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可待》云芸

1、囚莺（上）

　　（一）
　　卷云四散，苍山翠峦。
　　洛锦抬起头，万里晴空仿佛刚被净水洗过般透亮清澈，天光照地远处的群山都似拢上一层薄雾，像一块剔透的美玉。这样生机勃勃的山河，果然和洛华王朝那个腐朽到骨子里的衰败帝国很不一样。
　　她欠身回望，排列有序的女子木然地向前挪动着，白色的裙裾在山间迤逦而行，是上好的密云纱，上头攒了银丝金线，开出一朵朵雍雅华美的花。那是洛华贵胄皇女才能有的体面，如今却沾了土、蒙了尘。
　　又是一记鞭子，狠狠落在肩头，痛得她直抽一口凉气，火辣辣的屈辱感直通心里，却听前头扑通一声，队伍随即一阵骚动。
　　看来又有人倒下了，长途跋涉的辛苦哪里是她们这些天之骄女能承受住的。很快，几声响鞭盖过了压抑的哭泣，队伍继续朝前去，洛锦认出那伏在地上的是有“云中仙”美称的堂妹，一舞倾洛华的她如今倒在尘埃泥泞里，倒成了山下鬼。
　　衣角一动，低头正对上一双清凉的眸子。才六岁的小帝姬秀发蓬乱，泪痕还糊在脸上，颊边一只珊瑚耳铛颤巍巍地，像一滴殷红的血珠。
　　“皇姐，我们这是去哪？”
　　洛锦垂手去摸她的面颊，纤细的皓腕被镣铐磨出一圈血肉模糊的水泡，动一下都痛得惊心。
　　“我们去焰国。”
　　她闭上眼。那场凛冽的大火将皇宫里的一草一木焚了个干净，年迈的父皇带着一众宠妃从最高的听风楼跃下，华美的袍角划破肃杀的夜空，连风都是血红的颜色。
　　“你别说，洛华王朝的娘们长得可真水灵，瞧地老子心里烧的慌。”
　　“她们都是皇女，这不好吧。”
　　“呸，洛华都没了，皇女到了这最后也是充军妓，何况上头也不知道，到时候杀了就说路上死了。”
　　地牢阴湿肮脏，不时传来狱卒促狭下作的交谈。牢内一众皇室弱女紧紧依偎着，盯住墙头摇曳的烛光，男人高大的投影渐渐逼近，是狱卒凶神恶煞的脸。
　　膛紫脸的汉子伸手就过来抓，女孩们东避西让地挣扎，尖叫推搡间小帝姬一个趔趄被推进了汉子的怀里。
　　汉子捉着小帝姬的手臂不由一愣，后头跟着的狱卒不忍心，忙开口劝道：
　　“这么小的有什么用，还是放了吧。”
　　那大汉却不作声，只大力板正了帝姬清秀的小脸，粗糙的大手带着酸臭的汗液贴上她的面颊。他双颊一颤，忽地坏笑起来，拖着小帝姬早已吓得瘫软的身体就朝外走。
　　突然听见有人厉喝，声调清婉，却掷地有声。
　　洛锦俏生生地站在一众跌坐歪躺的女孩中间，容貌清丽绝艳，眼角眉梢尽是倨傲的神色。她穿着和周围人一样的白裙，裙角破裂，染了斑斑点点的污渍血迹，却如天女一般洁净出尘。
　　“放了她，”她朱唇轻启，是不容抗拒的命令：“我来换她。”
　　冰凉的石板地砖紧贴着她的脊背，冷到了骨子里，可她的掌心却攥地一片濡湿，四肢被粗糙的麻绳牢牢绑在桌脚上。她歪过头，避开男人口中腥浊的酒气。
　　“今天我倒要看看，这些皇女公主和那些窑姐儿有什么不同！”
　　男人狂妄的笑声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心上，眼见他粗笨的身体慢慢贴近，她下意识地咬住舌头。
　　只要再敢过来一点点，她就咬舌自尽！
　　男人的身体渐渐贴近过来，越来越近然后重重跌倒在她的身上，殷红的血液从他的口中喷出，沾湿了她白色的衣襟。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腥甜的味道熏地她几欲呕吐，然后她看清了身后的人：绛紫云纹的袍角，鎏金玉带，眉眼挺拓，剑眉紧锁，面上是震怒的神色，手中的长剑还滴着连串的血花
　　“阿七？”
　　刚开口她便立即明白过来，冷笑还没凝住便跌进重重黑暗里。
　　焰宇剑眉间闪过不忍，扔下手中长剑俯身将洛锦抱起，身后有人走过去，低低地唤他。
　　“七殿下。”
　　（二）
　　焰宇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洛锦时的样子。那时她也不过十一二岁，穿着粉白的裙子，拿绢纱蒙住面，颐指气使地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点着他的鼻尖。
　　“我就要他。”
　　闹市纷繁地喧嚣里，他穿着褴褛的衣衫跪在污水旁，女孩刚刚抛下的五片金叶子就零落在他身边。被父王的宠妃混入奴隶卖到举目无亲的洛华国，如今身为王子最后的一点尊严也被她踩进了土里。
　　奴隶主打量着衣着光鲜的女孩，面上堆起贪婪的媚笑，故作为难。
　　“姑娘不知道，这个小奴隶可贵的很怕是不够。”
　　话音刚落，女孩便抬手扯下鬓边簪着的剔透珠花，蒙面的绢纱也因此扯落下来，阳光自林间的缝隙懒懒地落下来，洒在她清丽的眉眼间。人来人往的街口，连飞扬的尘埃都凝结在了她流转的眼波中。
　　一直到很久之后焰宇才懂得，很多人的相遇，只一眼，就注定沦陷。
　　“你有名字么？”
　　华丽的玉座上，洛锦盘着高高的宫髻，美得不可方物，长长的拖尾在脚边盘出一个漩涡。
　　“宇。”
　　“雨？”她没有追究他的失礼，而是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不好，我不喜欢。今天是初七，你就叫阿七吧。”
　　他低低地垂着头，听她欢快地拍着掌，一声一声唤他：阿七，阿七嗓音从清朗到柔婉，从他十四岁一直到十七岁。
　　记忆里的洛华一向是少雨的，可那一年夏天不知怎地雨水格外充沛。豆大的雨点叩击着乌木门扉，雪亮的闪电宛如枝桠的剪影，狰狞而扭曲，伴着隆隆雷鸣刺进人的耳膜。
　　他执着宫灯走过她的宫殿门口，正巧撞上她的贴身女官出来，虚掩的门内透出她压抑的呜咽。
　　偌大的宫殿里，华贵的摆设在融融夜色里透着森冷的光。她一袭薄纱裙，绻着身子缩在墙角抽泣，惨白的小脸满是泪痕，见他过去忙伸手抓住他宽大的袍袖，指节因为用力显出可怖的青白。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雨”。
　　他半蹲着身子将她单薄的身体圈进怀里，一直到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都没敢动一下，以至于当女官喝来侍卫来拿他时，麻木的双腿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日他挨了一百多下板子，奄奄一息时是她带着人冲进来救下被打地血肉模糊的他，不顾身份地将他抱在怀里。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烫进他心里。
　　她哭着唤他的名字：“阿七，阿七”
　　可他还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被偷偷扔出了城，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焰国，回到了他本该在的地方。
　　门外有人击掌通报，打碎一地回忆。
　　“七殿下，锦公主醒了。”
　　头顶上是淡青色的锦帐，层层叠叠地像今早见到的群山。洛锦挣扎着想起身，却立即被一双大手按住，抬眼，正对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
　　她侧过身体，避开他的触碰。
　　落空的双手在空中一滞，焰宇不在意地收回自己的双手，关切地问道：
　　“好些没有。”
　　洛锦仍是垂头不语。侍从端上药汁，墨黑的液体上浮着细碎的浮沫，散出阵阵药香。
　　焰宇将药汁细细吹凉，端着勺子递到她唇边。她抬头望他，展颜轻笑。
　　“有毒么？”
　　“你们焰国人不都是心狠手辣的么？这药里下了多少份量的毒？够不够毒死我？”
　　焰宇指尖一僵，勺内的药汁晃出几滴，沁进她身下的锦被中。
　　他看着她放肆的冷笑，心也跟着一寸寸地凉下去。放下手里的药勺，他仰头便将瓷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那药苦地呛人，不依不饶地堵在他的心口。
　　他站起来，俯身过去替她小心掖好被角，又转身嘱咐一边的侍女。
　　“再给公主端一碗药来，”话音一顿：“拿两个蜜饯备着。”
　　玄色的袍角在虚空里一晃而过，他欣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洛锦惨白着脸，锦被被她攥出几道狰狞的褶皱。
　　没有人听见他刚才替她掖被时附在她耳边说的话，除了她。
　　他说：“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去死的，就是死，你也得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