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哥一起长大》王亦周

1、第 1 章

　　十五年前，第一次见他，盛夏，绵绵阴雨下下停停。
　　破旧的邮政局家属院，没有院门，院内是土地地面，铺了半层稀稀疏疏的住户自家修缮房屋剩下的沙子。被阴雨一遍遍润湿的院内地面，踩上去脚底沾半层泥。
　　往里走三十米，迎面是一排住户存放煤炭以及工具物品的砖造房，两头各有一米宽的入口，从入口与工具房背面最外侧对齐处开始是水泥地面，我到入口处，在水泥地面上蹭落脚底的泥，往里走短短几步，再右转，一米宽的过道，左侧便是一排与工具房正对着的住房。拐角处第一间便是我哥的住处。
　　我哥是我二爸的独生子，初三以前在不算远的邻省邻县读书，二爸在那个县城附近跑长途运输。爷爷之前在本地邮政局上班，几十年的兢兢业业换来的这破旧的邮政局家属院的一所住处，去年爷爷去世，这间住处里便只剩了奶奶一人，奶奶的儿子们一商量，就让我哥过来和奶奶一起住，二爸尽量在本地附近找运输的活儿，一周尽量去看我哥和奶奶一次。二爸早在我哥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跑长途运输不着家的缘故，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二爸说那女人是我哥上初中以后他才找的，后来的后来我哥也见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比我哥小大概五岁。后来我哥也听奶奶说，当然是二爸告诉奶奶的，说二妈也找了当地的一个工地包工头，但两人始终并未领证，好像不了了之。
　　这土地地面的家属院我以前常来，有时雨后骑自行车来溅起的泥水会弄脏裤脚，但我时不时得就要来这家属院看爷爷奶奶，主要看奶奶，因为她会用一锅热油炸我爱吃的土豆片，她不让我吃路边摊上炸的土豆片，说那路边摊上用的油都是不换的，吃了对身体不好。
　　到门口，两节台阶，在毯子上再次蹭了蹭脚底，进屋。窄小的客厅，一张够坐三人的沙发，一张吃饭的旧式黑红色的简易圆桌，一台冬天取暖夏天做饭的火炉。里面是两间窄小的卧室，就是这间屋子的全部，没有厨卫，上厕所得去院内，有砖造的公共厕所，夏天经过时伴着热气扑鼻而来。
　　奶奶没在，应该是和院内邻居老太太聊天去了。不论爷爷是否在世，奶奶的子女们也会隔三差五从各地过来照顾奶奶，但他们走之后的所有时间，除了做饭洗衣睡觉，奶奶最好的伴儿便是邻居老头老太太们，这些邻居老头老太太和爷爷一样，都是邮政局退休下来的老人。
　　一扇门开着，里头没人，我轻轻推开另一扇门，第一次看到了哥。准确说第一次见到了十五岁的哥，小时候也见过几面，我印象里小时候的哥十分瘦，据说生下来就比一般婴儿轻得多，而我这次见到哥，依然十分清瘦，反而更加凸显哥的浓眉大眼，十足的俊俏少年感。
　　然而，此时此刻，潮热的空气，哥穿的已经不能再褪色的衬衫，戴的耳机，眼睛直勾勾得盯着电脑屏幕看，老式正方体形状的台式清华同方，屏幕上播放着成人影像。我把门完全推开，哥才转头看向我，眼神里三秒的交汇，哥掏出电脑桌底的小座椅，眼神从屏幕游离于小座椅上，帮我打开后放地上，拍了拍：坐。一个字的交流，我听话的用手柱着小座椅，慢慢坐下，自然得抬头看向屏幕。哥边看边指着屏幕说：你看，这老外，大不大。语气里有说个乐子的成分，但我没感觉出乐子，我还是假笑一声应承着。
　　我们一起肩并肩坐着看了十来分钟，哥转过头问我：怎么样，好看吗？我摇摇头，哥转过来的头停顿了一秒：啊，你多大？我回：十三，快十四了。哥：那你应该有反应了啊，你平时不上网吗。我回：没联网。哥顿了顿，关了影像，躺上床。空气潮热而静默。
　　十来分钟过去，哥坐起身，从床底摸出一盒烟：走，出去买瓶可乐。我跟着哥从院内出来，哥便蹲在院门口的台子上，拿出两根烟，给我一根，火柴先给自己划着，抽了起来，俊净清瘦的脸庞，不知从十分好看的五官的哪个地方，伴着眼前缕缕升起的烟雾，娴熟的抽烟姿势，流露出一丝犹如经历过风雨的成人感。哥：我给你点上。哥凑过来他嘴里叼着的烟，我凑上去我手里捏着的烟，哥：你得抽，吸一下，才能着。点着后我学着哥的姿势，也用手指那么捏着抽，哥：你这吸了就吐，不叫抽烟，真抽烟要过肺，你看我。我又学着哥的方法，往喉咙里咽烟雾，一下子呛得我咽喉好痛。哥些微一笑，从我手里拿回了烟，两根一起抽，烟雾先一团从哥嘴里吐出，又缓缓得从嘴里鼻子里均匀细致得出来。
　　我：对了哥，我爸说下学期你和我就到同一个班一起读高一了。哥没应声，斜眼望向远处，摁灭了烟头。哥和我从小上学都早，但原因各异。这都是奶奶告诉我的，我五岁时被我爸和奶奶带到学前班门前，学前班负责的老师用普通话对我打招呼，我当场吓哭，躲到了奶奶的背后，我爸要推我进教室，我死死拽住奶奶，不肯进去，僵持不下，只好将我再领回家。回家后奶奶说要不就让我再大一岁后再送我开始读书，爸妈上班期间由她来照顾我，爷爷不同意，说早读书早明礼，第二天爸和奶奶又领着我去了，学前班是本地一小附属的，建在小学楼的背后，这次爸直接和一年级的班主任商量好，让奶奶直接领我进了教室，找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同桌是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奶奶坐在我的后面，我刚坐下就大哭起来，奶奶便不停哄我：你看旁边小妹妹人家都没哭，你小小男子汉，害臊不。这句话如果换成说给别的男生，定然是有效果的，但我小时候胆小的程度难有相当的，结果依然大哭不止。我忘了那个小女孩当时是否真的给过我什么，反正都奶奶告诉我的，说我那小女孩同桌先给我一支新铅笔，又从桌面上推给我卷笔刀，看着大哭的我说能不能帮她削一下铅笔，我就渐渐停止了哭泣，啜泣着给她削铅笔。不知什么时候我回过头发现奶奶已经不在，我便又要开始哭，同桌小女孩指了指窗外，果然奶奶就坐在教室外的老杨树下，就这样，我在教室里听课，奶奶在教室外边陪着我，整整一周。
　　哥和我的情况不同，当二爸带五岁哥去的时候，哥显得十分兴奋，第一次上学，上学的路也就二爸领着哥去时走了一遍，放学时二爸没来得及去接，哥自己就走了回来，要知道，我是在县城里入学的，而哥是在老家村里入学的，村里没有幼儿园学前班，哥就从一年级读起，而从家到村里小学得翻两座山，步行至少四十分钟。二爸领哥入学报到完以后，就直接去跑运输了，每天清晨四点哥就得起床，在一片漆黑的山路上和村里两个小伙伴一起上学。
　　哥：会扒蹦蹦车吗？蹦蹦车是我们本地的叫法，其实就是汽油三轮车。我摇摇头：危险啊，不好吧。哥说没事，就领着我到马路旁边，哥：一会你看我怎么扒，你就跟着来。我：远处那辆呢，扒吗？哥：这辆太慢了，没意思，而且这辆有后视镜，咱们扒上去会被发现的。我：这辆呢？这辆太快了吧哥，太快了危险。哥：就这辆。这辆马上从眼前驶过，哥便跑起来开始追，我跟在后面追，追上以后哥左脚先跃起，踩在蹦蹦车后面的杠上，左手抓住车厢后板，再把右脚踩在杠上，右手抓住后板。哥站稳后，在蹦蹦车滚滚而起的黑色尾气中，哥侧身回头，笑着向我招手，我也露出欣喜的笑容，但我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扒上车容易，但这车速度这么快，跳下来才最难最危险。在蹦蹦车哐啷啷的发动机噪音声中，我追着喊：哥，哥，你下来时小心点，慢慢下，别摔了啊！哥笑着喊：没事。说完哥就稳稳地跳了下来，我喘着气跑到哥跟前：哥你真厉害。哥：这算啥，走，给你买可乐去。我：哥你不说，我都忘了咱们从家里出来是来买可乐来了。哥一笑，摸摸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