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之旅》砂珥

13、白光之晨

　　希风庄园北门外是一片冬青林，这里的冬青树最高的可达一只巨魔的高度，覆盖在灰色树干上的老皮沟壑起伏，象干涸的河床底，裂开一道道纵沟。珀雷蒂用手轻抚着每一条裂纹，小时候在这里和哥哥们玩耍时他曾经在某株树干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如今已经找不到了，或许随着树木生长他的名字到了更高的地方，但是抬头搜寻，夜色下只能隐约看见叶子间一串串的红色小果实。
　　“丹狄莱茵呢，我怎么看不到他？”
　　咯咯骨头声一响，珀雷蒂吓得回神。他带着卡查先一步离开庄园，北门不是顶重要的出入口，所以守卫们趁领主宴客而偷懒，也跟着喝酒狂欢，他和卡查两人各背一只大包走出去都没人发现。丹狄莱茵那家伙那么机灵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棕色的眼睛看向庄园灯火辉煌之处，这么远都能顺着风听见人们的欢声笑语。
　　“真奇怪，为什么站远看反而觉得很真实呢？”他喃喃自语。刚刚在宴席上，眼前热烈的景象在他看来有些疏远，他以为长大了和哥哥们坐在一起高声念诵家族箴言、举杯赞美女武神会是很骄傲的事情，但现在却发现心里应该有的豪迈感完全找不到，满耳只听见关于大祭司的奉承话，还有战争－－他很反感这个话题，反感到直接逃避。
　　“珀雷蒂，”卡查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遮住远处灯火，“丹狄莱茵不会留下来做骑士了吧？”
　　“啊？”他本能伸手挥开卡查，察觉它是“骷髅”卡查，连忙又缩回手。
　　“怎么还在怕我？”面具下卡查的声音有点儿闷，“我要是对你有害，你早就死了。”
　　“你敢再说一句，我就－－”他的手按在背后的大剑上，卡查没有面具前他觉得那空洞的眼窝可能还能读出点什么，现在被面具遮蔽什么都看不出来，越想越心慌，手不自觉握紧剑柄慢慢抽动剑身。
　　正在这时草叶窸窣声响起，卡查先跳起来：“丹狄莱茵！”声未落，人、不、骨架已经跑向树木后，“啊，真的是丹狄莱茵！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看见卡查扶着丹狄莱茵出现在林间，珀雷蒂才松开拔剑的手。
　　“喂喂，你不确定是他就冲过去，太危险了！万一不是他你怎么办！”
　　被责骂的卡查微微低头：“对不起，可是卡查很厉害，可以干掉有害的家伙，顺便保护珀雷蒂。”
　　说这种话时如果配上纯真的微笑，一定会让人迷上它－－有那么一瞬珀雷蒂瞪着眼前白瓷面具走了神。
　　“卡查，他是在关心你呢～”丹狄莱茵虽然脸色不佳但还是扯动嘴角讥讽地一笑。
　　“真的？珀雷蒂是在关心卡查吗？”
　　“当、当然不是！”珀雷蒂闻言立刻否认，“我只是、只是……”如果说是怕自己暴露应该是很合情合理的托词，但那只是托词，实际上他不是很担心自己，那么就是在担心一只骷髅啰？不对，不会是这样的！“啊，早知道我就不说话了！”异常懊恼！
　　“啪”丹狄莱茵走过他时手拍在他肩上，“再看看你的庄园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了。”
　　灯火摇曳的地方好像更热闹了，人声也更嘈杂，宴席上的人们好像都跑到了中庭，是狂欢到达顶风了？还是发现自己又离家出走了？
　　珀雷蒂转身不再看下去。他不敢想象父亲发现自己失踪会怎样的尴尬，因为这次他还特地请来了大祭司。
　　“不看了，我们走！”他说，“等我成为一名值得骄傲的龙骑将，再回来请求他们的原谅。”
　　夜风托起他的金发，棕色的眼睛向丹狄莱茵和卡查笑了笑：“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伴了，不可以分开哦。”
　　“是你自己这么认为，我可不……”丹狄莱茵话说一半捂住嘴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哎哎，咯咯咯～”卡查紧张地反而松开搀扶他的手，在他身边团团转。
　　珀雷蒂上前一步托住他，“你没事吧。”他还是头一回扶住丹狄莱茵，发现他的腰比想象中更纤细，黑发拂动在他的下巴边，柔柔地骚动着，让他的心漏跳一拍。丹狄莱茵没有推开或者避开他，更让他有点儿莫名欣喜：“我说，你是喝多了还是吃了不该吃的？”用一点点责备的语调对他轻柔说话，自我感觉还真是好。
　　“……”应该是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吧，丹狄莱茵忍着舌尖的痛楚，虽没心思和他斗嘴，却忍不住回敬：“不管该不该吃，都是您的府邸提供的食物。”语调讥损但眉眼间没有厌恶。
　　“那我替自家的厨子向你道歉了。”
　　背后的庄园人声鼎沸，几乎不用夜风传递也能听出喧闹，还有一些灯火从庄园四个门陆续涌出。
　　珀雷蒂收起温温轻笑：“快走，他们怕是发现了，怎么连巡逻队都出动啦，父亲看来是真的发火了。”
　　他并不知道引发希风庄园骚乱的是他的二哥亚当斯的死，叫上卡查、小心扶着丹狄莱茵，他们向背面的山区走去。而知道这一切的丹狄莱茵此刻口中如有火在灼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露宿在外，但是珀雷蒂睡得很不踏实，心头总有什么事情萦绕甩不开。翻身坐起，他安慰自己可能是突然离家导致心神不宁。使劲揉揉头发想试着忘掉那些烦心事儿，忽然发现身侧的丹狄莱茵蜷缩在冬毯下发抖。
　　“他一直这样。”
　　“吓！”原来卡查也没睡－－敲自己的脑袋，骷髅怎么会睡觉呢？
　　“珀雷蒂，丹狄莱茵好像要死了。”
　　“不要胡说！”他握住丹狄莱茵的手，冰冷没有温度，上面覆了层凉凉的汗水。山里的夜是很冷的，可是他的身体似乎比周围的空气还冷几分，毛毯都被他冻得发硬。
　　难不成他真的要死了？就因为吃坏了肚子？不对不对，就算是被人下毒也不会这样－－珀雷蒂咬紧下唇飞快想着，然后毅然扶起他，脱下薄薄衣衫：“把那边的冬毯拿过来。”边指挥卡查边解开自己的衣扣，他用自己温热的身体覆住丹狄莱茵，然后让卡查把所有毛毯裹在他们身上。
　　做完一切，卡查蹲在旁边看他们：“这样丹狄莱茵就不会死了？”
　　“闭嘴！”珀雷蒂打了个寒战，“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冷！”要是自己能更热一点就好了，“卡查把火堆拨旺一点。”
　　卡查立刻捡起一根树枝挑开盖在火堆上的焦黑部分，让火星窜上来。
　　“丹狄莱茵不能死。”卡查说，“还是他教我怎么生火的呢！”它往火堆里添加了一些干木片，然后跑到两人身边张开手臂学珀雷蒂那样环抱住他们。
　　“不能死，不能死。”絮絮叨叨念着。
　　不知道为什么，珀雷蒂没法说出让它滚开之类的话，强忍厌恶，他收紧手臂把丹狄莱茵纤细的身子往怀里拢了拢。

　　四周全是黑灰色的山石，呼啸之风卷动嘶哑低鸣，『不要让我失望』……森冷的声音时高时低激荡在耳鼓，丹狄莱茵想伸出手攀住什么好让自己不再跌入黑暗的谷底，但这个动作最终只是心头一紧让他意识到自己四肢是麻痹的。
　　唯一还能活动的是他的思绪。
　　『不要让我失望』、『为了我，要好好保护你的身体』……那是绝对的警告！被席迩德随意抚摸亲吻的耻辱和口中的剧痛，哪一个都不及硬是被烙上印记来得绝望，那个男人对自己所说的话看似含义暧昧不清，但实际上他的渴望仅限于字面意思上的：想要自己的身体！不是情欲、不是疼爱、而仅仅在于需要这副肉体。至于理由，应该归功于常年来的训练，使他对危机十分敏感，洞察力也比普通人更强。可惜这些训练无法帮他逃离厄运。
　　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挑中自己？他知道自己的来历和过去？
　　“不能死，不能死……”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夹杂在森冷的语间传递进心头并且停歇下来，“不能死，不能死。”
　　他还没脆弱到这么一点痛苦就求死的地步，比起以前经历过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丹狄莱茵习惯性想冷笑，但嘴角动不了。

　　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出现的是如阳光般的金发，珀雷蒂紧紧抱着自己，丹狄莱茵还看见卡查正走远几步往火堆里加了点木片枯叶，篝火映红白色的面具，假脸看起来很妖艳，然后卡查返回到他身边，半跪下圈住他们。
　　他又想笑，想嗤笑他们太笨，他身上的寒气不是普通的病灶，所有冻气都源自舌尖被烙上的印记，不是随便用身体的热度就能缓解的，更何况卡查根本没有体温。
　　但骷髅努力让手臂能一下圈住两人的动作，是那么笨拙那么……丹狄莱茵垂下眼睫，随他们去吧，如果第二天珀雷蒂敢说他被冻病了，他就可以对他说活该，然后狠狠讽刺他一顿，让他以后不敢再乱做好人。

　　这一夜就在卡查偶尔拨拨火堆然后再抱住两人中度过了。天光放亮，丹狄莱茵身上的寒气奇迹般的褪去，四肢也恢复知觉。卡查最先发现他醒了，他对卡查做了个噤声手势，轻轻推开珀雷蒂起身走向山涧。
　　他要做的是看自己的舌头。上头的印记还没来得及细看，但从席迩德舌尖上看到的部分，他觉得应该是某种文字。跪在溪水边就着微弱的反光，他小心翼翼张开嘴露出舌，一股恶寒顺着脊梁骨爬到脑后：果然是和那家伙一模一样的黑紫色符文！象贵族们爱用的奢华纹章，从舌尖延续到嗓子，布满整个舌面。他并不指望昨夜的事情是场噩梦，但现在亲眼看见还是很难从容冷静。
　　越盯着看越觉得这些可怖的纹样很熟悉，他没发现他的眼睛正逐渐变紫，象重叠的海里染了鲜红，透出紫罗兰般的冶艳色泽，这种颜色不易察觉地从双目到全身包裹笼罩住他，然后向外发散色泽变浅至白－－这时他不用费力吐出舌头就能看见黑紫色的文字挨个浮现在眼前，组成他不应该认识、但其含义却只要一瞥就能明白的咒文：
　　『……凯尔费兰之钥，授予我食物，凯尔费兰之钥，给予您永恒……』
　　丹狄莱茵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懂其中含义，更无法念出声，但这些字符却随着他一个个读懂而消失，他非但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更加恐惧，因为本能告诉自己这些符文的消失意味着上面附着的诅咒在起作用！
　　他赶紧闭上眼不去看不去想，可既便如此脑中还是不断翻腾奇异的文字；他跑进冰冷的涧溪想冷静自己，却发现四周溪水避散开他，就好像体外有层肉眼看不见的防护，水波被一层层推开，飞溅的水花也无法溅湿他的衣衫。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绝望之余抬头看天，一片纯白到不应是黎明的光，再细看发现这些白光源自自身……向后仰倒的身体终于被水浸盖。藏在山峦中的涧溪经过一夜冷风吹拂温度很低，可丹狄莱茵却觉得清凉舒爽，用这种偏柔和的冰凉镇定心中不安，他觉得很适合自己。但没持续很久他就被人捞了出来－－
　　“丹狄莱茵！”耳畔响起珀雷蒂的声音，还有水声，头顶的白光倏地消失，恢复黎明原有的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