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夙愿之与君归》苏清婉

2、第1章 横亘的距离

　　积雪未消，新雪覆着旧雪，清扬的柔雪覆盖了昨日坚硬的冰棱。枯枝上亦承载着些许，风一吹拂，便飘飘洋洋的从树上洒落，衣襟上不免也沾染了些许。

　　虽是寒冬，然而额角却起了细密的汗珠，我一手抱着坛子，一手抹了抹汗水踏入了一个简陋的房门。

　　“娘亲！你回来啦！”小小的身影撞了满怀，他忽闪着如小鹿般乖顺的眼眸，我放下盛着崇陵雪水的坛子轻柔的抱了抱他。

　　“今天怎么样？”一身朴素简单衣着的白柢将巾帕过了一道温水递给了我。

　　“还是老样子，那些满洲遗老，听说我的来意谁不是客客气气的，可是一提到掏银子，一个个便面露难色，不是说自身难保便是自个儿如今还需要接济。”我无奈的接过巾帕，苦笑道“他们却忘了将桌上那几个古玩收起来。”

　　“不过宣统帝也下位了，如今皇上不在几年了，外头又正乱着，那些个遗老只想着自保倒也是人之常情。”我叹了一口气，近日按照梁鼎芬所言用崇陵雪水家家户户的跑换得植树的银两，但所获却并不多，有些举步维艰。

　　“白柢，我不在的时候多亏你帮我照顾他，他没有捣乱吧。”我笑盈盈的揽住儿子。

　　“他懂事得很，让人喜爱得紧。倒是你，刚回来是不是又得去十天半个月？”她问道。

　　“是啊，所以他就暂时交给你这位干娘了，以免他跟着我颠沛流离的跑来跑去，最近外面的革命党和军阀都在闹事，不安宁，只有让他待在此处我才放心。”我拍了拍他的头，他拉扯着我的衣角，这次懂事的没有嚷着说定要跟我去了“娘亲放心，我很乖的。”

　　有些不舍的抱了抱他，想着待我完成好这件事，便呆在此处偏安一隅的安然度过余生也不错。

　　“好，我定会不负你望的，你也注意自个儿的安全。”白柢亲昵的拍了拍他的头对我道。

　　窗明几净的玻璃窗，阳光穿过树影婆娑落在课桌上留下几许斑驳。前桌女孩高高扎起的马尾，几缕发丝在阳光中俏皮的卷着，她轻笑着和身边的女孩谈论着娱乐八卦，不时隐隐透出清澈的笑声。旁边的男孩聚精会神的趁着下课间隙打着游戏，指尖飞快的按着键。

　　一切如此明晰，竟让我怀疑究竟哪个才是梦，记得，那日我和他们告别，再次踏上了雪水筹集银两之路，经过了一段时日的努力，终于和梁大人一同筹备到了足够的银两，准备去购树苗来着。可是，我为何就这样回到了现代？

　　如果那都是梦，或许会更让我无法接受，我闭眼躁乱的摇了摇头，那真切的半生怎会皆是梦，除了他，还有一直牵挂的儿子和白柢，和那个时代的羁绊早已让我无法坦然离开。

　　“嘿！赵璃”一个俏皮的男声在我耳旁响起，转头是徐浩不羁的眉眼，还透露出几分好奇之色“听说，你真的去夜探故宫了？"

　　听到他的话，周身的同学都止了各自的话题颇有兴趣的看过来。

　　“我说，你还真是熊心豹子胆。"他一笑“怎么着？见到井底的清代女鬼了吗？”

　　我微微低下头去，竟无法让自己若无其事的编造出一个笑话来。

　　“该不是真见到僵尸了吧，一蹦一蹦的，大半夜冲你蹦过来，哇咔咔”他声情并茂的演绎起来，身旁的同学都倒吸一口凉气。

　　“哎，我开玩笑的，你表情那么凝重做什么。有没有见到什么给人民群众分享一下呗，甭管是清代的僵尸，还是明朝女鬼，你要见着了那都是文物，别怕。”他一席话让大家笑起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静默半晌，我平静的说，将桌上的书收拾收拾起身打算离开。

　　走廊上响起跑步的脚步声，他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向来不羁的神情却收了起来，变得格外认真“你不是生气了吧，我那是开玩笑的。之前说的灵异事件也是在网上看到的谣传，你别介意。"

　　“没有。"我摇了摇头。

　　“你平时可不是今天这么蔫的样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除了没有，什么话都不说，跟设置了自动回复似的。”

　　“得了，我给你浇浇水，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冲我挑了挑眉。

　　广阔的城市，高耸不一的大厦皆一目了然，钢筋泥土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鸣笛声似乎离得很远很远。然而，隐隐的，我的视线被那抹红夺了过去。那藏在建筑中的红墙屋顶隐隐可见，在这个城市的最中心，却又与周身高耸的大厦格格不入。那里，便是紫禁城吧。

　　“我竟然不知道，学校后山还有这么一个制高点，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我抹了抹汗珠笑言，风拂过我的发丝，透着清凉，驱散了几许近日的烦忧。

　　“在这里，会觉得视野开阔不少。"阳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洋溢着笑意回眸“赵璃，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珍儿，你还是笑起来好看"恍然间，那张熟悉的脸庞和声音仿若重叠，我的笑意缓缓从唇边隐去，变得苦涩。

　　“夸你怎么也不开心，喂，我可是限量夸人的。"他调侃几句，见我不接话，转而正经道“快毕业了，你有想好去哪实习吗？”

　　“实习……”我有几分茫然的抬头，之前我是打算去看看哪个公司招文案策划的，能够和文学专业对口，体验一下，毕业能留公司拿着一份稳定的薪水便好。可是经过那一场冗长的梦境，我竟有些迷茫。

　　梦醒，便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与工作，我扭头，再次看了看这辽阔的城市。

　　然而心底的那颗重石却依旧埋在了心底，见缝插针的让我隐隐作痛。不知不觉，我开始一有闲暇便不断的去搜寻有关于他的历史资料，父母只诧异我为何突然对历史如此狂热，然而看着那一行行不带感情的历史记载，我却已无法再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

　　光绪三十四年11月14日逝世，摸着这行刺痛的文字，指尖渐渐收紧。明明有关于他的一切，都知晓，然而当那些过往都变成文字，依旧牵动着心弦。他最深爱的女子一直都是珍妃，如文字所载，这是真切存在过的。可是，我究竟是用珍妃的身份陪伴过他，还是他只是一位历史书上和我不同时代的皇帝而已，我们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我依旧并不相信，一切都是我的梦境，我想，我一定会找到自己曾经去过那个时代的证明。

　　我一个人辗转颐和园，天坛，试图将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踏过的土地都走了一遍，然而这里都早已不再完全是当年的模样。

　　那些茂密的树林变成了人来人往的广场，不再有皇家的肃穆。一切如此熟悉却又陌生，一遍遍的提醒着我相信梦境便是曾经存在过的现实的可笑，那个时代没有赵璃，只有他他拉氏韫璃。

　　车窗外的建筑物迅速闪过，留下模糊的光影，我瞒着家人倔强的踏上了去河北易县的巴士。

　　穿过宁静的小路，此处仿佛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崇陵似乎修缮过，不然，无法保存这么多年当初的模样。只有几个售票人员远远守在门口，音响里流淌着安静的音乐，直至隆恩殿便全然听不见，来此地的游客并不多。

　　再次经过当年梁大人为他种的树，那里果然已经绿树阴阴，百年时光，那些树苗已然成为苍茫大树。我抬手轻轻触及刻印着百年时光的树干，忽然觉得当初的辛苦都没有白费，我比梁大人更幸运，能够亲眼见到这些树苗长大的模样。想着，我轻笑起来。

　　可是，如果那都是梦境，估摸着世人会当我疯了，我叹了一口气。

　　隆恩殿两旁挂着他当时出殡的相片，思绪透过灰白的照片飘扬，几丝痛意嵌入手心。

　　那日，我只能目送他们抬着他的棺椁离开。记得漫天纷飞的白色飘带和纸钱，和浩浩荡荡的队伍，众人恭恭敬敬的跪了一地，他便那样离我远去，最后一眼都未曾见到，那天的伤痛犹然历历在目。

　　然而，一面我又提醒着自己清醒，摆正自己的位置，我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这里呢？他是高高在上的清代皇帝，而我只是一个大学生，这恐怕才是真正的遥远吧，再也跨越不了的时光和身份距离。

　　我竟需要勇气才能够踏入他的地宫，当年，我亦从未踏入过这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心底竟油然而生出伤感来。看到盗洞遗迹，心间一阵心疼，听说那些可恶的盗墓贼将他从棺椁半拖了出来，生前一生折磨，死后亦不得安宁，上苍当真吝啬的从未给过他任何优待。

　　潮湿的地宫滴着水，周身逐渐冰冷，寒气袅袅，阶梯上亦有薄薄一层寒霜，寂寥的地宫只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和滴水声。

　　甬道尽头是他的棺椁，步伐越来越沉重，不知从何而生的悲凉，他在这会感到寒冷吗？

　　直到这棺椁近距离的静立在我的面前，我骤然跪了下去，终是忍不住眼前氤氲一片。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没有任何温情，而是他赶我离开，那是我最遗憾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彼此敞开心扉，冷言冷语的度过了最后一段相伴的日子。他走的时候，我都不在他身边。

　　听说他依旧还是没能逃脱砒霜中毒的厄运，我改变不了历史，只是后悔在他最痛苦的时刻，没能相伴左右。可是最为让我恐慌的是如果那些都是梦境，那么我究竟是谁呢？从始至终都只是赵璃？

　　和他从来都未曾相伴过，他只是历史长河中曾经存在过的一个君主？

　　我竟无法再像当初悼念他时那般脱口而出唤他夫君，和他拉家常。我没有任何立场和身份，我和他，如今只是陌路人。

　　咬着唇，终究无法承受这一切皆是虚无，不觉啜泣起来。或许是因为无法接受，或许是真切的离他的棺椁只有一尺之遥，和他从此有着再也跨越不了的百年距离，一切情绪如泄闸般喷涌而来。而我却无法像任何人诉说，就算是家人，也只会当我是疯魔了。

　　无论是否是真切的，他已经不在了，无论在那个有他的时代，还是在这个时代，都没有了他，我们相隔的距离又远了一百年。

　　“你好，请问……请问你也是他的粉丝吗？”我骤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赶紧抹了抹泪水诧异的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