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酒》不如醉月

1、第 1 章

　　“走在这样的天，倒也是好事。”

　　几个近邻叔叔凑在一起抽烟，找了一个道士算日子，温家女人何时下葬。

　　闷热两月之久的酷暑，昨日骤然降温，风穿堂而过，携来两分凉意舒逸。

　　温茉跪在灵堂，头缠八尺麻白孝布，闻饱香蜡纸钱燃烧味，听着道士先生念唱超度的词。

　　身后素未谋面的哭丧，声声哀嚎情真意切。若非见过他们曾恶言粗行，温茉不会相信这些人同母亲曾有至亲血缘。

　　宾客来往，怜悯目光随着香蜡燃烧。温茉抬头，便会对上母亲的眼睛，黑白色也遮不住皱纹眼角边细碎的温柔笑灿。

　　她独自黯然。
　　山里并不缺父母双亡孤儿。温茉看得久，心中也曾预设，原以为自己麻木，可恍然不知，心中被剜去一块，疼意迟钝而来，攒着双倍之痛。

　　屋门外响动细碎，夜风并不凉爽，步声稳沉最后立在身边。

　　陌生年轻的男人，两人对视，温茉瞳仁瞪直，心脏剧烈蹦跳嗓子眼。
　　跌坐在地，下肢由巨疼转为麻木，稍一动弹，血液筋骨开始复活，再转为剧痛。

　　眼泪肆无忌惮落下，温茉皱眉摇头，恨不得缩起来敲打痉挛腿部。

　　这是陆蔺衍见温茉第一眼。

　　狼狈、瘦弱、可怜。

　　“哎，她也可怜。”

　　老村长杵着木根拐杖，“她爹从小吃百家饭。十五下矿，在秦岭给煤老板下矿熬二十多年，娶媳妇生了一双儿女。就这女娃的哥哥，前几天突然没了消息，打工回来的崽说死在外面尸骨无存，夫妻两瞬间没了主心骨，这个家散得只剩她了。”

　　村长年近花甲，苍老如灶前风箱，两句话咳嗽一声，呕出心肺，向来吊唁的人介绍。

　　温茉捏了捏拳头，僵着身体，咬紧牙，温热铁锈蔓延心肺，成了苦意。

　　温茉自认不笨，可母亲总为她苦恼，愁得煤油灯下头发白了半数。小茉莉学习成绩不行，看着呆傻，以后可怎么办呢？

　　哥哥总会哄着母亲，不怕啊，我以后长大，走出大山挣大把大把的钱，养着妹妹。

　　哥走出大山，了无音讯两年后，父亲矿井失事。

　　母亲生于乡野，性子温顺无比，中年骤然接连丧子丧夫，相思成疾药石无灵。

　　温茉跪在最后一位亲人的灵堂前，十四岁。

　　一道力搀扶着她起来，膝盖离开稻草团，一股清冽气息闯入纸钱香蜡中，深林木香山涧溪泉，扯开腐朽凛冽。

　　站稳后，温茉便推开他站在旁边。

　　“这娃不爱说话，老总你别放心上。”村长脸色一愣，而后哈哈笑着圆场。

　　温茉垂头，立在黑漆薄棺前，不和任何人说话。

　　只当他是来吊唁的外乡人，燃一枝香便走。

　　温茉。

　　黑色裤管攀沾泥土，一双皮鞋泥泞不堪。西装衣角顺着弯腰，熨帖起伏。

　　手掌大的香炉，一截截将燃尽的香蜡摇摇欲坠，有人深夜来，续上三支香。

　　随后，敬完香的人向自己行完注目礼，却不走。

　　久到温茉忍不住抬头看他。

　　“温柏松的妹妹，”他道。而后迟疑了一下，似在回想，终于想到一个答案，叫出她的名字，“温茉。”

　　温茉抬头，眼中有一抹惊讶闪光。重新看方才吓哭自己的人，脸上带着一丝丝隐藏笑意，凉薄轻轻的语气，淬冷。

　　“你认识我哥？”

　　对方低头，目光并未有那些叔伯阿姨们的可怜怜悯与看好戏。

　　不明缘由的，温茉直觉对方来者不善。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神情，很复杂。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碍于什么东西被束缚住。

　　第一眼见到温茉，陆蔺衍想到英国公寓门口，但凡下雨，门前楼角会准时出现一只怯生生的猫。

　　最终他直起身笑了笑，神情温善和煦，方才那一抹狠，仿佛是错觉。

　　他说：“温柏松，六月二十出生，今年应该26岁，左膝盖下有一块褐色胎记。”

　　山中小屋，电灯光线并不明亮，甚至大多依靠烛火才能将人看得清晰，温茉看向他，一个年轻人，衣着沉稳，身形体格甚至语气同自己和身边人完成扯离两个世界。

　　怪不得，山里的年轻人一旦走出大山，就不想回来了。

　　温茉木讷反应，片刻后惊讶，眼睛忽然有了生气，随后又塌下肩背，“他走了三年，我已经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

　　“请问，您有我哥哥的照片吗？”温茉没想到自己很平静，哪怕心中血液凝滞，瞳孔不自然放大，盯着他的眼睛有一时失焦。

　　哥哥吝啬，一封信不曾写。母亲得闲，便会捧着那张温茉五岁生日时，一家四口走了几十里山里到镇上拍得一张照片。

　　温茉在母亲枕头下拿出照片，一张薄薄照片抵不住思念人的摩挲，只能依稀看出上面人形面容轮廓。

　　女孩充满希翼目光，陆蔺衍摇头，“他不是一个喜欢拍照的人，连遗照也不允有。”

　　温茉情绪顺他的话下沉再沉，哥哥连个念想不给家里留。

　　门外吹来的风有些凉。冷意直从脚底往上蹿，不停扫荡血液温度，冷不丁一根刺尖锐，扎进骨头不停搅动。

　　“你哥哥，是很好的人。”他稍微弯腰说道，“如此做，必有他缘由。我受温柏松临终之托，带你走。”

　　温茉脸上表情松动，这话恍若打开洪水闸门钥匙。这话，足以令陆蔺衍在温茉心中打上满分。

　　有人历经千山万水，带来亡故人的只言片语。温茉抿了抿唇，最终委屈一撇，失声痛哭。

　　。

　　三辆黑色轿车占据乡野小路，闲余时众人纷纷猜讨，这男的什么派头？温柏松竟然有这么大能耐？

　　老村长的孙子逮住机会，凑近温茉问那些人什么来头。

　　温茉摇头，只说他们是哥哥的朋友。

　　“你哥死都死了，朋友还这么给力，一个红包就是五十块。”村长孙子说话从不过大脑，仗着身份在乡里学校作威作福。

　　自古，岩石乡的红白喜事向来简易。唯独温柏松妈妈的葬礼，在之后很长时间被人们谈论。

　　温母下葬时间被多延一天。但凡来此帮忙，都能得到一个红包。哭丧者翻倍。

　　温家人群热闹，屋子周围层层哀嚎。十分诡异又和谐，人生哭着来，离去后，吊唁者替其哀哭。

　　温成海眼冒星光说：“你以后要是跟着他，可比山里好多了。”

　　温茉神情僵硬麻木，不悦皱眉，她并不想搭话，温成海说得更肆无忌惮，“不过，我听说有钱人挺变态，尤其喜欢你这种未尽世事的小姑娘。”

　　“我不跟他走。”

　　话一出，小屋站满了人，越过一重重人影，温茉看见那几人，远眺柏山在外为景，他一身黑色剪裁得体西装立在其中。

　　指尖闪跃红星，白烟散于空中。

　　“他多有钱啊！”小孩人小鬼大，眼中闪着八卦精光，“镇上县里的领导都来了，捐几千万，要给村里修路呢。这山路从春秋战国弯绕到现在，可算有个慈善家做好事。”

　　温成海夸夸其谈，声势浩大，两小孩脑袋凑在一起。惹得大人视线扫来，两人被抓包，默契低头。

　　“怎样？”殷晓扯了扯嘴角，此地儿穷乡僻壤，他没想到那细皮嫩肉模样的温柏松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他们圈子里的。

　　陆蔺衍点烟入肺腑，歪垂目光对上温茉。

　　殷晓自问自答，“带回江城？”

　　一道冷笑从后传来，反问殷晓，“带回去再养一个白眼狼？”

　　殷晓话头被一股迎山风噎住，看见来人，脸色神情转为嫌弃，“你他妈怎么还翻旧账，人都死了你还提出来。”

　　“一个背信弃义者没害你吃亏，刀子没□□身上，你又不疼，自然不在乎。”来人反唇相讥。

　　“常素玉！”殷晓恨不得给这人一拳，可他说得事实，自己无理由辩驳，“那就事论事，你说安顿温柏松他妹妹，这事可是老爷子亲自点的。”

　　“给一笔钱，找个人收养就好。”常素玉早有计划，手中拿着一份档案袋，里面尽数是温茉的资料。

　　丧仪过，原本拥挤小屋瞬时空旷，没了人烟气，露出原本贫窘。

　　陆蔺衍不接，伸手去探烟盒，里有早已空空。

　　他敛着神色，双手放进黑色大衣，由着刺凉携雨的风吹拂。

　　山坳不清净。闲碎言语腐臭，好在清风不断，

　　连夜辗转飞机轿车，数千公里的路程，加之两夜未曾阖眼，身体疲倦劳累。

　　陆蔺衍侧身，捕捉定眼藏在屋内怯懦畏惧的身影。

　　他提步前去，留下原地争吵两人。

　　“温茉，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男人并不是和她谈条件而是告知，好在语气还算温和，“一，跟我回江城，你哥哥待过的地方，我送你去寄宿制学校。”

　　“第二个选择呢？”温茉着急问，“我想留在这。”

　　眼前的小姑娘太多坦然直接，陆蔺衍短暂愣住，“为什么想留在这？江城风景还挺可以的，你想要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得到。”

　　“可我哥死在那里。”温茉的世界简单，江城被她打上最初的标签，哥哥的埋骨地。

　　“我给你找个家庭，照顾你的衣食住行，其他费用不用担心。”

　　温茉费解，“你为什么对我好？”

　　陆蔺衍蹲下，视线与她平视，也是反问，“你信我，不怕我话掺假？”

　　连夜冷寒风吹，温茉喉咙潜藏一把匕首，吐出字字句句皆被刮疼。

　　她盯住跟前人的眼睛，琥珀色偏蓝的眸子，藏着无限情绪，

　　“我没什么值得你骗，如果有，只能是一条温柏松妹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