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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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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坐。”
进屋后唐旭随手脱下西服,解开领带,放松般的耸了耸肩膀,将衣物丢进了盥洗室的洗衣篮里。行云流水的做完这一切,他从酒柜里随意拿了一瓶陈酿龙舌兰,然后径直走到厨房取了两只酒杯,倒入酒液,加上冰块。他拿起酒杯微微晃了晃,冰块在淡金色的酒液里撞击着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这才抬头直视好友,目光清清泠泠,却又倏忽间笑了。
“看来你混得不错?”
“还行。有话直说吧。”
进屋的时候,唐旭只开了位于吧台上方的廊灯,微亮的灯光混合着落地窗外流入的城市灯火,在吧台洒下了一层荧荧薄光。使得这一角,成为这宽敞却黑恫恫的客厅内唯一温暖的所在。
两人并排而坐,唐旭将手中的酒杯推了一杯给林天,一边把玩着自己手中的另一杯酒,并不急于喝,只是目光直直盯着酒杯中浮浮沉沉的冰块,思绪似乎飘得很远。两人一时无话。
也许很久,也许只是区区一瞬,唐旭轻笑一声,复又开口:“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林天。”他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林天面前的杯子,自顾自的喝了一大口,感受到火辣辣的酒精一路从口腔顺着喉管烧到胃里,暖意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紧绷了大半天的身体似乎到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了下来。
他一直很自傲,觉得自己聪明而理智,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发现自己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在跟自己较什么劲儿。不过是个固执而别扭的大男孩而已。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想起年少时两人的情谊和争执……不由的心情复杂。
“当年,对不起。”
林天一怔,似是没料到好友会道歉,不由扭头看过去。
唐旭低着头,灯光的阴影扫在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他抬手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当年你车祸后,不能再踢球,伯父又……身体出了意外,这么大的变故,我这个做兄弟的却一心只知道忙乎自己的学业,没能好好陪在你身边……真是混蛋啊。”
内心最沉痛的回忆被提起,林天刺痛般的闭上了眼……
那一年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是他最不愿记起的创伤,他的人生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冬天,天很冷,他和几名同学被选中,前往郊区的训练营进行集训。晚上,他和几名好友一同结伴去附近的烧烤摊吃夜宵。
也许是太冷了,也许是天色已晚,大马路上空旷旷的,没什么人影,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为寥寥几个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辆照亮前行的路。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苏淇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
苏淇一家是突然之间一夜搬走的,她甚至没有跟对门的唐旭道别,当天下午她还在唐旭家补习,一点要消失的踪迹都没有。这之后几天,他在学校里问老师问同学四处打听,可是苏淇就像是突然之间消失了一样,寻不到一丝踪迹。
和唐旭一样,他当时只是天真的以为苏淇家里可能有什么事,急于搬家,等她安顿下来总会联系他们的,只是他们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拆迁办。老邻居们,包括唐旭都陆陆续续的搬家了。他和唐旭互留了新的联系方式,随父母搬到了城市不同的角落。
林妈据说生林天的时候就难产死了,家里只有林爸一人,每次儿子回家他都很高兴,总会买上他最爱的全家桶。运动员禁止吃炸鸡这种油腻的东西,但是回家的时候,严厉的父亲总会允许他破例。林爸是个内敛而不善言辞的男人,他对儿子的爱和思念从来不会表现在面上,每每到假期的最后一天,他总会早早的催儿子回学校,不要耽误训练。新家离体校有些远,训练也越来越紧凑,林天便不再每周回家了,只有放假或者得空的时候才会回去。
他对苏淇的情感和思念,也在他日趋紧张的训练中,被他埋藏在心底。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刻和她重逢。此时的她,正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远处路灯下的长椅上,似乎有些冷,整个人缩成一团,在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食物。
他试探着喊她的名字。少女困惑的转头看向他。是她!是苏淇没错了!她变了些,长高了,也瘦了,可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心心念念的少女。他内心涌起了一阵狂喜,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拼命朝她挥手。
然而,久别的少女并没有像他预料中的,和小时候一样飞奔向他,而是面色惊慌的转身就跑!
他又惊又怒,又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关系那么好的少女看到他就躲!她是不是没有看清楚听清楚,以为他是什么心怀不轨的流氓了?他一定要追上去解释清楚,问个明白!
他不顾身边朋友的呼唤,朝着女孩的方向追去,他边追边喊,眼看距离越来越近……
他最终还是没能追上她。
突然的刺目亮光和刺耳的车鸣声后,他只记得自己的身体腾飞而起,便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父亲坐在他的床边,那么坚强的父亲,却在偷偷地抹眼泪。
“爸?”他一时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困惑的看着眼前似乎骤然老了好几岁的父亲。
“天天,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说着说着,这个一米八几的壮汉又忍不住哽咽了。
后来,从医生口中他还是知道了。
这场车祸他虽然命保住了,却伤到了右腿,虽然痊愈后对日常生活不会有太大影响,却是再也无法在运动场上驰骋了。
他那么热爱的足球,他曾经有望入选地方队踢真正的职业比赛,现在都化成了泡影。
他怔怔的躺在病床上,看着冰冷的天花板,一时无法接受。
几天里,他的队友、教练、朋友都陆陆续续来探望过他,唐旭也来了,看着众人或惋惜或怜悯的眼神,虽然心中阵痛,他却都忍了下来。默默在床上躺着的这些天,他想了很多。
他的父亲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他的朋友们那么关心他,他不能一直消沉下去,他要振作!于是他反过来安慰父亲,独自忍下心中的困苦:“爸,没事的,踢不了球,我可以做教练啊,我现在学还来得及。”
他身体渐渐恢复,笑容也回来了。只是车祸那一天见到苏淇的事,他谁也没有说,连唐旭也不知道。他不解,他痛苦,也许也有些恨吧……为什么,她不愿回头看一眼呢……
他原以为,这就是人生最糟糕的时候了,之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然而上天却仿佛不愿轻易放过他。
他休学了一阵子,出院后也一直在积极的进行康复治疗。
一天,他正在康复中心进行康复训练。却接到了父亲单位同事的电话。
“林天是吗?你……你方便来一下阳山医院吗?你爸爸他……出事了。”
林天内心巨震,一时头脑空白,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出康复中心的,又是怎么打车飞速的赶到医院,他第一次害怕到全身发抖……
他的父亲孤零零的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悄无声息。
“我爸爸他怎么了?!”他红着眼紧紧抓着重症监护室外父亲同事的手臂,声音嘶哑。
他抓的非常紧,这位不知名的同事似乎被抓痛了,却没有挣开他的手,他目光怜悯,欲言又止。
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他!他不需要怜悯!他不需要!他的内心在咆哮,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乞求的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叔叔,乞求他不要说出什么不好的讯息。
“你父亲他……医生说他胃癌晚期,一直没有好好治疗,靠止痛片挨到现在,可能……没有多久可活了。”
怎么会,怎么会?父亲身体一向硬朗,他不信!他不信!
之后的日子,像是做噩梦一般,模模糊糊的,却痛彻心扉,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知道家里并不富裕,但是他从来不自卑,他励志好好踢球赚大钱让父亲过好日子,可是父亲却等不到这一天了……
原来父亲不久前便查出了胃癌晚期,由于他高昂的学费,家里没有闲钱可以承担他的医疗费用,他便只用最便宜的药物,保守治疗。动迁后,父亲本来留了一小笔钱治病,可是不想他出了车祸……后续的康复训练又需要一大笔钱,于是这笔钱最终也没有用在父亲自己的病上,而是都花在了林天身上。
原来……他的康复是用父亲的生命换来的啊……他一直在消耗着父亲的生命……他现在才注意到,一向结实康健的父亲,看起来瘦了很多,老了很多……
他悲痛欲绝,还不宽广的肩膀却不能垮下,他不能放弃,他要撑起这个家……
父亲没有亲人,在父亲同事和一些老邻居的帮助下,他瞒着父亲偷偷卖了房子,家没有了可以再造,可是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决不能失去。
大家看他可怜,多多少少凑了一些钱给他,并不要他还,只希望这个坚强的小小少年可以挺过难关。他默默咬牙受了这些好意,心中却记着,将来要回报这些人。
然而虽然他非常努力的随侍在床,用卖房的钱积极给父亲治疗,父亲的情况还是越来越差。
一次长久的昏迷后,父亲难得清醒了一阵子,他紧紧握住少年的手,眼眶深深凹陷,瘦脱了形,他浑浊的眼睛里饱含着泪花,声音虚弱颤抖,几不可闻,他直直的盯着少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天天,对不起,爸爸拖累了你——”
林爸最终还是死了。
林天的天塌了。
那个总是乐观坚强的少年,不会再笑了。林爸没能撑下去,林天拿手上剩余的钱还给了之前那些送钱给他的人。很多人都不肯收,宽慰他节哀,他还小,刚刚成年,日子还要过下去,多得是用钱的地方……更何况他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却倔得像头牛,这些钱在他手上就像是父亲的催命符,他恨,他怕。在他的坚持下,这些曾经施以援手的人终究还是把还款收下了。
他终于谁也不欠了。
他去的最后一家,是唐旭家。彼时唐旭去了封闭式出国训练班,并不知道他有如此变故。唐父唐母许是怕他影响自家儿子读书,自是不愿他们见面的。
作为老邻居,唐家当时送了他五千元,也算是非常讲情面了。所以,对于他们不希望唐旭和他见面的愿望,他也表示理解。
“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怎么这么命苦……本来挺好的前程,被车祸毁了,身体还没养好,父亲又病死了……没有钱,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这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唐母唏嘘怜悯的话音被一扇铁门阻断,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尖刀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可是他已经麻木了,这些天这样的话语他不知道听到了多少,那怜悯的眼神不知道看了多少,他已经不会再痛了。
从唐旭家出来,他茫然的立在街头,不知该去哪里,何以为家。
他什么都没有了。先失去了梦想,再失去了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什么都没有。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该何去何从呢……
回忆是那般苦涩,林天终是抓过吧台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应该怨我、骂我、揍我才对。你把我当兄弟,我却是个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的白痴……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却不在,后来,还说了那些混账话。”唐旭苦涩一笑,干了杯中酒,给自己和林天满上:“还好你现在过的不错,真替你高兴。”
“呵,你觉得我过的好?”
“A市夜场的大人物,翻手云,覆手雨,你以前说要赚大钱,现在做到了,不好么?”
“你说好就好吧。”
“而且……你和苏淇也在一起了。”唐旭的声音低下去:“以前你就喜欢她的吧?明明是我先找到她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还是被你抢了先。”
“唐旭,你有话就直说吧。”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唐旭已经喝了好几杯了,酒精的热度早已蔓延到四肢百骸,可是他觉得自己现在无比清醒,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很残忍,很混账,不管表面装的多么冠冕堂皇,内心深处却清楚的知道这大体也是出于他自己丑陋的私欲罢了。
“林天,看在过去的情谊上,你放过苏淇吧。”
唐旭的话如一桶冰水兜头浇在林天身上,浇熄了他内心微弱的暖意。林天不由得苦笑,笑自己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会天真。什么旧友,什么致歉,都是假惺惺的虚伪面具罢了。那曾经两小无猜的情谊只存在于少时的唐旭和林天,那一场变故杀死了少时的自己,现在活着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Evan,成年的唐旭和现在的Evan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情谊呢。
“呵,唐先生,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让我离开她?”
“凭我喜欢她。这些年,我一路看着她过来,她吃了很多苦,你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不适合她。”
“适不适合不是你说了算的。”
“那你能抛下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吗?”唐旭平静的看着林天,似乎不带一丝感情,只是在公事公办的陈述着一件事:“有些事,苏淇不会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想说的,但是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和她在一起,那么你至少应该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创伤。”
唐旭猛地喝干了杯中的酒,平复着内心涌动着的激烈情绪,这些事即使是他现在想来,也觉得心悸不已:“当年她离开后,一直随着家人东躲西藏,不停地转学,战战兢兢地活着。可是还是有那么几次,差点被□□的人寻到蛛丝马迹。有一次,他们没能躲掉。苏淇下完课回家,没想到□□的人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她才一开灯,就被候在门口的人捂住了嘴制住了。那时她的父母还在外打工,她一个弱小的小姑娘面对一屋子穷凶极恶的恶徒,你知道她当时有多害怕吗?……后来,她父母也回来了。□□的人又是羞辱又是威胁,苏淇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打,母亲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直到天蒙蒙亮,这群暴徒将家里所有的财物洗劫一空,将本就简陋的居所砸的一片狼藉后,才离开。他们限定苏爸爸一周内还清欠款,不然就要卖掉苏淇抵债。可是为了防止他们再次跑掉,他们不允许三人离开房间,并且还派人看守着。就是打定主意要卖掉苏淇了。那时候的他们真的很绝望。……幸运的是,最后一天,那群□□本来要回来的,所以留守的人放松了警惕,毒瘾犯了,便将他们锁在房间里,去买毒品。他们一家这才找到机会逃走……其中惊险自然不必说。所以,苏淇有多痛恨,多惧怕□□,我想你应该也能想象到。她很坚强,才没有被之前的苦难冲垮,但是我知道,□□就像是她心底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即使是现在,她晚上睡觉也需要开一盏小灯才能入睡,有时候噩梦中惊醒,不敢再睡,就睁眼到天亮。这些你都知道吗?”
林天怔住了。这些他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他当初一定不会用那些伤人的话去刺她、伤害她……她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和他在一起的?
“我对你的工作不了解,但我相信你的人品,你不是那种会做□□才做的事情的人。只是苏淇很需要安全感,你现在的状态能给她安全感吗?你能保证那些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人不会去纠缠她吗?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你有能力保护好她。”
“我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的……”林天闭上眼,艰难的反驳,然而苏淇在废弃仓库里狼狈无助的样子在眼前闪回,他只觉得他反驳的声音是这样的无力。
“记住你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