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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五十一回:阁宗散近怯乡情,将军去冷落门庭(2) ...


  •   当一封娟秀的秘信出现在拜晴明的枕下时,秦飞将感受到了黑夜的凉意沁入骨髓。

      不可太聪明,否则十王会意识到身边细作;

      也不可太愚蠢,欲盖弥彰更引猜忌。

      怪只怪玄穆突破了玄焰元帅该有的准则,更要怪偏偏遇上的是临浪。

      前者继承了生母的执着与父亲的顽固,后者则以桀骜不驯闻名玄、苍庙堂。

      飞将只愿这是一场风流一时欢,到此为止。然而,这点希望很快落空。临浪刚正式离职联军,玄穆归国的请示就跟了出来。多亏在后方截下,才没传至十王的圣晖大殿。

      他随后希望分开后的两人能渐渐冷静,脱离了生死一线的渲染,也许能同样脱离情\欲的纠缠。然而,玄穆不断地试图卸任归国,甚至打算提玄倓为大将军,导致玄倓不得已急书父亲,差一点打草惊蛇,幸而信件同样及时在后方截下。

      “终于有人敢拒绝为王权卖命,”拜晴明出乎意料地泰然,“他比我们都有胆量,你该为他高兴,不要插手。”

      飞将叹道,“现在尚未定局,只要到此为止,最多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晴明淡淡地道,“能走得远的人,都不会‘到此为止’。你连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都放不下,凭什么要他放弃他主动选择的女子?”

      飞将瞪眼道,“这岂能相提并论!”

      晴明瞥了他一眼,不再搭话,任凭飞将唉声叹气。

      晴明并非与飞将和解。被发配到边境的是秦飞将,晴明能陪同前来纯粹是忠义罢了,但忠义烘不干湿草,怒火也暖不了冷夜。整个军队里仅秦飞将能扎个军帐,连领军的玄烙都要风餐露宿。

      而且,深夜的边境十分诡异,众多将士屡屡目睹异象,说不清是贼是鬼还是幻觉。

      晴明这么大岁数的人,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拌完嘴还是要在帐里休息。两个人离得近些,彼此安稳。

      他们正继续冷战着,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地唤了一声“丞相”。

      她探进个脑袋,左顾右盼,冲晴明问好,仿佛一切尙安。晴明连忙起身,像在前线一样行礼问候,称她为“祈父”。

      飞将让她快些进帐,关切地给她热茶暖身。他留意到她腰间挂的玉髓甚是眼熟,暗中示意了晴明,神色也严肃起来。

      晴明万不肯伤害两个孩子的感情,他背过身,极其缓慢地泡上一壶新茶,表示坚定的拒绝。

      临浪不察,还好奇地问道,“丞相今晚还要辛苦么?按理说,苍滨内乱,这边境应暂且太平吧。”

      飞将没有接话,委婉地点破道,“司马夜访,不是为了我国边境吧。”

      她放下了茶杯,径直问道,“玄穆呢?他什么时候到?”她直率里带着股天真,像海浪扑碎在礁石上时学会飞翔的一颗泡沫,幸福地闪着日光,令人不忍戳破,但注定迅速的幻灭。

      飞将平静地柔声道,“他是联军大将军,自然身在联军,直到颜、修之战结束。”

      “他没有说要回来?”

      飞将回道,“没有。”话音刚落,晴明深深地叹了一声,引得飞将侧目。

      临浪随即看懂了二人的态度,遂道,“丞相,我已离开苍滨,不再肩负军职,希望这样能消减您的顾虑。”

      闻言,晴明不禁手上一抖,滚烫的开水顷刻间浇了满腿。

      临浪大惊失色,跳起来去拍晴明身上的热水,却烫得直甩手,才赶紧撩起短袍沾掉残水。“天哪!拜师傅,这得赶紧冲凉敷药!快叫军医来,我这就走。”

      晴明却格外冷静,若不是裤子上冒着蒸汽,仿佛手忙脚乱的临浪才是被烫伤的人。“不打紧,祈父,我更衣就好。”晴明目光复杂地望向飞将,飞将意会,微微点头。

      “司马,”飞将道,“您坐,别慌,他没事。”

      晴明也安抚她道,“祈父,您和丞相再聊聊,我一会儿回来送您。”他起身离席,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开水的灼烧。相较烫伤,他明显更为她的选择惴惴不安。

      临浪一脸错愕,迟疑地看着晴明离席。

      飞将道,“玄穆知道您辞去军职吗?”

      “什……什么?拜师傅……他没事吧。”

      飞将则执着地追问道,“您离职,是你们提前商议过的么?凭司马的战功,待水流扬登基后,至少能得到上将之位。司马这样轻易地荒废自己付出的血汗,莫非只为了男女之情?”

      临浪便将立后之事说了,长吁道,“也许是我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那司马应该选什么路呢?”

      “不知道,”她用原本的女子音色回答道,“但肯定更正常的吧。可能压根不会回苍滨,也可能在苍滨做点寻常事吧,纺织、医药……”

      她费力地思索着,却数不出来第三个寻常女子能做的“寻常事”。

      飞将道,“嫁人?”

      她耸耸肩,默认了。

      飞将的神情渐渐凝重,他沉吟片刻,正色道,“司马,即便您辞了军职,您和玄穆依然是场顶级军权的结合。无论你们本心如何,也无论未来会有何结果,都令诸国永远忌惮,所有君王的立场都是一致的——没有任何一方会支持你们。你们要付出的代价,也远不只是迎亲时少些祝福。在王权眼里,一条人命只是过眼云烟,远不及边境之稳、疑心之除。尤其玄焰的王,一向杀伐果决,对血亲也是如此,怎会坐观王权遭到反抗?司马,任何感情都不及您的平安重要,而平安,需上天庇佑,也需自我保全。老夫身为人父,宁愿孩儿不快乐地活着,也胜过快乐地早逝,因为人这一生太长太难,心境、情绪、感情……随时会变,唯独生死不可逆。您的父母若尙在世,也会如此担心您。”

      临浪的脸色变了变。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微小,却难以接受自己视若珍宝的人同样命如草芥。

      飞将不知她所想,只当话说重了,继续道,“司马若认为老夫危言耸听,且听听晴明的担心。与老夫不同,他可能是为数不多能祝福你们的人,但司马可知他刚刚为何失手?因为您的选择惊到他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您放弃自己托付终生。老夫明白,您这一年都不好过,但人呐,总把眼前的困难看得比天高,轻易地忘记了曾经闯过的刀山火海。昨日,您未动一兵一卒,就让若如城缴械归顺了,老夫征战三十余年,从未听说过天下有这等奇事。先前,我与晴明闲聊,若从这天下选一个人托付大军,谁是最适合的人选。司马,我们都选了您,胜过穆儿、倓儿。您却不肯选择自己,打算为情牺牲,实在是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人心。哪怕事关犬子,老夫都着实为您抱憾。”

      飞将这时想起了什么,起身取了本翻旧的古籍,叮嘱道,“这是我自少时开始修行的心法,您得空多看一看、练一练,有助于修身养性,也利于武功复原。您训练骑兵,该知道,士兵一旦失足落马,即便忍痛,也要重新上马,这是骑术之本。您现在还在马下,即便选择永不骑行,也得在重新上马之后,才有资格选择,莫将畏缩误会成淡泊。司马,得民心者得天下,王位并不非得属于谁。您把书带走,把玉留下吧。”

      临浪垂首沉默半晌,缓缓道,“丞相,您会保护玄穆的,是吧。”

      飞将道,“当然,不惜代价,以我性命保护。”

      “我可以走,但我有个条件。”临浪抬起头,褐瞳里深沉不明,“若如大殇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晴明回来,帐中已清清冷冷,只有秦飞将一人合目沉思。

      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熟悉的玉髓,和一只带着余温的臂钏。玉髓晶莹透亮、完美无瑕,臂钏则仅剩一只单环,断裂处染了鲜血。

      “她走了?”

      “嗯。”

      “以后还会见到她吗?”

      “可能沙场相见吧。”

      忧伤尽在不言中,晴明低声道,“没有办法了,只能如此。”

      飞将落寞地摇摇头,道,“你记得苏复随口提过,穆儿曾把冰原黑貂斗篷借给她穿,若不是苏复要了回来,就真送人了。他去前线征战,身边一共就三个宝贝——斗篷、玉髓、宝刀,两个都给过人家了。你是对的,他们俩是认真的,估计很早就开始了。我这是硬生生给拆开了……”说着,他竟哽咽了下,“我不怕穆儿怪我,只怕他今后过得不好,那必是我的错了。”

      晴明心口也疼。按这个道理,临浪今后过得不好,那必是自己的错了。

      是他辜负了初元,当年没能救出她的孩子,今日也无力照顾她的孩子。如果初元活到现在,必会早早教导她的女儿永远选择自己。至少,他做到了这点,阻止同一场悲剧再度上演,遂道,“就算你不做这个恶人,我也会做。未来不定,尚可一拼,但既然注定是个火坑,做父母的,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飞将深深地叹道,“我告诉临浪若如大殇的真相了,她早就起疑了,我不得不说。”

      晴明听了,眼中一亮,急促道,“她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我只讲了当天发生的事。”见晴明似略有失落,飞将解释道,“她已经完全忘记幼年的遭遇了,于她是幸事,于我们,只怕终究无从确认她的来历。就算如我们所想,她是赂人养大的,自认为苍滨后代,如今立场与我们大有不同。我担心她哪天心血来潮,会对你不利。”

      话虽如此,但实在造化弄人,晴明暗自无奈。或许他之所以支持这段孽缘,也是希望她能回到原本属于她的地方,他有时太怀念故人了。

      飞将又道,“不过,有件事稍显古怪。我提到宝刀时,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注意力只在水流扬的牺牲上。”

      晴明淡然道,“毕竟赂、修两极她都见识过了,我们眼里的灵异,在她看来可能才是正常……说到灵异,我刚发现囚车空了,昨日抓到的贼人又凭空消失了,附近林子里也飘着暗红色荧光。”

      飞将蹙眉道,“刚才应该问问临浪,是否是赂人作祟。”

      晴明道,“肯定是。不必问她,难得回到正轨的人,何苦再牵涉她?尚未到更替的年份,赂极就有大阁覆灭,十王也不管不问。事出反常,我们还是得按兵不动,等平静些,再做打算。”

      军营外的树林中,雪色白泽警惕地嗅着夜风,对忽隐忽现的红光极为不安,转而紧紧贴着它的两足人。

      “又只剩我们两个了。”临浪一手提着小到不能再小的行囊,一手抚摸着鹿耳,它柔密的白绒毛随着肌肉颤动,像一丛丛夏日里晃动的蒲公英。她一遍遍地呢喃道,“没事的,我们会没事的。”像在安慰它,又像在安慰自己。

      当初一人一兽走出了黑夜,如今一人一兽又回到了黑夜,红尘仿佛改变过,又仿佛从未改变。去时比来时行囊轻便,脚步却更沉重,恍惚间,如同不曾走过。

      只剩下几滴不起眼的泪水偷偷滑落,在草尖凝成了露珠。

      飞光流踱,终将晞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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