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子》葛鹿台

4、人间，地狱

　　人间地狱
　　雪下得更大了，足有蒲扇大的雪片子蜂拥而至；寒风怒号，直吹得人欲乘风而起，远离这一切荒诞可怕的现实。可现在，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无论天潢贵胄还是泥腿军士，此时都休戚与共，无法摆脱这噩梦般的境地。
　　先前的混战对手，既有变异了的黑甲军，也有苏醒之后实力大增的多眼怪，甚至还有不知从哪跑来的野兽蛇虫，都疯了一般扑咬红色物品，不管是披风还是染了血的布条，都是它们追逐的对象。
　　亏得魏子琛和王世卜当机立断，在杜贞荣的保护下及时返回去拆了帐篷，又一路撕一路扔，才好歹晃走了一些敌人。可是，还不够，剩下的怪物依然多得一眼望不到尽头。若不是段世昌夺过杜贞荣从黑甲军制式盔甲里取出的炸药，又高举着跑进怪物群中引爆，这群人，此刻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被炸开的断臂残肢像极了除夕夜的鞭炮，噼里啪啦，红艳艳的，引得其余怪物一拥而上。李昭被杜贞荣生拉硬拽着离开，众人跌跌撞撞逃到一处避风的山坳躲避。
　　李昭拿起被炸进怀里的段世昌的半个手掌，细细端详——那上面，还残存着怪物的牙印，深可见骨。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是段世昌和他的部下拼了命把自己和少年们送出来，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慷慨赴死时脸上的决绝和那一声声殿下保重。

　　少年们都忍不住低声啜泣，即使是一向乐天的小胖子，也变得沉默。杜贞荣的心似乎真的是铁做的，即使到了这样一个山穷水尽的境地，他的声音还是像往日一样平稳：“殿下，马还剩四匹，您的玉狮子还能疾奔，请您骑上它，撤吧。”李昭不为所动，众人也都沉默着。眼下这个境地，留下几乎等于死，谁也不愿意死，可谁，也都不愿意抛下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独活。

　　玉狮子慢慢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轻轻用舌头舔去主人脸颊上沾染的血迹。
　　身后，怪物们似乎不满足于那些不再流动的血液，再次向着活人们追来......

　　魏子琛和王世卜对视一眼，各自扯了一块大红色的帐篷披在身上——魏子琛居然还来得及拉住颜颇递去的手——翻身拍马绝尘而去。夜枭的叫声划破重重风雪，近处的怪物们紧紧追着那两骑大红披风而去。
　　远处那双一直气定神闲的绿眼睛露出讥诮神情：“都到这个时候了，竟还有人肯替那个小子去死。这群垃圾，残次品就是残次品，这么拙劣的手段也会上当。那个魏王，想来还留有后手，呵，也罢，且随他们人类去吧。”

　　曾西仪爆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啜泣，杜贞艺捂住小胖子的嘴巴，从芥子袋里掏出十六把黑色小旗子，蹙着眉插在各处，又将唯一一把白色小旗握在手里——外界传来的声音渐渐消失。杜贞艺年纪尚轻，阵法修为还不甚到家，这阵虽然可以隔绝声音、光线和气味，但内部人员若是大声疾呼，外边的人还是能听到的。当初剿灭妖族叛乱者时，杜贞艺和曾西仪与大部队失散，不慎落入妖族地盘，便是靠着这个阵法逃过一劫，撑到了杜贞荣来救他们。

　　如今杜贞艺故技重施，心里也是慌得很——上次只需要围住三尺见方的地域，可现在，人多了好几个，阵法范围也要跟着扩大十倍，布置起来十分吃力。不过，此阵一旦运行起来，阵眼便可吸收天地之力，一直运转下去。曾西仪眼见贞艺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添了几分青气，劈手夺过白旗，死死攥在手里。杜贞艺气急，面色更暗了几分，用眼神示意他把阵眼还给自己，曾西仪索性将小旗子牢牢压在身下。

　　一直默不作声的徐怀瑾见状，从怀中掏出金针，把还要强撑的杜贞艺扎晕。十分畏寒的吕家小少爷吕灿明哆哆嗦嗦脱下自己的厚重裘皮，紧紧裹在昏迷的杜贞艺身上，哭着说：“殿下，您快走吧，带着贞艺，我，我们只要不出声，那些怪物，不，不会发现我们的。您快回去搬救兵，我们，我们等着您，一定能等到您来接我们！”

　　李昭将那半截手掌放入乾坤袋，没再婆婆妈妈，展开自己已破烂不堪的腥红披风裹在身上，又逐一看过每个人——低着头的穆如意，笑容淡然的徐怀瑾，哆哆嗦嗦的吕灿明，还有已经成为阵眼的曾西仪。每一个少年，他都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抱起软绵绵的杜贞艺，和早在一旁等候的杜贞荣一起，翻身上马，向着再次聚拢起来的怪物群，冲锋——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冷箭穿过风雪，二人险而又险地一一避过。李昭一夹玉狮子的肚子，神骏的马儿竟再次提速，追上了在前方开路的杜贞荣。李昭一把揽过杜贞荣的脖子，几乎是贴着他耳朵吼：“杜贞荣，听我命令，快回京郊大营搬救兵来！”
　　杜贞荣只是默默抵挡箭雨和怪物的血盆大口，不肯听令。
　　李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杜贞荣一惊，慌忙扶住他，才瞧见殿下背上插着支箭，可他怀里的贞艺却是毫发无损。
　　杜贞荣双目血红，额头青筋暴突如小蛇，一路蜿蜒着消失在散乱的鬓发间。他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狠狠点头，拍马而去，白衣冲破风雪，像是一个极易破碎的希望。

　　一直躲在角落不出声的穆如意忽然发起抖来，吕灿明上前查看，却被他一口咬住了手。吕灿明刚发出一声短促的“救命！”便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声也不再出。曾西仪作为阵眼不能动，只能努力伸长了脚去踢闭目养神的徐怀瑾。被曾西仪踢了好几脚，徐怀瑾却还是一动不动，那边，吕灿明疼得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却还是不肯发出声音。而变异了的穆如意咬了吕灿明一口后便松了嘴，往曾西仪身上扑。
　　若阵眼有失，这里所有人都会死，可现在，只剩下了曾西仪和徐怀瑾还能算得上是人，曾西仪会如何选择呢？是放弃阵法及时躲开扑咬，还是用自己堂堂定国公小公爷的性命保护那个小小的太医正之孙，徐怀瑾？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面对穆如意的血盆大口，曾西仪岿然不动——他甚至都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怒目圆睁，直直的瞪视着它——颇有他祖父定国公曾轩当年的气势。就在曾西仪岌岌可危之时，徐怀瑾猛然起身，一把金针如雨打残荷般封住了穆如意周身大穴，让他动弹不得，又顺手卸了他的下巴，使得这个变异了的怪物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危机暂解，吕灿明的抽搐渐渐停止，他们都知道，当一切归于平静，“他”，也会变成“它”。
　　“怀，怀瑾哥哥，我不想，不想变成怪物，你，你，你帮帮我，好不好？”吕灿明断断续续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他的虹膜已经逐渐变白。
　　徐怀瑾轻轻点头，将手捂在吕灿明鲜血淋漓的嘴唇上，异色双眸闪着泪光。下一刻，他的手移向他纤细的脖子，用力一拧，便结束了那孩子的痛苦。随后，他十分温柔地合上了那双暴突的眼，吕灿明的最后一滴泪也终于落在了怀瑾哥哥肩膀。徐怀瑾缓缓抚过那孩子柔软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梳理整齐，然后才抓着发髻，用随身携带的小银刀，一点一点，无声无息的，把他的头颅从脖颈上分离，又慢慢挑断了他身上所有筋脉。
　　这漫长的一刻钟里，一滴血也不曾流。
　　还活着的人们，一声，都没有出。
　　尚未死去的穆如意在原地挣扎扭动，像一条撒了粗盐的鼻涕虫。

　　极淡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弥散开，小胖子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徐怀瑾甚至还腾出手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巾——若是小胖子不小心流了太多血，这个阵法，可掩藏不了那么重的气味。

　　暴风雪仍在怒号，遥远的天边划过一道紫色的闪电，击中了鹤鸣山的主峰，似乎连天上的雷公也不忍再看，要将这场噩梦劈碎。
　　李昭用没受伤的右肩扛着杜贞艺，跌跌撞撞地寻到一处山洞，把他轻轻放下，自己也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便会听见命运的齿轮札扎的转动声，不容拒绝，无法反抗，只能用血肉之躯与之周旋，在被彻底磨成粉末前，小小的，喘上一口气。
　　玉狮子早早被放了出去吸引注意。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很快覆盖了他的脚印，狂风仿佛巨手，彻底抹去他留下的痕迹，像是谁在暗中庇护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