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宣] FROM 云山乱》斯年方知

1、喜欢你（一）

　　这时候当是夏季，阳光毒辣清风不起，纵使是傍晚，残余不多的斜阳还是让人烦躁得很。连带着声声入耳的蝉鸣，聒噪得你恨不能把耳朵用两个棉花团子堵上。前额的刘海粘糊糊紧贴皮肤，汗液顺着头发尖儿落下，在脸颊上晕开一朵颇为奇异的花。下雨也不会有多大的缓解，蒸汽升腾裹挟热浪更让人觉得难以呼吸。

　　孟美岐收拾好包，拉下卷帘门，弯腰锁上了，才拎着手上的菜走回家。

　　小区里面人都不多了，家家的窗口倒是通明。空气中的油烟味儿更是让她多了几分安心。

　　“店这才关门啊？”社区保安大爷笑眯眯地关心一句，“回去还得自己做饭吧？”

　　“是啊，今天买了鱼。”孟美岐答应一句，“叔也不还没下班。”

　　“没事，不急，你阿姨在家把饭做上了，回家就能吃。”大爷挥挥手，“早点回去吧，天色暗了。”

　　“……诶。”孟美岐笑笑，侧身进单元楼里。

　　所有人家里都有人把饭菜准备好了等他们回家，自己还得自己做。孟美岐抽了下鼻子，嘲笑自己突然的矫情。

　　一个人在外面九年了，没人照顾，厨艺自然好。她很快把鱼烧上了，准备一碟小菜一盆汤。过惯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旁边手机震动起来，孟美岐瞥了一眼，夏丞，她接起了电话。

　　“喂，丞儿，什么事？”

　　“上次你不是说想去念大学吗？我托人给你问了，你去浅川参加一个考试，过了就能去，跟着插个班。”夏丞那边很吵，估计是在哪个大排档。

　　“行啊，谢谢你。”她肩膀夹着手机，另一只手把鱼翻了面儿。

　　“跟兄弟说什么谢谢。你要读大学是好事儿，我以后说出去也有面子不是。”夏丞拍拍胸脯，倒是真有几番醉意。

　　“好，我挂了。”孟美岐把手机丢在一边，把鱼铲起来，撒了把葱花，一个人细细地理起来。

　　浅川，是个好大学，远近闻名。周围这片儿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孟美岐想去念大学想了半年了，春节回去跟妈讲了，她非但不支持，还说她拿钱打水漂，二十七岁了还要跟着十八岁的小孩一起念书，也不嫌丢人。

　　反正也总是这样，跟她没三句话好讲。孟美岐托夏丞去给她问了，打算一边开着小理发店有个经济来源，一边去念个大学。也不知道自己争的哪口气，反正倔的很，买了好多书回来看了好久，去参加考试就过了。

　　她去学校把学费交了，拿剩下的钱去菜市场买了冰冻鸡翅根和一条鳜鱼。

　　“喂，丞儿，今天把你媳妇叫上，来我家吃个饭。”孟美岐把手机开着免提，一边收拾房间。

　　“考过了？”

　　“过了。”孟美岐笑笑，“明天就跟着插班进去。”

　　“好啊，我们一会儿就过来。”

　　“诶，路上慢点。”

　　孟美岐这房子不大，就五六十个平方，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台上摆一圈儿的兰花。夏丞之前笑她说她怕是把大半儿的钱都砸这上面了。

　　她把鸡腿焯了道水，青椒切段儿，拍两块姜蒜调了味，炒了一个尖椒鸡。

　　鳜鱼搁电饭煲里清蒸了，小火煨着牛尾骨。

　　她想想自己九年都没进学校了，再进去是什么感觉。

　　夏丞敲门了，她过去开门，程欣跟在他后边。

　　“拿着，上门来也不好空着手。”程欣手里一大包，吃的，用的，通通一股脑塞给孟美岐。

　　“嫂子客气了，以后别买了，你们小两口才结婚，以后花的钱还多。”孟美岐把东西都放茶几上，转身去厨房把保温着的鳜鱼端起来。

　　“理发店再给招两个人？”夏丞问她，“你白天念书那人肯定不够啊。”

　　“哪儿来的钱付。”孟美岐摇摇头，“我上半天课，下午回来就行，麻烦丞哥辛苦点儿了。”

　　“最近怎么这么客气起来，搞得我都不习惯。”夏丞倒了杯酒，跟孟美岐碰了个杯，“虽然听起来挺奇怪的，但是祝你学业顺利啊。”

　　“行。”孟美岐喝下一口，“你跟嫂子也好好的，早生贵子。”

　　“他没个正形儿，自个儿都养不活，怎么养孩子。”杨欣接一句。

　　“那以后说不定就不一样了嘛。”孟美岐笑着拦下话。

　　他们俩就这样，天天吵嘴吵完了又恩恩爱爱，倒惹得孟美岐有点羡慕。

　　毕竟自己连个吵嘴的人都没有。

　　送走了夏丞和程欣，她心里还是郁郁的，去冲了个热水澡，想一下竟然还透彻了。

　　明天就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会有些改变。

　　第二天倒是起得很早，她七点过就到了浅川，等着上早上的文学课——这学科也是她执意要选的，夏丞嘲笑她千百八十遍，问她学这个对她赚钱有什么帮助。

　　是没什么帮助，但是就是想要学。大概从小时候心里就有个穿长袍大褂戴黑边眼睛温文尔雅的国文老师样儿。虽然现在不可能还这样子，不过“温文尔雅”这一特性总该不会变。

　　开了门，她走进去把包放在第一排，想占个最中间的座，想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拎着包到最后一排边角坐下了，拿出本书，认认真真看起来。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新奇。好久没进教室里，连熟悉感都谈不上，但总对接下来的时间有点期待。

　　教室里三三两两进来些女生，好些还扎着高马尾，搁后脑勺上一甩一甩。孟美岐突然有些怅惘，年轻还是不一样。

　　又看见一个披肩长发女人走进来，穿条灰色的棉麻长裙，搭双布鞋，倒是随性又优雅。

　　是老师吧。她正想着，台上的人就拿出点名册了。

　　“来，点名儿了啊，不许帮别人答到，不然给我把《道德经》背一遍。”声音倒是温柔又轻快，跟她想像中的也差不大几。

　　台下的学生都在憋笑，还真有人掐着嗓子帮别人喊到。

　　“林枫呢？”

　　她抬头笑望着，看一个男生把头埋了下去：“周子煜下课来我办公室把道德经背了才许你去吃饭。”

　　“不要，吴老师饶了我吧。”那边儿叫周子煜的男孩儿惨叫一声，头嘭一下砸桌子上。

　　“免谈啊，提醒你了。”她还是笑着，继续点名。

　　吴老师，姓吴啊。孟美岐心里默默的想。脑子还没旋个圈儿，仿佛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

　　“孟美岐，哪个是孟美岐？新同学得做个自我介绍吧。”女老师站在讲台上喊她。

　　隔那么远，孟美岐都看得到她弯着的眼角。

　　她举起手，吴老师的目光滑向她。

　　“坐这么后面干什么，前面来点。”她招招手，“哟，不是跳级生吧，满十八了吗？”

　　她这话一出来，前面学生齐刷刷转过身来。孟美岐有点窘，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满十八了。”早满了，满了都要十年了。

　　她声音瓮瓮的，被面前一本书挡了大半。

　　“那给新同学鼓个掌吧。”

　　掌声响起来，夹杂着些窃窃私语。

　　孟美岐耳尖地听到两句，说她好漂亮，皮肤好白。她有点害羞，脑袋更埋了下去。

　　“好了，今天我们讲汪曾祺先生的《夏天》。”吴宣仪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题目。

　　“有没有同学起来讲一下里面的语段或者对汪老先生的看法。”吴宣仪仰起头，看班上大多数学生都把头埋了下去，就孟美岐那白白净净的脸儿扬着。

　　“新同学，就你吧。”吴宣仪指指她。

　　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孟美岐选了这段，朗读了一遍，二十七岁了到底还是怯场，她声儿小，吴宣仪身体微微前倾听她讲。

　　“连眼睛都是凉的写得很传神，是用了……通感。”孟美岐想了一阵，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她在书上看到的一个概念。

　　“不错，这里用了通感，我也喜欢这句话。”吴宣仪挥手让她坐下。

　　孟美岐坐下来之后好一会儿才缓解过来因为起来回答问题的紧张感，恍惚一会儿才继续听课。

　　“汪先生写文章讲究一个个性，他写栀子花就写得很好。再怎么香得为文人所不齿，还是照样的活得痛快。”

　　她听到吴宣仪这样讲，愣了会儿神，倒没有表示什么。

　　中午下了课，她没像其他学生那样急匆匆收了书包就走，铃响了才慢吞吞收拾东西，最后自然和吴宣仪两人待一间大教室。

　　“孟同学不去吃饭吗？”吴宣仪收好包了，准备往外走。

　　“我回家吃。”孟美岐背起书包，对吴宣仪点了点头，也出门了。

　　走一半想起手机放教室了，她又转回去，走门前了看见吴宣仪站在窗边，笑着和别人打电话。是丈夫吧，她脸上的笑意都要溢出来。她走进教室，不做声地拿出手机，绕了个大圈出去了。

　　西南的夏天沉闷潮湿又燠热，连带着不休不止的蝉鸣，闹得人心里慌。奇怪孟美岐也才二十七岁，倒是心里透彻，安安生生的，也没觉得有多心烦。

　　她顶着烈日去买了菜，从一堆被晒得发蔫的青菜里选出一棵稍微新鲜点的，买些蘑菇，捡一尾鲫鱼，一个人吃倒也打发了。

　　她慢慢等鲫鱼汤熬得奶白才关掉了火，炒了盘叶子菜，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也不用去上课，她收拾了碗筷，把家里整整齐齐收拾一遍，跑理发店去给夏丞帮忙。

　　“怎么不晚点儿来？你看这太阳大的。”夏丞看到孟美岐，皱着眉头骂她，“你看你好歹是个姑娘，爱惜点自己皮肤。”

　　“没事，习惯了，我又不爱打伞。”孟美岐钻进小房间，换一身衣服出来。

　　“这边这位，给她拉一下头发，修齐就行。”夏丞指指里面，孟美岐就靠过去。

　　“年龄多大啊？她会剪吗？”坐椅子上那女人问。

　　“您放心吧，她厉害得很，比我剪得好得多。”夏丞笑着给她拍胸脯。

　　那女人狐疑地看孟美岐一眼。孟美岐只是温和地笑笑，给她倒药水洒头发上。

　　这边在等着拉直，另一边又给小姑娘剪刘海。

　　“剪挺好的啊，学几年了？”那女人跟她搭话。

　　“十二年。”孟美岐声音淡淡的。

　　“看着你倒像十八九岁。”

　　“是吧。”她勾勾唇。

　　今天吴宣仪也说她跟未成年似的。哪儿这么夸张，自己不也看着年轻，都是大学老师了。

　　她手中剪刀三两下挥动，利利落落剪好刘海，还给烫了个卷儿。

　　“今天上课怎么样？”夏丞趁着空问她。

　　“还行。”孟美岐偏偏头，打量一下，让人把头再侧一点。

　　“老师呢？”

　　“也挺好的。”夏丞不提，她差点都要忘记，她这老师挺好一人。

　　哪儿好？她好像也说不上来。就看见心情就挺愉悦。这样的感觉好像很久都没有人可以带给她。

　　头发随性地披着，也没跟着时代潮流烫个卷儿，纯黑色的，原始又朴素的美。眉应当是描过，可用力并不狠，她以前学剪头发也跟着学了些化妆，吴宣仪的淡妆轻飘飘的，勾勒得恰到好处。讲话语气也温柔，尾脚带一个缱绻的勾，清甜又不腻的声线。

　　看着一刀下去要剪歪，孟美岐才收回了思绪，认真摆弄手里的头发。

　　一忙就忙了一下午，又是暮色将至的时候她才慢悠悠晃回家。

　　吃了饭就钻进用阳台改的一个小房间里看书。一个沙发椅，靠上去就轻松的很。孟美岐翻了翻今天刚发下来的教材，内容倒是多，古文现代文中国外国全都有。明天要讲沈从文先生的《如蕤》吧。孟美岐就拿一支签字笔，一边读一边勾，喜欢的和不懂的都勾下来。

　　看了会儿居然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她看了眼时间，只勉强炸了两根油条，切成段放玻璃碗里，用保温杯带了热牛奶过去。

　　她可不知道大学生们上课都好晚，不挨到最后一分钟进教室都是浪费。教室门没开，她只好坐在长凳上慢慢吃自己的早饭。

　　“新同学来得这么早？”

　　孟美岐猛一回头，看见吴宣仪搁她后边站着。

　　“没，我以为大家都到了。”孟美岐转过头去，小小喝一口牛奶。

　　“那些学生。”吴宣仪无奈地笑笑，“可能是我脾气太好惯坏了。”

　　“吴老师吃早饭没？”孟美岐把她那碗递过去。

　　“没吃。”她倒不客气得很，掐起一个塞进嘴里。

　　“有事耽搁了？”孟美岐看她一眼。

　　“算是吧。”吴宣仪心虚地笑笑。谁知道是自己不会做呢。

　　“那再吃点，一会儿还要讲课。”孟美岐把手里一整碗都递过去。

　　“诶诶诶，不要了。”吴宣仪到底是觉得不好意思，笑着给她推还回去。

　　“我也不吃了。”孟美岐把盖儿盖上，放书包里。恰好门开了，她跟着吴宣仪走进去。

　　吴宣仪照常在上课之前点了一次名，孟美岐觉得她念自己名字念得分外好听。她本来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浅薄又没有含义。从吴宣仪嘴里一过，好像就裹了一圈儿所谓的文化底蕴，那三个字就好听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吴宣仪故意，她又点了自己名儿起来回答问题。

　　说实话，《如蕤》她并没有看得太懂。沈老的文章读起来隐隐约约有一点艰涩。她不懂得如蕤对男子的感情，也不懂得她所追求的那种自我。如蕤爱男人的骄傲，一旦臣服，对她来说就再没有一点吸引力。对于孟美岐来说，这难以理解。

　　下了课，孟美岐收了书包要走，吴宣仪拦住她：“诶诶诶，等着，跟我一块吃饭吧。”

　　“你不回家去吃？”

　　“家里没人，回去得自己做。”吴宣仪挎上包，“走吧，大学发给老师饭卡钱从来都用不完。”

　　浅川大学的环境很好，食堂旁边一道儿榕树，树林阴翳，遮去了大半的阳光。

　　吴宣仪点了一个糖醋排骨，一个番茄炒蛋，给孟美岐点了一个狮子头和小白菜。

　　“我们食堂的还可以，我大半儿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吴宣仪这样讲，可孟美岐看见她都把番茄推一边，只吃蛋。啧，挑食得很。

　　“你是这儿的人吗？”吴宣仪抬起眼跟她讲话。

　　“不是，我老家在潼兴，小地方，你应该没听说过。”

　　潼兴是个并不算太偏远的地儿，几乎都是乡村。那里的人大多大字不识，比如她那动不动就骂人的妈。还临着重男轻女的思想，她从小就不受家里人喜欢。疼她的只有大她六岁的哥。孟扬承一直疼这个和村里又黑又糙的野孩子们截然不同的妹妹。妹妹生下来就好看，三个月黄疸一褪干净，粉雕玉琢一个洋娃娃。皮肤白净，鼻梁又高又挺，他就没看到过比妹妹更漂亮的小孩。性格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文文静静的，从小就不吵不闹。

　　她爸妈本来觉得她该是个出息的，高中居然背了他们的意愿去学剪头发。她爹孟翎给气得不行，拿鸡毛掸子指着她让她滚出这个家。

　　更何况，她在她家和别人的眼中就“不正常”。

　　农村里的孩子大多皮肤黝黑也不太漂亮，就孟美岐一个，生下来就好看得跟什么样。

　　她也不跟其他孩子疯玩，就和邻居家的女孩子关系好。好得从两三岁黏到十六岁，两个人长成了一个人似的。

　　从十四五岁起，孟美岐就觉得自己跟其他人好像不太一样。班上的女同学总是吱吱喳喳地讨论哪个男生长得好看，但孟美岐从来不关心。她喜欢女生扎高了的头发，走路一摇一甩很好看，喜欢女孩子笑起来的眉眼和青春期时微微有点轮廓的身材。

　　邻居家的女生长得挺好看，睫毛又弯又翘。有时候孟美岐和她一起写作业，写着写着就会盯着她的睫毛出神。

　　“诶，孟美岐，我肩带的扣滑出来了，你帮我套进去一下。”她戳戳孟美岐肩膀。

　　“啊？哦。”孟美岐跟她进房间，看她把短袖脱下来，只剩一件内衣。

　　她捏起松开的带子，往扣子上一扣，指尖出神地碰了碰她的前胸。

　　女生触电似的弹开，盯什么怪物似的盯着她。孟美岐不知道怎么解释，转身跑了，也不知道她都怎样跟父母讲。第二天上学，所有人都带着奇怪的目光盯着她看。她起先还不知道原因，直到班上一个嫉妒她的女生阴阳怪气地张口：

　　“诶，女生的胸好摸吧。”

　　她猛地一抬头，周围一圈的人都嬉笑着看着她。

　　讽刺，不屑，嘲笑，带着腌臜人的目光。她妈抓起根扫帚，直愣愣地打过来。孟扬承冲过去护着，被她妈连带着一起打，一边打一边骂，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玩意儿。

　　那时候孟美岐听她妈话，性格温软，猛然遭到这样的对待，一时间无助又难过，经常大半夜跑到顶楼上去小声哭。孟扬承有一次发现了，默不作声走到她后面，把身上的外套搭到孟美岐背上。

　　“乖，回去睡觉。”

　　孟美岐转过头去，脑袋埋进孟扬承怀里大哭。

　　“哥，我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孟美岐至今也回答不上来。反正孟美岐从家里出来之后，性格一下子就变了很多，倒是比以前开朗了些，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家里你一个孩子啊？”

　　“不。”孟美岐摇摇头，“还有我哥。”

　　“我哥他……”话还没讲完，孟美岐放在旁边的手机一震。

　　“不好意思。”她抱歉地笑笑。

　　“没事，接吧。”吴宣仪埋下头去吃饭。

　　“喂，妈。”孟美岐有点不自然。她好久都没和李芸通过电话了。

　　“壹壹病了，在浅川医院那边，你哥有点事儿，你去看他一会儿。”李芸倒真是开门见山，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人都不喊一声，孟美岐在心头冷笑，嘴上倒是不说什么。

　　“行，还有别的事儿吗？”

　　“你那头发少染几次，早点找个正经工作，把自己嫁出去。”

　　“嘟。”孟美岐把电话一挂，一丢，埋下头继续吃饭。

　　她那手机漏声儿漏得跟开了免提似的，吴宣仪前前后后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她有些尴尬地问：“待会儿送你过去？”

　　“不用，我坐车就行。”孟美岐还是埋着头，从两颊边滑下来的头发都奓起来了。

　　“没事儿，我送你，我家临着那边儿。”这句话还真不打假，吴宣仪买的房子就离医院不远。

　　“那行吧，谢谢你。”孟美岐也没多推拒，公交车人还挺多的。

　　孟翊是孟美岐哥哥孟扬承的独生子。孟扬承老婆在农村照顾公婆，他自己一个人带孟翊到浅川来读书，平时也就在厂里当工人，白班夜班倒着转。这辈就孟翊一个孩子，李芸宝贝他宝贝得不得了。本来照李芸的意思，要给孟翊取名叫孟一，也就是第一个孩子。又觉得这名字没内涵，改了个声调，叫孟翊，小名儿还是叫壹壹。当初孟翊六岁，该读一年级，李芸非不让他来浅川这边，说就在潼兴。不是潼兴不好，它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学校小老师也少，怎么赶得上浅川的公立小学？孟美岐一定要孟翊到浅川去，好说歹说劝动了，让她哥给带过来。孟美岐也喜欢她侄子。孟翊像她，长得像性格也像，默不作声地，心里门儿清。

　　可能吃坏肚子了，孟翊有点发烧腹泻，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吊水。

　　“姑。”孟翊喊她。

　　“诶，肚子还痛不痛？”孟美岐摸摸他额头，还有点烫。

　　“不痛了。”孟翊摇摇头。

　　“一会儿吊完水姑去给你买好吃的，今天跟姑回家。”

　　孟翊摇摇头：“爸不让，说麻烦姑。”

　　孟美岐薅了一把他脑袋顶上的旋儿：“麻烦什么，听你爸瞎讲，姑给你做香菇鸡腿。”

　　“好。”孟翊这才眯着眼笑笑。

　　孟美岐给孟翊把电视开了，戳了一瓶牛奶：“自己看会儿电视，姑去做饭。”

　　厨房那边儿剁肉的声音咚咚响，孟翊悄悄跑过去看。

　　孟美岐头发一捆束在脑后，干干净净地搭着，身上围腰洗得干净，有股皂味。颈子细长，身形纤瘦，顶多不过十八九的年龄，他有时候都觉得喊姑把她喊老了。

　　他又光脚跑茶几前坐着，等孟美岐做好饭叫他。

　　“明天早上你爸在不在家？”孟美岐往孟翊碗里夹一大筷子鸡腿，把饭往下再压了压。

　　“不在，他明天上白班。”孟翊回答她，又把嘴闭紧了。

　　“那明天早上自己在家，姑早上去上课，中午回来给你做饭。”

　　“姑在浅川大学上课吗？”孟翊有点羡慕，“浅川大学很好是不是？”

　　“壹壹以后也去读。”孟美岐摸摸他脑袋，“快点吃，多吃点。”

　　“嗯。姑也吃。”

　　孟美岐突然就想到，那明天不能和吴宣仪一起吃午饭了。有点可惜。

　　但可惜什么？明明认识也没多久，话都没说上两句。不过和吴宣仪讲话确实是舒适的。老家的人大概都有一副尖利刺耳的公鸭嗓，成天这家长那家短地嚼舌根，要是逮着谁遇到点什么不好的事，就更高兴，恨不得把你一大块疤连着皮撕下来，和着辣椒盐粒一并抹上去，非把你痛得眼泪直流下来了才好，再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吴宣仪声音温软，有点沙沙的，让人感觉到暖意。她也并不追问些什么，愿意讲你就讲，不愿意讲也不强求。倾听的时候身体微微向前倾，手上也不多有其余的动作。从来没有人这样尊重她，听她讲每一句话。

　　这样的平等和尊重是孟美岐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不带有任何等级观念的，站在同一水平面儿上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