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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苦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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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许多天,张越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尽管医院已经尽全力救治。
这些天,母亲很少说话,我和姐姐也知趣的谨言慎行,整个家里沉默而压抑。
张越的父母扬言要起诉我,罪名是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罪,如果罪名成立,刚刚年满16岁的我将面临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纵使可以从轻处罚,那也要判三年。
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这一切,她只是独自一个人一趟一趟的跑医院,找医生;一趟一趟去找张越的父母说好话,求情;一趟一趟的跑法院,拖关系,问律师。她独自一人承担着我给这个家庭造成的一切苦果。
可是我的心里怎么会没有感觉,母亲整个人都愈发的憔悴了,如同暮春时节,一场冷雨过后,枝头上零落瘦弱的残花。她眼睛里带着红血丝,发髻也有些蓬松凌乱,甚至身形也瘦削下来。我知道一定有事发生,只是我不敢问,我害怕因为我哪句话说不对,出事以来从没骂我一句的母亲,会给我一顿毫不留情的痛打;或者母亲会告诉我,没人能救得了我,我必须进监狱服刑,独自面对我所恐惧的一切。
那些天,我整夜整夜的,不是失眠就是噩梦,整天整天的拖着疲惫的身体上课,以至于我的期末考试成绩,直接掉到了班里20名开外,英语还不及格。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只能将这份成绩单偷偷藏起。可是老师的电话,却打破了我们三人努力维持的最后的平静,收回了母亲给我的最后的宽忍。
母亲接电话的时候,我们刚吃过晚饭,姐姐在厨房洗碗,我在一旁擦桌子扫地,我听到母亲在客厅里一句“老师您好”的话,心就提了起来,等到母亲挂了电话,脚步声越走越近,我猛然抬起头,只见母亲一脸怒容,她的手举起来,想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但她看到了我蓄满了泪水的眼睛,忽然就心软下来,母亲的手在空中颤抖了几秒,又徐徐放下,压着火气道:“把成绩单拿出来”。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此时此刻,我真的不敢面对母亲的诘问,可是不面对又能怎样呢?如果单单是因为没考好,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我定然会不躲不逃,母亲骂也是该骂,就算结结实实狠打一顿也是该打。但如今我害怕面对的,是殴打致人重伤的重罪,如果真的罪名成立,是要判刑的,那时我该怎么办?可这事情是我做的,我根本就逃不掉,不管我有多少委屈,多少心酸,或者未来的生活有多苦多难,我都逃不掉,我终于明白,我能逃掉的只有最亲最爱的人的给予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斥责,那原本是母亲疼爱我的另一种形式,而那些逃不掉的,才是命运给我的真正的苦难。
我回过身去擦了一把眼泪,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母亲跟进来,“砰”一声锁上了门。
也许是最近脆弱敏感,我虽然下了决心不躲不逃,但还是被这关门声惊的一颤。
母亲道:“把成绩单拿出来!”
我不敢迟疑,从书包里掏出了成绩单和所有的卷子,整整齐齐的摆在桌子上。
可是母亲并没有看,径直把我拽到床边,道:“转过去!”让我背对着她,面对床的方向,我在转身的一瞬清楚的看到,母亲拿起了门边的鸡毛掸子。
这是我第一次挨母亲打。
原先母亲说几句重话,脸上就挂不住,便要难过好几天,而如今现在却是要挨打……虽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受这几下疼实在是小惩,但有些过分的自尊心,仍然不合时宜的冒出来,让我觉得羞愧难当,仿佛挨了这场打,日后也再没有脸面见到母亲。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未稳住心神,鸡毛掸子就接二连三的落在了身后。
北方的冬天虽然凌冽,但是因为家里有暖气,我上身只穿着宽松的浅色单睡衣,下身更为随意,穿着一条紧身的深色薄秋裤。
也许是衣服穿的比较宽,也许是母亲一时情急,鸡毛掸子选的不是十分的趁手。这几下大都落在了衣服上,我虽心里觉得委屈煎熬,但皮肉并没有受什么苦。
母亲停下手,我仍是站着不动,只听说道:“把上衣脱了。”
虽然说夏天家里太热的时候,我也偶尔会不穿上衣,但现在听到母亲这句话,我脑子里忽然“嗡嗡”作响,如电闪雷鸣,五雷轰顶。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
我的手紧紧的攥着衣角,好像自己要被扒光了衣服□□的到刑台上去受凌迟之苦。
从小到大我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是被亲戚朋友夸赞,让母亲骄傲的,哪里受过这种教训。
我想乞求母亲饶过我,告诉她我会好好改正,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可是,我的命运,不是母亲的一次原谅就可以改变的。我知道母亲这一次有迁怒的成分,我也知道我必须受着,我逃不了。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一下子把上衣脱掉,放在床上,上身忽然泛起了丝丝凉意,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我随着这凉意又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一次的疼痛来的更急更痛,我还没有调整好呼吸,鸡毛掸子便猝不及防的落下来,我身子一躬,下意识的一个“呃”从唇边溢出来。
我赶紧咬住下唇,任凭身后的疼痛一下紧似一下。从小到大母亲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总是那么温柔,亲和。我幼时总觉得,只有那清新美丽,淡雅圣洁的花中君子莲花才足以形容我的母亲,莲花,永远都是那么柔美温和,永远都是出淤泥而不染,永远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可是如今,她给我的,只有严厉的眼神和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疼痛。
母亲身世可怜,命运多舛,含辛茹苦的抚养我们姐弟。我也是敬她爱她,暗暗发誓以后要好好孝顺她,报答她,可是如今呢?我不敢再想。
我那时很少挨打,皮薄肉嫩,鸡毛掸子在后腰接连狠抽了三四十下,就觉得疼得受不住,但这样的责打,到后来着实是家常便饭,不过是停下手边的活计,挨一顿收拾,简单粗暴,速战速决,咬咬牙就忍过去了。
那时却是挨了这几下就觉得又羞又疼,我想忍住不躲,但是身体的本能却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一侧身躲过母亲的责打,母亲看我后背上密集的交错的红痕,有些地方已经出了痧,母亲稍停了一下,又一掸子打在屁股上。
我裤子穿的轻薄,便扎扎实实挨了这一下,倒不至于疼的不能忍受,但脸却刷的烧起来,一下子红到耳根子上。一个高过母亲半头、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却要被摁在这里打屁股,实在是难堪至极,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
母亲和我一个闷打一个苦挨,姐姐在厨房洗碗,听得也不真切,直到听到我这一声哭喊,她才明白是母亲在打我。
“妈!开门啊!您开门啊!妈!”姐姐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妈!妈!您别打弟弟了!”
姐姐的敲门声,带走了母亲一瞬间的犹豫,那把鸡毛掸子一下又一下的打上了我的屁股。
疼痛一点一点的积累,最后越积越多,越来越无法忍受。母亲大抵也是第一次打人,手上轻重不均,有几下子尚不觉得什么,有几下子却痛得我双腿发抖。当然,越积越多的还有我心里强忍的委屈苦楚,以及对自己不敢面对的未来的恐惧忧虑,我终于无法再强忍,终于不可抑制的伏在床上失声痛哭。
我不知母亲何时停的手,也不知姐姐何时进来,为我递了毛巾擦脸。
我只知道自己跪在床边,昏天黑地的痛哭了足足两个小时。
哭出来心里便好受了很多,我撑着床缓缓站起,身后的痛楚自不必说,膝盖也跪得好疼,然而这两个小时里我却浑然不觉,我一步一挪的走出卧室,姐姐上来扶住我,我也没有推开,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却看到母亲也没有睡。我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姐姐要看我的伤,我没让,只求给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我自己对着镜子看过,没有破皮。母亲还是手下留情了,只是后腰和屁股上留下两块碗大的紫黑印记,养两天就好了吧。
虽然是寒假,但学校安排了补课,明日还要早起上学,按理不该熬夜,我便如往常一般11点就脱衣上床,却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听见母亲“咯噔”一声推门进来,想起自己在母亲的责打之下呻吟辗转,挣扎哭泣,实在太过于狼狈,终究是无颜面对母亲,只好闭眼装睡。
母亲坐在我床边良久,想掀开被子看看我的伤,却终于忍住没看,只是替我掖掖被角。
她走到我书桌前,打开台灯,一张一张仔细看我改过的卷子。
卷子上的每一个错误我都认真改过,蓝色笔改正,红色笔标注,用便签纸贴在错题的旁边,母亲看完,叹了一口气,关上台灯,又俯身摸了摸我的脸,便关门离开了。
我想,我还是那个她疼爱的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