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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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自一位民间竹编艺人之手。竹材精选，编织巧妙，是一众竹篓中最结实美观的。不久，我就被贩于蕲州镇东长街上。我记得那天的集市，春光大好，微风和煦。一个身着深褐盘领长袍，头顶方巾，脚踏蒲草鞋的中年男子，领着一个约七八岁的孩童前来。那个孩童安静非常，也瘦弱非常，略有病态之色，目光清亮澄净。那中年男子指着我道：“请问这只竹篓怎么卖？”
李言闻不出门采药时，我就被置在后院墙边。百无聊赖时，总能看见当日集市上那个瘦弱的男孩。他蹲在药圃中，不发一言，静默的看着那些花草发芽、开花、结果，又安静地跟在李言闻身后，看他把那些本草铺晾、烘烤、制药。平日里，李言闻总会监督他背诵所谓“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习孔孟之道，只为争科举之名。但我所看到的是，他并不喜欢八股文，反对李言闻架上的医书感兴趣得多。他经常偷来一两本，在后院读得入迷。忘了时间，忘了自我，直到李言闻发现，轻声呵斥，摇头叹息。
总角之龄，整日消磨于药园之中，与本草为伴；少年之时，誊抄药方，翻阅医书，耳濡目染。本草在他心中生了根。李家世代为医。可当时，民间医生地位卑微，常为豪绅贵族所不耻，言而讽之“下九流”。李言闻纵是医术高超，却也饱受歧视。为了改换门庭，他只得让自己聪慧颖悟的小儿子——李时珍，读书应考。
李言闻常在“玄妙观”这所道观中行医布药。有一日，应病家之邀，李言闻领着长子去了，随行的李时珍留在了道观内。我摇晃着身体，里面的甘草、半夏、三七等常见草药也随之摆动。本草有灵，无声地与我一起守着身边那个奋力抄写药方的少年。这时，来了两位病人，一位目赤充血，眼睑粘着，畏光流泪；另一位面色蜡黄，舌苔厚腻，暴泻不止。二人急寻李言闻。沉默半晌的李时珍开口：
“若是可以，我能为你们开张方子先试试，不行再找我父亲。”
天黑时，李言闻回到家中，紧张地拈起李时珍开的药方问道：
“这是你开的？”
“是的，不知道开的对不对？”。
李言闻严肃着说：
“那你说说，那两位病人是何症状，你为何要开这些药？”
“第一位，患的是暴发目赤肿痛，双目充血、畏光流泪、目涩眵多 ，是外感风热，加上肝火旺盛所致。我给他开的药方中有赤芍、黄连、连翘等。赤芍气微香，味微苦、酸涩，有治疗温毒发斑、目赤肿痛、肝火胁痛之效……”
我注视着小小少年脸上果断自信的神色，他说得头头是道，李言闻听得频频点头，我被这两父子那股认真劲儿给感动了，不住地晃动着。窗外，夜色微凉，药园本草香氤氲蒸腾；屋内，二人旁若无人，醉心讨论着药理经方。我看见李言闻又惊又喜的目光，还不时慈爱而郑重地抚抚少年的头。
嘉靖十一年，十四岁的李时珍童试通过，成了秀才。李言闻十分欣喜。看着褐衣草鞋一身，微微苍老的父亲，李时珍沉默着，想弃儒从医地话怎么也开不了口。
后院药圃中的花草，荣了又枯。阴阳交替中，入药或是入食，良药抑或毒药，正向还是反向，本草闪烁不定，千变万化，期待着有人能真正回答。
二十岁冠礼的那天夜晚，命运造化，李时珍高烧不退，咳嗽不断。确诊是“骨蒸病”，这是几乎难以治愈的病啊。守着呼吸浊重的小儿子，李言闻心急如焚地翻了一夜医典。病中的李时珍，除了咳嗽和喝药外，好像反而多出了时间去看更多的医书。只是望着一夜之间似乎老矣的父亲，他还是挣扎万分。衣不解带，夜不能寐，一味黄芩汤，把李时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病好后的李时珍愈加沉吟寡言，目光却是愈加坚定澄亮。他有时望着父亲书架上的医典古籍发呆；有时望着药圃里劳作的父亲发呆；有时望着我发呆；有时又望着炉上药罐升起的雾气发呆。不过，发一次呆，他眼里的光芒就多一分。
又一个三年，二十三岁的他第三次名落孙山。我不见他脸上有何失落之色，反倒神采飞扬，精神奕奕，像是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了。
“爹……”
那一天夜里，父子二人促膝长谈。我只见桌前一盏灯火如豆，两杯甘草茶渐凉，后院草木疏影。一张脸垂垂老矣，历尽沧桑，一张脸坚毅刚直，朝气蓬勃。我只闻“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至死不怕难。”的铿锵誓言和一声叹息，一句夸赞。
十年间，我伴他挑灯夜读，饱览医著；伴他行医看病，救人救灾。后随他聘作楚王奉伺正，太医院院判；伴他参考学习，观察志录。四十一岁，李时珍总结出医书上诸多漏误，着手编写《本草纲目》。为了修改本草书，证实纠校其中记载，我又随他走遍大江南北。蕲州城北的白花蛇；驿站路旁的鼓子花；深山老林的穿山甲；漠北的曼陀罗花；矿区的铜铅水银。
“一一采视，颇得其真”
“罗列诸品，反复谛视”
他对自己的学生，对自己的儿子如是说到。
我后来知道，当年我所见的瘦弱非常的孩童，这一生救人无数，著书无数，醉心医学，始终如一。这样一位集中医药学大成者，医中圣手，定当是会被后世之人歌颂的。不过，皆是身后名了。
神宗万历二十一年，七十五岁的李时珍与世长辞，留下将《本草纲目》印刻出版的遗言。我被弃在一片杏林中。多处破损，不能再用。阳光好的时候，我就静静回想我这只竹篓，绑上两根牛筋，作为药篓的一生。我倚在一棵杏树下，春光大好，微风和煦。身旁一株赤芍开始萌动生长，可能过不久，这片杏林就能闻见本草香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