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日志》灰白长桥

102、暴雨

　　“剃刀之峰底部有一片谷地，你们可以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附近的野兽因为感知得到我的存在大都不会靠近。”
　　无垠高空，连绵无尽的纯白云彩之上，普林尼特所投下的影子飞快划过。
　　他足有三十余米长，深黑的带鳞巨翅自然地舒展着，撕裂高空的风暴，在魔力的推动下极快地向前飞行着。雷恩以半伏的姿势攀附在他背脊的棘刺上，另一只手抱着依然目光空洞、如同人偶般沉寂的埃林。
　　席拉法因扒着附近的另一龙鳞，时不时用讨厌的目光望着雷恩。
　　“你怎么会和他们认识的？你不是说你和穆拉库尔一样绝不出门么？”席拉法因用龙语朝着身下的普林尼特抱怨了两声。
　　“他曾经沿着精灵的一些痕迹抵达了剃刀之峰，我和他见过一面。”普林尼特回道，“我并没有离开。”
　　席拉法因瞥了一眼一旁的雷恩，他似乎并没有注意两头龙的对话。不过即便他听见了也不可能插嘴，这样的高速中，也就只有以魔力为媒介的龙语能用来交流了。
　　苍穹的纯粹要更甚海洋，除了无边无际的透彻浅蓝外就只有绵延不断如雪般隆起的云层。璀璨烈日的照耀也无法温暖稀薄的空气，光能照亮的地方有多么炽热，它的背面就有多么寒冷。
　　这片除了蓝白色彩便不再有其他事物，也见不到生命的高空仿佛能将人从世俗的硝烟中洗脱开来，除去外在的躯壳，成为一个纯洁而淡然的灵魂。
　　狂风在雷恩感觉中如同剃刀一般撕扯着他的皮肤，但对于普林尼特而言就只是吹拂而已。它轻松地一振双翅，带着背后的两人一龙飞快向下降落，逐渐贴近云层。
　　“准备好，我们要穿过去了。”
　　一声若有若无的雷鸣响起。下一刻，普林尼特收拢双翅，落入了云层。
　　环境毫无预兆地改变了。潮湿的雨滴顷刻间开始冲刷在他的鳞片与外壳上，寒冷的水雾在他的穿梭之中如同冰锥般狂暴地洗礼着巨龙的双翅。四周转瞬间变得昏暗而朦胧，仿佛突然从天堂坠入无边的噩梦。
　　雷恩将身体伏得更低了一些，尽量将埃林保护在侧面。他的衣物与斗篷转瞬之间被云层中的水分浸透，但依然在癫狂地飞舞着。不达到高位骑士恐怕很难有足够的身体素质和力量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依然紧紧攀附在一头巨龙的背后，何况他此时还要带着完全失去行动意识的埃林。一旁的席拉法因则看上去十分自然，狂风暴雨对它毫无影响。
　　雷霆的轰鸣在不远处响起，如同要将世界劈裂成破碎的两半。普林尼特显然从来没考虑过雷恩和埃林作为人类的躯体有多么脆弱，一旦遭遇大气放电的中心，恐怕后果难以预料。不过好在穿越云层并没有花费太久，雷恩的视野很快清晰起来。
　　暴雨笼罩着艾尔芙拉。昨夜昏暗的云层终于聚集堆积到了极限，雷鸣一道接着一道，夏季的暴风雨终于到来了。
　　雷恩可以越过普林尼特的背脊望见下方辽阔阴沉的永恒群山，层峦叠嶂，一道险过一道，一直向北绵延，看不见尽头，给人一种仿佛世界本就是由无数山脉堆积而成的错觉。远处，在群山抬升的终点、无数山脉汇聚的中心，一座锐利高耸、顶端甚至部分刺入了连绵乌云的高峰，孤寂地标志着世界的最高处。
　　“抓稳，我准备降落了。”
　　普林尼特的双翅带着令人畏的巨大力量挥动，在雨幕中击打出一片朦胧的水雾，甚至让雨滴都短暂清空。失重感传来，巨龙飞快落下。
　　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树木将山脉底部完全覆盖，繁茂的枝叶相互交错，编织出了一片深绿色的汪洋。而此刻这片汪洋在巨大的风压下陡然分裂开了一道缝隙，浸透雨水的枝杈猛地分开，悉索连成一片。普林尼特再次猛地扇动翅膀，速度陡然减缓，随后落入了森林之间。
　　密林底部更为昏暗，简直如同忽然到了夜晚。这里的树木也庞大得难以想象，如同支撑着天地的深色廊柱，恐怕每一颗的高度都超过百米，彼此之间的间距也足够普林尼特在其中活动。不远处就是永恒山脉最高峰、剃刀之峰的山体。
　　普林尼特在林间俯下身体，让雷恩顺着他的翅膀走下。茂密的森林穹顶阻挡了大部分雨水，似乎总算能有短暂安宁。
　　“人类的变化实在是够快的，总觉得上次见到的是另一个人。”雷恩站到地面上后，普林尼特的身体开始不断缩小、逐渐转化为方便交谈的人类形态，最终成为了一名外貌孔武而威严的中年男性——这是他为自己设计的人类形态，尽管了解他的人或龙都知道这幅外表和他真实的性格严重不符。席拉法因就停在他的肩膀上。
　　雷恩没回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被他遮在斗篷下的埃林，随后问道：
　　“他现在状况如何？”
　　“应该还好。”普林尼特打量了一小会后说道。
　　“应该？”
　　雷恩用怀疑的目光瞥了一眼普林尼特。
　　普林尼特倒是没什么感觉，席拉法因却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冒犯，瞪着眼前的人类。
　　“灵质通常都被保护在精神的外壳内，因此只有从那只怀表进入这小子身体的短暂片刻才能被注意到。其他时候我们只能略微感知，给出大致结论。”普林尼特缓慢解释道。
　　“算了。”雷恩略一摇头，“我会在这附近建造一处暂时的居所，定期由你们检查他的情况。等到埃林有所恢复，我就会离开。”
　　“你这个傲慢的人类，凭什么我们要帮你。”席拉法因仰头怒道，“龙也是有生活的。”
　　雷恩冷冷一瞥：“原来你能说人类语言。”
　　席拉法因脖子一冷，连忙缩了回去：“我一直都能，只不过嫌麻烦而已。”
　　“我还是会留在剃刀之峰的遗迹，你随时可以带他来我这里。”普林尼特见雷恩已有打算，便准备离开。至于席拉法因的牢骚，普林尼特觉得无视就好。
　　“好。”雷恩点了点头，没有多做耽搁。

　　一阵沉闷的轰鸣，一颗庞大的黑松坍塌下来。这是生长在永恒山脉深处的巨型树木，落下时宛如天塌地陷。然而原本如此宏伟的巨大植物在触地时却像被打散拼图一般四分五裂，破碎成无数规整的形状。
　　除了生长着枝叶的上部，可以用作木材的主干被切割成了无数规整的板材。雷恩沉默地展开骑士领域，无形利刃切割着尚有水分的原木，将它们转变为可以用于建筑的长段。
　　暴雨似乎比刚才和缓了些，光线略微明亮，但依然时不时有大小不一的水滴噼啪砸下。埃林安静地坐在附近一棵树的树脚，十数合抱的巨树根部被向内刨出了一个可以避雨的狭小凹陷，让埃林待在其中——显然也是雷恩所为。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不远处在雨中忙碌的黑发骑士，神情静寂，没有任何反应。
　　雷恩全身都已湿透，深黑头发贴在额前，面颊潮湿。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依然沉默平淡地工作着。先是将可以利用的木材都切割成需要的长度，随后清理地面。他走过的区域被飞快刨平，枯枝落叶、苔藓与植被化为齑粉。随后他划定了区域，将四根刻意留下的粗壮木柱扛起，深深刺入地面，构成方形。
　　随后是横梁、斜撑，庞大粗壮的木材在领域中被轻易地雕刻出寻常难以开凿的榫卯，相互连接，构成了房屋的框架。紧接着是墙壁、三角屋顶，最后铺就地面。期间因为木材耗尽，雷恩又分解了附近的另一颗黑松。
　　他的动作很快，整个过程就仿佛堆叠积木，一块接着一块。这样搭建房屋看上去有些随意，但因为已经预先开凿出连接结构，房屋部件在构筑时相互锁死，每一部分实际上都无比稳固。雷恩的工作远朝寻常，但即便如此依然花费了将近两小时才完成。工作并不轻松，等到简陋的木制屋舍修筑完毕，哪怕雷恩也略微喘了口气。
　　这栋木屋的地面略微架高，分出了三个横向划分的房间，正门外留有横向走廊，以及连接地面的三级阶梯。屋侧留有窗户，然而只是空洞地对外敞开，他没有玻璃这样需要加工的材料。
　　完成了这一切，雷恩才迈步走到了依然安静地的埃林身边。他深深望着面前毫无知觉的棕发青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在旁坐下。
　　“希望那不是我的错觉。”他低声说道，“你这么喜欢我，应该会回来吧？”
　　话音落下，雷恩侧过头望着埃林。如今他不再精力过剩、胡搅蛮缠，只是像精致的人偶一般寂静地看着前方。他脸上的表情归于永久的平静，仿佛陈列在收藏馆中的瓷器、泻湖无波的水面，透彻却又空洞。
　　雷恩忽然感到难言的失落。他摇摇头，从衣服口袋中取出“愿望之刻”。这枚怀表的外在依然古朴神秘，但指针已经永远停止，不再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