近结尾的时候,宋绮一声尖叫打断了它。她从石板桥中间迅速跑到河沿,对着河里伸长了胳膊,河中央的唐渤刚刚站起来,身上沾了些水草和绿苔。好在沣水河当时限流,河水只没过他的膝盖。所有人急忙挤过去,三两下拉起唐渤到岸上。唐渤的衣服吸了水,紧贴在他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像刷了油的过期粽子,散发着一股股沣水河河水特有的泥臭;何老师赶忙让他脱掉上衣,唐渤慢吞吞的没动,又在大脑里转了个圈想了想,脱掉上衣露出了麦芽色的身体。何老师帮他裹上自己的外套,唐渤急忙推开手拒绝。何老师打趣说:“怎么?嫌它是女式的?快穿上,着凉了怎么办?” 一群围着的小孩附和着笑起来,气氛也放松起来,只有唐渤一个人因为害羞涨红了半张脸,可这更成了几个男生拿他打趣的理由。
      “唐渤,给你找个媳妇咋样?” 不知是谁多嘴问了这一句,没等唐渤回答,一把把宋绮推向他。宋绮脚打了个转,半个身子与唐渤擦肩而过,另外半个撞到了唐渤身上何老师刷白的衬衫上。没等唐渤扶稳她,转身追赶上推她的臭小子,一巴掌响在他背上。即便这样,有心的我还是看到了宋绮难以掩饰的羞红的脸蛋。她分明很乐意当唐渤媳妇。
      决定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找到宋绮聊起那个春风盎然的黄昏。她没有再脸红,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她对唐渤从小的喜欢;对于当唐渤媳妇,宋绮早已没有这样的打算。可儿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让她忍不住就是想和他在一起,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情窦初开的宋绮以为当别人媳妇就会和他永远在一起,所以那时听到有人喊她唐渤媳妇,表面生了气,心里乐开了花。谈到这,我们两个在咖啡厅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突然,宋绮自己主动提起了那天她和唐渤两人说的悄悄话。
      “那天,我问他。决定好去哪里上学了吗?其实我心里大概猜到。以他们家当时的条件,根本不可能供得起他去什么好学校上学,无非通过他小叔的关系去美院附中。他也是这么说的。”
      宋绮向前挺了挺,像有什么重要的悄悄话要讲,又像是为了戏剧效果以显得认真。
      “你知道吗,我问完他等着他问我。我当时就像现在看着你这样看着他,直直盯着他眼睛,结果他是真不知道我也要出去上学,还是害羞,还是装傻充愣,只字不问我准备去哪?好像他真的不关心一样。不过现在,我明白了。” 说完我俩面面相觑,又笑出声。
      笑声里藏着我们两个人各自对于唐渤的答案,相似但不相同。我知道宋绮还问了唐渤别的问题,但她看似没有要再提起的意愿,我也不忍心再追问。我突然明白,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面对此时此刻如此轻松的谈话,她也依然无法完全打开她的心扉。合上的那扇门是唐渤亲手关上的,除了他没人能打开。于是,宋绮的笑声里多了许多无奈,来源于十多年前那个下午,她怎么也没有等到的答案。
      宋绮的一巴掌拍得异常响亮,臭小子立刻闭上嘴,戴着憋红的脸蛋乖乖滚到一边。何老师一个眼神甩过去,宋绮也蔫了,赌气背过身不做声。何老师领着唐渤走在前面,后面的学生自觉跟着,终于要回家了。我不自觉地回头望了望,河沿边唐渤刚刚站着的地方散落着从他身上拉下的水草,嘎嘎叫的大雁翱翔在麦田的上方,嘻嘻闹闹飞往家的方向,昏黄的幕布从天空上方倾斜拉开,即将我们全部包裹。一群人分列几排,安安静静走在我前面,等待着身后的幕布落下。我心里盘算着再有几周,我也要和唐渤一样,离开沣水村。他走在前面,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想赶回家。一旁的宋绮眼睛偷偷望着他,期待能和他单独相处说会话,可是她没能找到这样的机会。天边的夕阳拖拉着长长的尾巴,像奔驰的骏马,马背上的鬃毛四散开来,正是此刻尾巴四周烧红的云团。我心默念,宋绮不要难过。这次没有机会,总还有几周还会再见;再不济总还可以直接到他家见他。可谁成想,那个火烧云的成片的黄昏竟为绘画课拉下了幕布,成了儿时对沣水村最后的美好回忆。
      唐渤到家门口时,沣水村街道亮起了整齐的路灯,夜像被戳了一排排的洞,天上的群星因此暗淡无光,只剩下一轮弯月软绵绵地粘在黑色的幕布上。进到前院,唐渤听到房间里一群人吵吵闹闹,顿时又皱起了眉头。印象中唐渤的眉毛总是皱在一起,哪怕他大笑,眉毛也向中间靠拢,不似一般人向周围发散。久而久之,唐渤身上总有笼罩一股由内发散的阴郁气质。等到他长大成人,名声大噪,这种距离感的颇强的气质非但不减,反而越发浓烈。
      “回来啦。” 唐渤母亲习惯性地说到。
      “嗯。” 唐渤习惯性地回答。
      “怎么了,衣服成这模样了?”
      “不小心跌了一跤。”
      “快,快去洗洗。完了出来吃饭。”
      唐渤应声回到自己房间,心理庆幸又有点奇怪,母亲今天居然没有多责怪?出来后,屋子里的邻居走光了,只剩他们一家三口。
      “今天有什么喜事吗?这么丰盛!” 唐渤说着便坐下。
      唐渤父亲没有回答他,转而举起一杯啤酒三人碰了一杯,咂巴着嘴巴说到:“你叔今来电话了,你去美院附中的事定下了。而且…”
      “而且还给你爸在附中旁边找了个活干。” 唐渤妈抢先补充了一句。说完,三人眉开眼笑。
      一潭死水似的生活似丢进了一巨石,终于又活泛了起来。
      “唐唐,你到了附中要好好学习,好好画画,你看看你叔再看看我,这上完学出来就是不一样。” 唐渤父亲话得到了唐渤母亲的肯定,唐渤也点点头。
      那天夜里,唐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凌晨一双小眼睛终于撑不住了,缓缓闭上。第二天宋绮来找他时已经日上三竿。
      唐渤母亲打开门,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宋绮赶忙问候。唐渤母亲堵在铁门口,没有让宋绮进门的意思,转而与她聊起了绘画课。宋绮听得云里雾里,听到唐渤母亲提起自己儿子浑身脏兮兮地回到家。宋绮意识到,唐渤可能告诉了她自己落水的事,连忙道歉,顺口把唐渤落水的经过还原了一遍。对方听完似乎并没有在意,让她进屋了。宋绮小跑着进到唐渤屋子里。
      “唐渤,我给你带了你昨天要的光盘。” 唐渤一下子坐起来,光着膀子接过光盘。
      “快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了。”
      “那你得先出去一下。”
      “不用了,我得走了。”
      “急着干嘛?”
      “我妈今天带我去见学校领导。”
      “你也要出去读书了?”
      “你不也一样么?我走啦!” 唐渤还没晃过神,宋绮已经走出他房门。
      起床后,唐渤从枕头下翻出昨晚藏好的何老师白色的衬衫。尽管他细心叠好,衬衫还是变的皱皱巴巴。他又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心理默默责怪自己应该把衬衫挂起来的。转头接了一盆水在院子里开始手洗衬衫。
      “小唐,你在干嘛?”
      “啊,我洗衣服。” 唐渤抬起头,看到他母亲提着一袋子青菜刚进前院。
      “你放那吧,我一会洗。”
      “不用了,我很快就洗完了。”
      “洗完记得挂在院子里晾干,今天气这么好,一会就干了。”
      唐渤嗯了一声,闷头继续洗衣服。他母亲经过他时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可唐渤余光看到后,却莫名地皱起眉头,觉得母亲小瞧了自己。白衬衫在唐渤翻来覆去地搓洗后,变的半透明;六月的阳光似乎可以直接穿透。衣服刚刚干透,唐渤小心叠好便去了沣水村小学送衣服。衬衫竖放在透明塑料袋里,摇摇晃晃到了小学门口,直奔教师值班宿舍。
      “唐渤,大热天的你不在家呆着,到学校来干嘛?”
      “李老师,我给何老师送她的衬衫。”
      “哦,她不在,去洗头了。你进来等会,你看你晒的满头大汗。”
      “不了,不了。李老师,我家里还有事,您帮忙回头给李老师就行。我得走了。”
      唐渤递过装着衬衫的塑料袋,转头就跑了。身后的李老师手里提着塑料袋,看了看衬衫,看了看跑远的唐渤,不知道作何表情。
      路过沣水村西头的商店时,店里的老板正在用水管冲洗商店前头的柏油马路。看见汗津津的唐渤,便叫住了他。
      “唐渤,你过来。” 老板进屋给他拿了一个冰棒,唐渤连忙接住,说了声谢谢。
      “谢啥。你娃有出息,我也为你高兴。行了,赶紧回家去吧这大热天的。没事来我这,我给你好吃的。”
      唐渤听了,大热天身体居然不自觉打颤,冒着冷气的冰棍也跟着抖动。未预料到的称赞总是能给人意想不到的喜悦。燥热的天气瞬间也舒服了许多。到家门口,冰棍只剩个木棍,唐渤顺手扔到门口的柿子树下。
      “小唐,你来。” 唐渤刚进客厅,看到爸妈两人坐在沙发上,气氛莫名不对劲,但还是听话坐下。
      “你几号毕业考试?”
      “再有一周多。”
      “我和你妈的意思是,你上完课就到你叔那里去住,然后等到开学再住校。顺便用这两个多月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
      “那我绘画课咋办?就剩最后一节了。”
      “你到了附中,会有更好的老师和更好的条件让你画画。你要明白,你画画跟别人不一样,你不是闹着玩消遣的,你要把它当作你的事业认真去对待。你叔说:画画就是让他活下去的动力。你看看你叔他现在。你呢?这么好的天赋可不能儿戏…”
      父亲后来说了什么,唐渤自动消除了。当时坐在父亲斜对面,他虽没有看着他说话,可余光给他的压力让他如鲠在喉。许久,他才回问了一句。
      “怎么了爸?怎么突然给我讲这些?”
      父母二人似乎没听到。唐渤又问了一遍。唐渤母亲才顿顿声,缓缓道来提前准备好的话。
      “小唐,你听妈说。你这个年纪对许多事情会有自己的好奇心。我跟你爸都是过来人,我们懂。但是你要明白人生路还很长,不要因为一时的过错错过了一辈子。所谓过错就是,过了的错误。过了那个坎,就错了,错了就回不来了…”
      父母喜欢把一辈子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唐渤从小儿耳朵早听出茧子。但此刻唐渤脑子似一团浆糊,从眼睛里溢出来扒满通红的脸蛋,让他看不见,听不清。
      “我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父母两个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父亲开了口:“上午来咱家那女娃,给你的光盘你记得吧。”
      “对,怎么了?”
      “光盘里是什么东西?”
      “我借她看动画片用的。”
      “咱家没有动画片给你看吗?… 除了动画片呢?”
      “就是动画片啊。我都没看,就打开看见两张碟。”
      父亲没说话,随手从身后抽出那张光盘,黄色的封面上唐老鸭搂着米老鼠咧着两张嘴大笑,在当时的气氛下十分诡异。父亲黑瘦的手指盖住唐老鸭的脸掰开光盘,里边两张碟上又出现了两个米老鼠,两个唐老鸭,互相咧着嘴对视着。父亲拨开左边那一张碟,只露出了半个影子又突然合上,看了看母亲。
      可唐渤却看的清清楚楚,那张碟下边还有一张碟,这是唐渤万万没有想到的。更令他惊奇的是,那张碟上面印着一个曝露着一双□□的女人,褐色的长发从她的右肩塔拉下来,像个小瀑布,其中一些散落在背后抱着她的那个外国男人,粗壮的小手臂上。
      “小唐,你跟妈说。你真的不知道里边是什么吗?” 母亲这么一问,唐渤心理涌现了一些他这个年纪懵懂的事情。父母对此从来三缄其口,唐渤也只是隐约知道那是家里的禁忌。母亲的提问他也只是摇摇头。
      母亲从父亲手里拿过碟,对唐渤说:“动画片咱家也能看。你想看我们给你买。这个从哪来,回哪去。你现在的任务是准备好毕业,好好画画。你自己心里要明白,什么对你才是最重要的!你已经不小了,咱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咱经不起折腾。”
      唐渤只是点点头,再不敢多说其他,起身回房间。

      宋绮和母亲是在傍晚的余晖下进的家门。刚坐下,宋绮母亲拉开嗓门,向宋绮父亲汇报一天行程及其成果。学校里接待他们的主任是一个干瘦中年男人,塌陷的鼻梁上松垮地架着一副窄边眼镜。走近点,一股烟味像根铅笔直戳他们俩鼻子,宋绮母亲忍着坐到那男人手指的椅子上,让宋绮站在身后。说到兴头上,宋绮母亲开始模仿那男人,右手在空中顺时针画一个圈,再逆时针画一个圆,来来回回不知道画了多少个圆圈后,宋绮上学的事总算有了眉目。宋绮父亲强忍着,听着宋绮母亲翻尸捣骨般描述着一天的行程,宋绮的哥哥却再也忍不住,拉着宋绮到院子里。
      “我问你个事。”
      “嗯?” 宋绮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哥。
      “你的那个唐老鸭米老鼠的碟呢?”
      “干嘛?”
      “我今天找了一天没找到?”
      “你找那干嘛?你又不看?”
      “谁说我不看?那还是我买给你的。快给哥说在哪?哥回头给你买糖吃。”
      “现在不在我这,过几天给你。” 说完宋绮蹦哒哒回屋了。他哥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
      睡了一觉,宋绮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毕业考试完,唐渤主动还给她,她才想起来还有这张光碟。光碟的事在她大脑里一闪而过,光碟也被她顺手扔进背包。她挡在唐渤面前,有点生气地问他这几天人到哪里去了。宋绮多次假装不经意路过唐渤家门口,漆红的铁门却总是紧闭着。以往宋绮会直接敲门或者在门口大喊唐渤名字,可现在宋绮觉得这扇斑驳的铁门前像是竖着一层透明玻璃,她走不近,叫不应。唐渤对于宋绮的问题用去他小叔家搪塞过去。脸上挤出来的笑容着实让宋绮感到尴尬。这种尴尬的感觉直到他们二人在沣水村西头的商店门口分开后,还延续了一段时间。
      宋绮一个人回家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路上唐渤总是用一种她摸不透的眼神,遮遮掩掩看着她,导致她许多想说的话都没能说出口。这个眼神背后的秘密直到多年以后唐渤偶然间对宋绮提起光碟这件事后,她才恍然大悟,“难怪呢,你和我哥当时都莫名其妙的。” 说话时她脸上挂满了微妙的笑容。那天回到家,宋绮赌气趴在床上,无聊地翻看着她哥中学语文课本上的短篇小说,却时不时地被唐渤的声音打断,那声音从她的脑海深处发出,捉不住,赶不走。宋绮在这样混沌的思想里,慢慢被课本上的汉字催眠,不一会睡着了。她哥叫她吃晚饭时看到了桌子上横七竖八的课本,以及课本上那张绿色的米老鼠和唐老鸭影碟,顺手拿起碟到自己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却失落地发现他想找的东西没在里面。晚饭后,趁宋绮父母准备出门压马路,宋绮她哥悄悄地叫住了她。
      “哥问你个事,你老老实实回答。这碟你最近看过吗?”
      “我看过几百遍了。”
      “最近?”
      “最近没看过。不是说了我借人了嘛。”
      “你借给谁了?” 宋绮她哥的眼睛瞪得枣一般大,宋绮的眉头像唐渤一样皱了起来,脑海里也突然想起了回家路上的唐渤。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因为她的一张光碟,表现极为反常,她的好奇心也因此吊到了嗓子眼。
      “你先说怎么了?”
      “少废话,快说借给谁了?” 宋绮她哥一把抓住她胳膊,疼得她大叫起来。她哥又问了一遍问题,宋绮直喊唐渤的名字。宋绮母亲听到叫声从院子又折回到客厅,冲着她儿劈头盖脸地骂。宋绮有了母亲做后盾,气焰直逼这个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男人,用力推开他,躲到母亲身后。拉着母亲的手,径直出了家门。
      宋绮与她哥争吵的同时,村东头唐渤家里,唐渤母亲正在帮唐渤收拾行李。唐渤在一旁当副手,忍受着母亲碎碎叨叨翻来覆去的念词,心里想着再有一天就离开了,终于不用听她念叨了。可当父母送他到唐宇小叔家后的一天,他在陌生的马路上打转。看到路边一个卖苹果的大妈,面露倦容,大热天下强撑着吆喝。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妈哪么吸引他。他观察了她很久,看到她在吆喝的间隙拿出身后大玻璃杯喝一大口水,继续吆喝。而他直到后背开始冒汗才意识到自己也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回家的路上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泪不争气地哗一下泄了下来。唐渤后来回忆,那次与父母离别比他以后在外求学的任何一次分别都要刻骨铭心,那是他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活有多辛苦,家人有多重要,这种感觉在随后独自一人的生活中越发沉重。那天听着母亲唠叨,唐渤坐在床边,一向坐的住的他屁股也像生了痔疮,双腿不住地抖动,心想着赶紧收拾完,这样母亲就能把嘴闭上。突然,门口的砸门声救了他。
      宋绮和父母压马路回家路上,看到他哥疾步匆匆从唐渤家的街道里出来,便溜进街道到了唐渤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铁门突然就打开了。迎面相对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唐渤母亲定住神,没等宋绮开口,抢先问她:“刚才是你在砸门吗?”
      “没有啊,我...我刚到这。”
      “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我...我来找唐渤。”
      “唐渤不在。唐渤明天就去外头上学了,你不也要去外头上学么?好好回家准备,好好学习啊才是应该做的事,以后你们就在外上学了,也都忙了。没事就别来找唐渤了啊。” 唐渤母亲一口气说完顺手把门关上,宋绮身后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
      宋绮告诉我,唐渤母亲关上门后,她在唐渤家门口立了好一会,是出于惊愕,出于害怕,出于恶心,出于同情。她故意绕了个大圈回家,可多走了十多分钟也没能让她想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十多岁的小宋绮沿着沣水村的路灯走的浑身发热,最后得出的唯一能信服她的答案是,唐渤母亲想让唐渤专心致志学习,所以不让她见唐渤。
      那天夜里,唐渤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地睡不着觉。直到快十一点,口干舌燥的他起床倒水喝。忽然,他听到父母房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悄声走到父母房门口,拨开门帘的一角,透过门缝看到房间电视上,赤身裸体的外国男女。唐渤当时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描绘。他立刻转头回到自己房间,立在床前不敢动弹,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恶心劲从胃部翻滚着似要从他的每一个五官迸出。一个声音在他的大脑里拼命叫喊:“骗子,都是骗子!”
      那晚的月色很柔和,洒在宋绮的床尾。坐在床头的宋绮津津有味地翻阅上午看到一半的语文课本。似乎是和自己赌气,水浒传小人书看得十分入迷,以至于她母亲多次叫她也没能让她缓过神。看到唐渤推开她房门,面带微笑地走进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唐渤轻轻地叫了她几声,她才意识到,唐渤此刻真的在她房里。
      “你怎么来了?”
      “我来是跟你道个别,我明天要去我小叔家了。”
      “明天,怎么不早说?”
      “爸妈临时决定的。”
      “那就听你爸妈的话,好好学习吧。”
      “哦?那你呢?你什么时候走?”
      “爸妈还准备带我出去玩,所以应该不会太快。”
      “那挺好…那你好好玩啊…对了,你能帮我跟何老师道个歉吗?最后一堂画画课我去不了了。毕业典礼估计也…” 宋绮坐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后说:“没问题。”
      “那我走了。记得保持联系。”
      “一定。”
      唐渤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宋绮想了想,合上书,跳下床,给了唐渤一个大大的拥抱,唐渤也回给了她一个。
      就这样,那个大大的拥抱为唐渤与宋绮的道别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与他们二人的童年时光挥手做了告别。可谁曾想,下一次当他们这样满怀感激的拥抱已是十多年后的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点。
    我们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似乎终将还是要回到那片碧绿色的麦浪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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