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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永平九年春,永安王初下江南,于平江见江南春色,念及永安王妃长居国北,亲自作画,将平江一府春色囊入画中,于同年秋赠与王妃,又于第二年冬至,由王妃进献永平皇帝,收入国库。
      ————《永平国库收录》载

      我在这院里住了下来,平日里我就是那株不起眼的百合,无人时便会化成人形四处玩耍。

      沈章每日都来同我说话,甚至大部分时候都宿在书房。
      我再也没见过他的王妃来过书房,也没见着他们一同就寝过了。

      听门外的丫鬟说,王妃被王爷下了禁令,不得进入书房,也不得碰书房的一草一木。
      我整日待在这院里,每天每天等着沈章来同我说话。

      我在无人的山谷里待了近四百年。山谷里虽然空无一人,但却很热闹。
      野蚕、灵猴、清风、高山、河流,甚至毫不起眼的迎春都是快乐的,时常叽叽喳喳地同大家说着话。
      这院里满是人,可大家都不大笑,说话也常常躲着小声说。

      我不懂,便去问了老槐树。

      老槐树还在生我的气,我着实不知晓自己到底哪儿惹他生气了,但我有事求他。
      爹爹说,若是有事求别人,当对别人态度好一些,别人提什么要求,就要答应。

      我不知道老槐树想要什么,只好替它挠了半夜的树皮,如此这般,它也是许久之后才同我说话。

      老槐树告诉我,人世最缺的便是快乐。
      因为欲望太多,自由太少。

      我仍然不懂,可它却无论如何不再开口,甚至还莫名道了句:“不晓得凡尘俗世是好事。”

      我哼了它一声,这次轮到我生气了,我决心至少三月不找它。

      还没等我离开,老槐树又说话了,“丫头,回家吧,去找你爹爹,他能护着你。”

      “我又不惹事,才不需要人护着!”
      老槐树叹息一声,“缘来劫来,缘灭劫散。”
      “小沉香,你过来。”
      我不情愿地走过去,靠着它的树干站着。
      老槐树弯下枝条,金光一闪,我感到头顶一凉,连忙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到。

      “老槐树你给我什么了?”
      “能护你周全之物,赶紧走吧!”老槐树伸长了枝条,往我身上一抽,疼的我差点招呼它。
      我决定再也不来找他了。

      我那时不知晓,我踏入凡尘的第一场劫难,近在眼前。

      回书房的途中,我在一间房内见到了那个小孩,他正低头仔细做着什么。

      我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便悄悄走进了房间,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

      我看见小孩伏身在书桌前,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另一只握着一截木头,正在刻着些什么。

      我蹲在他身边观察了半天,也没能看明白,只好现出身躯。
      我问他:“你在做什么?”

      我话音刚落,那小孩身躯猛地一震,像是被吓了一大跳,手上的刻刀也划上了左手的虎口,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我看到小孩短暂的失神后,从怀中掏了一块帕子捂住了伤口,没有哭,也没有喊疼。

      我惊讶极了,我深居山谷,不常受伤。但常会遇到一些鸟兽啃咬我的树干花枝,每每遇上,我总要哭诉一番。
      因为只要我嚎叫着哭诉了,蜂灵们便会取出花蜜来赠我,野蚕也会给我包扎。

      但这小孩,既不回头看我,也不发一言,更没有哭泣。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稚嫩的小手互相握着,手帕很快便被血液浸透。

      “我记得你的声音。”我突然听到小孩的声音,稚嫩却毫无起伏。
      “在爹爹的书房。”他说,“某天晚上,我想去爹爹书房换书,听到了你跟爹爹的说话声。”

      “后来,每每晚上去,总能听到。”

      我看到他终于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你到底是谁。”

      我对他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我是沉香。”

      我将他的手帕取下,手覆上伤口,微末的灵光闪过,伤口愈合,如同没受过伤一样。

      “你!”
      小孩双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见他如此惊讶,拍了拍他的手,同他说:“我是你之前养过的那株百合呀!”

      “百合?你是百合?”

      “嗯嗯!你看!”我点点头,在他面前站直了身体,转了两圈,变成了那株散发着沉香味的百合。

      “你看到了吗?”我跳上他的肩膀。

      我看他微张着嘴巴,似乎极为震惊。
      “看、看到了......”

      我从他肩膀上下了,变回人形,问道:“我叫沉香,你叫什么名字?”

      “沈、沈柏青。”小孩呆呆地回答。

      “你是沈章的儿子,对不对?”
      老槐树说,在人世,这是孩子对父母的称呼。
      沈柏青叫沈章爹爹,我也叫爹爹为爹爹。

      “你怎可直呼爹爹名讳!”
      小孩声音突然增大,我猝不及防,被他惊的后退一步,打碎了桌上的一个花瓶。

      “你怎可打碎爹爹补赠给娘亲的花瓶!”

      我手触到碎片,知晓了这个花瓶的来历,我如同亲身经历一般,眼见着沈章和他口中的“王妃”一起描绘这个纯白色的花瓶。
      一簇簇红梅挂在淡墨色的枝头,下方还落着沈章的名讳。
      是他一笔一画亲手描绘上去的。

      当时的沈章背靠窗户,阳光洒在他的肩膀上,所谓的王妃靠在他的怀中,温柔甜腻的小声说着话。
      我看着王爷王妃书房作乐,红袖添香。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快,我握紧手里的碎片,碎片割破手心,血液顺着掌心流向地上的碎片,蜿蜒至那树树的梅花,又蔓延至那笔意洒脱肆意的文字。
      满室浓郁的沉香味,我脑中的景象越发清晰。

      我听到王妃问他:“王爷,这枝干虽是王爷所画,但这一树树的红梅却是妾身所作,那这幅画,该题谁的名讳呢?”

      我听到沈章轻笑一声,道:“题王妃名如何?”
      我看见王妃红着脸,摇了摇头:“不如这样,题王爷名讳,王爷再将瓶子一共赠与妾身,王爷以为如何?”

      沈章神色淡淡,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拿起笔在瓶身上写写画画。
      我看着,竟觉着这人世间的欢乐这样多。

      须臾间,瓶身上便落下了沈章的名字。
      “永平十年春,慎之赠玉薏。”

      我记得茶楼听书时曾听过说书人念起一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说书人同我说这句诗写的是江南之人记着自己北人挚友,无好礼相送,只好赠友人江南之春。

      我又记起爹爹说过,人世最珍贵也最难拥有的,便是真情了。

      我好像感知不到手心的伤痛了,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沉香姑娘,你的手流血了。”沈柏青坐在地上,小小年纪,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勉强笑了笑,松开了紧握着的那块碎片,往地上一坐,靠在桌脚,“小孩,我好像流血流多了,头有些晕。”

      沈柏青眉头更紧了,他从自己怀里掏了块手帕,按住我手心那道伤口,等到血止住了,他起身拿了瓶药给我。
      “为什么妖精也会如此愚钝。”
      我一惊,连胸中那股郁闷都消失了,这人世的小孩也太不懂礼了。

      爹爹常同我说,人世恪守礼义廉耻,最是讲礼,也最瞧不起无礼之人。
      可这小孩张嘴就说妖精愚钝!

      “我不是妖精!”我握紧手中的巾帕,反驳道,“我也不愚钝!”
      爹爹说过,我是这天地间顶聪慧的灵。

      沈柏青却没同我争辩,他蹲在我旁边,将花瓶的碎片都捡了起来。

      “你如果不能将自己的伤治好,便用我刚刚给你的药,洒上去便可。若是你有办法,将这地上的血液也处理好。”

      “这有何难!”我将手放在他面前,握紧拳头,复而松开,掌心的伤口消失不见。
      又伸手一挥,地上的污浊也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还说不是妖精。”沈柏青站起身,随意说了一句。

      “喂,小孩!”我不知为何有一丝生气,“我不是妖怪也不是精怪,我是灵,灵你懂吗?!”
      可沈柏青却无动于衷,他拿起花瓶的碎片同我说:“你既有办法,便将这花瓶也复原吧。”
      “我不要。”

      没缘由的,我不愿修复这花瓶。
      “为何?这本是你打碎的,你既有办法,为何不愿复原?”

      “你们人世不是有句话叫‘破镜难重圆’吗?花瓶也是同样的不能复原!”

      “你这妖精强词夺理!”

      “闭嘴!臭小孩,我说了我不是妖精!”我极为愤怒,可我又不能跟一个小孩计较。
      “你这妖精——”沈柏青突然噤声了,瞪大眼睛盯着我,眼神满是愤怒。

      “我不想同你一个小孩计较,也不想再听你叫我妖精,你又不肯改,我只好禁言你了。”我拍拍他的头说道。
      沈柏青将碎片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这满桌的碎片,突然有些难过。

      沈章将一个春天赠给玉薏,若是春天没了,他也该难过的吧。

      于是我挥了挥手,这些碎片便又成了花瓶。

      一树红梅跃然枝头,底下的“慎之赠玉薏”看的我喘不过气来。

      慎之赠玉薏,平江之春。

      我不懂为何心里闷,便去了茶楼听书。
      爹爹说,如果不快乐,便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就能快活起来。

      说书人今日说的是一个姑娘女扮男装混进书院读书,喜欢上了同窗,却被爹娘逼迫嫁给世交之子,最后二人双双化为蝴蝶的故事。

      听得我唏嘘不已,这人世规矩颇重,凡事颇为讲究。
      这男女,讲究男女有别,不可同席,不可同窗;这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私相授受;这君臣,讲究服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不懂人世的姑娘,也不懂人世的臣子,更不懂人世的姻缘。

      爹爹说,人世的姻缘都是月老在天上牵的线,哪家有姑娘,哪家有公子,便将红线系于二人脚踝,促成此世姻缘。
      可见天上的月老有时也会随意牵红线的。

      沈章的姻缘不知是不是月老在还未睡醒的时候随意牵的,他的王妃对他可是真不好。
      我忽然灵机一动,我可以去找月老要一根红线送给沈章,让他以后看上了哪家姑娘,都可以用红线绑回来。

      我估摸着回去问爹爹月老在哪里,接着去找月老,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日便可回来。却未曾想那月老硬要我留下给他当三月洒扫小厮才愿意送我根红线。

      我为着这根红线,当真做了三月小厮,每天都想着如何从月老老头那儿偷一根红线出来。怎料这老头藏的太严实了,我翻腾两月都未曾找到。

      三月后的某一天,这老头突然给了我一根红线,告诉我大劫已过,以后万事当心。
      听的我一头雾水,但不妨碍我从这句话中知晓我现在就可以走了!
      我将扫帚一扔,接过红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找沈章。

      我到时正值白日,我以为沈章大概又是在他说的那个宫里,却没想到沈章今日在书房,正坐在桌前翻阅着书籍。

      我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闻到我的味道了吗?”

      我感受到他弯了眼睛,细长的眼睫轻轻扫过我的掌心。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一进门就闻到了。”

      我撤下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你的身体越来越康健啦!”

      沈章合上了书,敛了笑意,看着我道:“沉香,我们来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我从未听过这个说法。

      沈章点点头,“大致来说,就是你要应我三件事。”

      “那你呢?”

      “我?”沈章反问。

      我点点头,“我答应你三件事,你干什么呀?”

      沈章轻笑,“我便也应你三件事,如何?”
      我眼前一亮,“真的?”

      “一诺千金。”

      “那好!”我大喜,生怕他反悔,连忙将三件事飞快地说了出来。
      “第一我想要去你说的那个宫里!”
      “第二我也想要梅花还想要‘慎之赠沉香’!”
      “第三我想学写字!”

      “......”沈章扶着额头笑了起来,“我是同你约法三章,不是应你三件事。”

      “那你约,我都答应!”

      沈章笑得更开心了。
      我虽不懂他为何这般愉悦,但看他如此开心,我也无端快乐起来。

      “第一,以后去哪儿都要同我说,切不可一人在外久不回家。”
      “可我的家不在这儿呀,况且我这次就是回了家呀!”
      “......”
      沈章许久没说话,我隐约感知到他似乎不太高兴。
      “沉香。”他忽然叫我,“你们灵类——”

      “有无可以与人签订类似盟约这样的法子?”

      “签订盟约?”我突然想起红绳,“我不知道我们灵有什么法子,但我知道你们人的法子。”

      “嗯?”

      我拿出红绳,“你看,这是我从月老那儿要来的,为了这个我还在他那儿做了三月的小厮,你都不知道他那院子,天!天!要!扫!”
      沈章接过红绳,又笑了起来,“这根红线有何用?”

      “月老说,这是姻缘线,无论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只要你把这绳子往她手上一绑,你们俩的缘分就成了!”

      “无论哪家的姑娘?”
      “对!”我突然想起来,这红线牵绊颇深,怕他绑得太随意,又提醒道,“不过月老也说了,这线也不可以乱绑,绑上容易拆下难,若是不小心绑到桌椅或者猫猫狗狗身上了,那也是你们的缘分了。”

      沈章点点头,收了红线,“我知晓了。”

      “你不是想要我赠你一幅画吗?”沈章铺开桌上的宣纸,笔蘸了些墨,“一束红梅?”
      “诶?可你不还要约法三章吗?这才得了第一章。”
      “无妨,你只需记得,除我之外,切莫信这院里的任何一人,也切莫让任何人看到你由百合成人。”

      我身体僵硬,小心翼翼地问道:“......任何人都不可吗?”

      沈章按了按眉心,道:“说说吧,这府中都有何人看到过?”

      我见他这样,有些笑不出来。
      “......大约你家小孩,门口的两个姑娘,厨房的小厮都看到过......”

      沈章点点头,正色道:“以后记住了,这院中的任何人,都不要信,也不要在他们面前动用术法。”
      我第一次见沈章同我说话时这么严肃,不禁点点头。

      复而他又温柔了神色,问我:“是要冬日寒梅还是春日红梅?”

      “不要这个。”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笔,打了个响指,拿出一块墨,“用这个,千年古墨。”

      沈章接过墨,仔细瞧了瞧,“千年古墨?”

      “对。”我点点头,“是爹爹给的,他说混了我的沉香木,可保千年不褪色。”

      沈章将墨研好,载纸上铺染开。

      “等等!”我想着若是带着一幅画,定是不好保存的,“你画我身上吧!”

      我看到沈章笔尖一顿,浓郁的墨汁便在纸上晕染开来。

      “背上,画背上可好?”我问道。

      沈章握笔的手紧了一紧,忽而松开。
      “不可,男女有别。”

      我听了这话,颇不开心。这人世规矩多的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对于灵来说,本无性别之念,更别提什么男女有别了。

      “那画手腕,画手腕上总可行吧?”

      沈章想了一瞬,答道:“尚可。”

      我将左手衣袖卷起,放至他面前。
      沈章提笔欲画,我突然想起,这墨为黑色,着实不太好看。
      “等等!”

      沈章有些无奈地放下笔,“又要如何?”

      我欣喜地看着他,“我不爱墨梅,我想要一枝红梅。”

      “你可有千年不褪色的朱砂?”

      我摇了摇头,千年墨就只有这一块,“没有。”
      不过——
      “爹爹说过,只要将这块墨混些人的血液,就可以变为红墨。”

      沈章一挑眉,“所以?”

      我往他身边一坐,舔着脸道:“你刚刚跟我约法三章了的!”

      “......”沈章认命地从身上摸出一把刀子,“要割何处?”

      “手指,手指就可以了。”
      我看着他毫不在意地抽出到,往食指上一划,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我的胸口好似也被划了一下,有些疼。
      连忙拿开他的刀,用砚台接了一些血液,“已经可以了,别再割到了,我可心疼啦!”

      沈章轻笑出声,“嘴上说着心疼,手上却拿着砚台接得及时。”
      我不理他的玩笑话,伸手握住他受伤的手指,淡青色的微光一闪,伤口消失,像没受过伤一般。

      等我收好刀,却见沈章摩挲着那根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我便将融了人类血液的墨搅拌匀,见那漆黑的墨色逐渐变得鲜红。

      我将手摊在沈章的面前,“可以开始啦!”

      沈章回过神,捏着我的手便画了起来。

      我从不知这人世书画竟要如此之久。久到我睡着再醒来,沈章才将将收尾。

      他见我醒来,笑着问我:“画是画完了,只是这名款,你可知落在了何处?”

      我提起手腕,仔细看了看。
      一枝红梅在腕间缠绕,沿着手腕绕了一圈,枝桠纠缠着。梅花鲜艳欲滴,仔细瞧着,着朵朵红梅上,还有着点点白雪。
      当真是一树寒梅。

      我翻来覆去找了许久,也没找见“慎之赠沉香”几字,便也有些恼了,将手往沈章面前一落,按在他刚做画的那支笔上。
      “这儿都没有字!”

      他见我有些情绪,便笑着牵过我的手,让我仔细看着这红梅上的白雪,同我说:
      “赤与白谓之章。”
      “墨是沉香木,色是赤白章。这便是‘沈章赠沉香’。”

      沈章赠沉香,一冬之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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