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故事》方湄涘

1、故事

　　小涘还记得大学毕业去美国之前，给幽子打过一个电话.
　　她对她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幽子没有问为什么,只说,好。
　　那时候小涘以为，这段十年的友谊已经划上了一个句号。

　　一
　　小涘似乎不太记得何时成了幽子的好朋友，但却永远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不是说记忆总应该是美好的吗?为什么说到幽子,自己的记忆总是从那不开心的第一次见面开始的呢?
　　那是十二岁的时候.理查德克莱德曼在市交响乐厅举办音乐会。当时正好赶上六一儿童节，于是主办单位选了二十个小朋友和理查德克莱德曼一起合奏钢琴曲。
　　小涘被选入,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彩排。彩排的形式是一个人一首钢琴独奏。当时小涘弹完,感觉不错,可在她旁边的一个小孩却说:”弹得难听死了,这个人怎么选上的?”
　　小涘抬头,生气地瞪着那个说话的人,却意外看见了一双很漂亮得眼睛,里面尽写着骄傲得意。
　　那就是幽子。不管过了多少年,小涘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漂亮的过分,从稚气可爱,到明艳清纯,再到成熟妩媚。那双眼睛永远是那么的美丽。
　　那时的小涘可不愿意承认，幽子真的很有钢琴天赋，一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回忆弹得技惊四座。即使到了多年以后，幽子已经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小涘被别人问起，幽子钢琴到底弹得怎样。小涘也只会说：“还行。”然后小涘会自我检讨，自己是不是还很在意那件发生在十二岁时候的事情。即使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幽子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之后成为好朋友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她们家住的近，经常一起回家；或许是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能陪幽子去离学校走路三十分钟的地方吃油炸臭豆腐的人；或许是因为她们都喜欢音乐，痴迷于钢琴；又或许是因为她们太了解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知道对方要表达的话语。具体的原因，小涘真的不记得了。
　　只知道，很久以后，自己回头想的时候，才发现，她们已经成为朋友这么多年。

　　二
　　十五岁那年发生多少事情，小涘觉得自己都数不清。
　　那时候的初中毕业考试，要考体育。小涘成绩好的不像话，可是体育却一塌糊涂。而幽子，成绩普普通通，却是省级的优秀运动员。
　　于是，幽子每天早上五点，到小涘家，把她拖起来和自己一起参加田径队的集训。这样持续了将近两个月。那时田径队的老师都感叹地对幽子说：“你自己训练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勤快过？”
　　到了最后的考试，体育满分三十分，从来只能拿及格的小涘，居然也拿到了二十八分。这可把小涘高兴坏了。幽子更高兴，对小涘说：“小涘，中考完后我们出去玩吧，去新疆，好不好？”
　　小涘问：“就我们两个？”
　　幽子说：“我爸在那边有朋友，他会在那边招待我们。”
　　然后这两个十五岁的女生，就在新疆待了二十天，坐车走了七千六百公里的路程，把整个新疆都玩了个遍。
　　直到现在，小涘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黑暗中寒风刺骨的草原，骑着白马穿着白衣的草原猛士，烈日炎炎的火焰山，绵长的沙漠公路，以及那仿佛触手可及的，徘徊在沙漠公路旁的黑色龙卷风。

　　高中分班。幽子的父母和学校校长关系硬，即使幽子自己成绩平平，也被提前分配倒了高级班。小涘却在分班考试中发挥失常，只好随机分配，进了一个普通班。
　　那时候幽子大闹，吵着要父母把自己也安排到普通班，这样就可以和小涘一个班。幽子父母都拿她没办法。还是小涘一句话，平息了风波。
　　小涘说：“我的班不就在你隔壁吗？你要找我，几秒钟就行了。”
　　幽子想了想，也是，可还是有些不甘心：“这样上课就不能找你说话了。”
　　小涘大笑，说：“幽子，你父母让你进高级班就是让你好好学习的，怎么这么不听话，还想下回和我一起罚站阿。”
　　幽子也大笑，可笑出了眼泪，又哭了出来。
　　小涘不明白，幽子怎么就哭了？

　　三
　　幽子对小涘说:”我看上郝枫了.”
　　郝枫是当年的初高中的校草,风靡全校。
　　小涘听了这话，愣了好一会,才说:“怎么不追？你肯定没问题。”
　　幽子也算校花级美女，男朋友换了不止一个。
　　小涘说这话的时候，没精打采的，声音有点苦闷。
　　幽子没再说话，看看小涘，心里渐渐明白。

　　再看到幽子，她身边的男生又换了，但不是郝枫。
　　小涘问她：“郝枫呢？”
　　幽子看了小涘一眼，说：“跟他接触了才知道他不喜欢我这种样子的。不过你好像挺适合。”
　　小涘一愣，看了看幽子，又看了看她身边地男生，说：“这个男生挺好。”
　　以后再见到郝枫，小涘不知怎么的，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帅了。

　　那天幽子骑着自行车，载小涘回家。
　　幽子忽然说：“小涘，我不是处女了。”
　　小涘震惊，停了一会，忽然想说些什么，幽子却接着说：“第一次疼死了，想不到的疼，像针扎一样。”
　　小涘听了，却笑了出来：“哪有你这样说的。”
　　幽子也笑：“不知道男生怎么都喜欢这个。”说完，还是在一直笑。
　　小涘没有问那个男生是谁。
　　幽子不说，就是不想说，所以小涘也不会问。
　　那一年，她和她都是十六岁。

　　四
　　十八岁那年高考。小涘疯狂地准备着。幽子倒好，提前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自己的实力加上家里的背景，轻轻松松就拿到了中央音乐学院的通知书。
　　那时候幽子到高考班找小涘，站在教室的门口大喊小涘的名字，小涘从书堆中抬起头来。
　　幽子把一个东西递给小涘，小涘低头一看，是一个护身符。
　　“我去北京考试的时候去卧佛寺帮你求的，听说很管用。到时候，你也考来北京，我们又可以一起了。”幽子兴奋地说。
　　小涘静静地看着那个护身符，金色的护身符拿在手上有一丝冰凉，但小涘的心却暖暖的，好久好久。
　　小涘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初中上课和幽子传纸条，被老师抓到，两个人在走廊上罚站；想到自己曾经为了帮幽子作弊，结果自己考试没考好，被父母骂；想到了幽子陪自己，大冬天在离校门口最近的十字路口等了两个小时，只为了和自己心仪的男生说话。
　　小涘说：“幽子，我们认识六年了吧。”
　　六年，也很久了。
　　小涘最终没有去成北京。高考发挥失常，北京的学校去不了。填报志愿，小涘选了天津的一所大学。天津离北京坐火车一个小时。当时她想，一个小时，应该不是太远。

　　五
　　大一小涘参加了很多社团活动。然后担任了学校一年一度的迎新晚会的主持，幽子知道了，对小涘说：“小涘，我要过来看你主持。”小涘说不用，可幽子却坚持。于是幽子一个人坐火车从北京跑了过来，没有让小涘接，直接到了她的学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小涘带幽子去学校食堂，幽子四处看看，说：“在你们学校逛了这么久，怎么没有一个帅哥？”
　　小涘大笑，也看看周围，却发现很多双眼睛都在看幽子。小涘猛然记起，幽子也是个超级大美女。只是自己和她玩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
　　两个人对坐在食堂吃饭，幽子问小涘：“大学怎么过？”
　　小涘说：“好好学习，准备出国。”然后问，“你呢？”
　　幽子想了想说：“好好玩，如果你出国，我也出去，去找你。”
　　小涘笑：“也只有你会这个样子。”
　　幽子听了，哈哈地笑了出来。
　　那一次主持，幽子给小涘拍了好多照片，做成了一个相册，送给了小涘。
　　小涘看着照片，想，幽子挺会拍照的。

　　五一节放假一周，小涘去北京找幽子玩。那时候幽子还住在学校寝室，小小的一张床，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幽子说：“我还是出去租房吧，你以后来了，就可以睡大床了。”
　　小涘倒是无所谓。
　　幽子带小涘去北京的弄堂里吃油炸臭豆腐，去西单的韩国城淘便宜的衣服，去王府井的夜市吃丰盛的小吃。
　　小涘问她：“你干什么这样虐待自己？”幽子一直都是生活高标准的阿。
　　幽子漫漫地说：“这才叫北京的生活啊。体验一下拉。”
　　于是，夜晚时分，两个女生，嘻嘻哈哈，拿着铁板鱿鱼，羊肉串之类的食物，边吃边走在王府井的大道上。
　　很多年后，远在美国的小涘，被国外的朋友问起，最喜欢中国的哪个城市，小涘总会毫不犹豫地说北京。
　　因为，北京的夜景，最是漂亮。

　　六
　　那是大二，一个很普通的周六。小涘早早地起来，准备迎接她上午的托福考试。这时忽然接到幽子的电话，幽子说：“小涘，晚上来北京玩吧，有帅哥介绍给你。”
　　小涘在电话那头一愣，说：“我今天考托福。”
　　那边仿佛没听到：“过来啦，有个男生长得像郝枫，你肯定喜欢。”
　　郝枫——小涘想了好一会，才记起高中的校草郝枫，想不到原来幽子一直知道自己曾经喜欢过郝枫。小涘忽然隔着电话笑了，说：“好吧，不过我会晚点。”
　　幽子在那边乐开了花：“小涘，你上火车跟我说一声，我喊人去火车站接你。”

　　到了北京，出了火车站，小涘就看见了幽子说的那辆深蓝色的宝马，开车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幽子就坐在他身边，伸出手跟自己打招呼。
　　小涘上了车，问幽子这个男人是谁，幽子笑笑，却没有说话。
　　“晚上去哪里？”小涘又问。
　　“后海，带你看看北京最好的酒吧怎么样？”幽子兴奋地说。
　　小涘想了想，以前听人说过北京的酒吧很贵，最好的酒吧那不要很多钱吗？于是小声对幽子说：“大概多少钱？”
　　幽子哈哈大笑，说：“女生去酒吧不要带钱的，人去就行了。”
　　小涘于是没有再问话，开始和幽子聊天。
　　一路上，那个开车的男人没有说一句话。
　　晚上，在那个昂贵的酒吧，小涘还真的见到了一个长得和郝枫非常相像的男生。大家边喝酒边玩着很疯狂的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小涘不太喝酒，幽子一直坐在小涘身边，帮她挡酒，还嘱咐小涘一定不能喝醉。
　　最后大家回家，已经凌晨四点。起初那个开宝马的男人送幽子和小涘回家。当时幽子已经在北京二环上租了一间极好的房子。
　　回到家，小涘想想，觉得不对，问幽子：“那个接我的男人到底是谁？”好像今晚酒吧的钱也是那个男人付的。
　　幽子还是没有回答，只是问：“那个‘郝枫’怎样？他问你的联系方式呢。”
　　小涘摇摇头，整个晚上她都没分心思注意过那个像郝枫的男生。
　　幽子笑：“哎呀，我们家小涘就是吸引帅哥。”
　　小涘听了，不知道怎么，忽然觉得幽子很陌生，这个装饰华丽的家也很陌生。
　　幽子，是不是变了？

　　七
　　大三，还有一个星期考GRE,小涘在自习室和同学做模拟考题，忽然接到幽子的电话。
　　那头的幽子在哭，说：“小涘，我怀孕了，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要把孩子打掉。”
　　小涘只觉得手一滑，手机掉在了地上。
　　她当天就订了去北京的火车票。
　　同学对小涘说：“你疯了，还有几天就考GRE了，你等等再去北京吧。”
　　小涘摇摇头，说：“这次考不了，大不了过半年再考。”
　　小涘到了北京，这次没有人接她。她搭地铁到了幽子的漂亮公寓。
　　幽子见了小涘，抱着小涘大哭，哭了好久，然后说：“小涘，你不会讨厌我吧？”
　　小涘摇摇头，说：“我陪你去医院做手术吧。”
　　幽子抱着小涘，又哭了出来。

　　小涘永远都记得自己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情景。那时候，手术室在医院二层尽头的位置，小涘坐椅子上，可以听到手术室里传来痛苦的喊叫声。小涘茫然地一会往左看看手术室的门，一会又看看右边仿佛一望无际的走廊，眼睛越来越模糊，心里撕裂般的疼。
　　凌晨两点，幽子被推了出来。医生对小涘说，因为胎位不正，幽子费了不少力气出了不少血，不过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
　　天亮了。幽子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出院，术后恢复的药品没有拿，还把所有的医疗单据撕得粉碎。“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也不想让这件事再影响我！”
　　小涘看着幽子，心又疼了起来，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幽子。
　　幽子在小涘怀里哽咽，像个孩子，喃喃地说：“小涘，你以后一定不能像我这样，一定不要像我这样……”

　　八
　　小涘最后还是回去考了GRE,但是考得不好，只好重考。然后进实验室做实验。然后有了一个男朋友。小涘开始很忙了。她感觉，和幽子的联系渐渐少了。
　　等到寄完所有的申请材料，小涘惊觉，自己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和幽子打过一个电话了。
　　小涘想，自己应该去看看她。于是和男朋友一起，坐火车去了北京。
　　见到幽子，她已经搬家了，现在住在了西单旁边，寸土寸金的地方。身边的男人又不同了，不知道这半年她又换了几个男友。
　　小涘跟幽子介绍自己的男朋友，幽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眼神说不出的妩媚。那时候幽子画了妆，全身上下穿着小涘也不认识的名牌。她淡淡地点了一根烟，开始抽起来。
　　小涘和他男朋友都不太适应，咳嗽了几声。那天的见面不是太愉快，小涘觉得，幽子好像不是太喜欢自己的男朋友。
　　出了幽子的房间，小涘的男友忽然说：“你怎么会和她这么好。”口气有些不屑。
　　小涘听了，忽然有些生气，说：“我们都玩了十年了，怎么了？”
　　男友没再说话。

　　再去找幽子，小涘已经拿到了一个美国学校的offer,想告诉幽子，顺便看看她。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幽子仍旧不停地抽烟，问道：“那个男朋友呢？”
　　小涘说：“前几个月分手了。”
　　幽子没有问为什么，吐了口气，笑着说：“我们家小涘值得更好的，那个男的不要也罢。”
　　小涘听了，却神情落寞。她想，自己为什么会和那个男生分手？是不是因为幽子不喜欢那个男生？而那个男生也不能接受现在的幽子？
　　小涘忽然觉得，跟幽子玩了这么多年，受她影响好深。
　　小涘忽然不喜欢这种感觉。
　　幽子问：“准备在我这里住多久？”
　　小涘说：“我今天就回去。”
　　幽子一愣，仿佛察觉了什么，说：“我待会有事，不能送你。”
　　小涘于是一个人去的火车站。
　　临火车出发前，小涘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忽然发现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小涘手机没有开声音，所以没有听到。
　　然后还有一条短信：“小涘，我一直在火车站，可是忘记问你火车的信息，所以找不到你。打你电话也没人接。本来想见你一面的。到了天津给我打个电话。幽子。”
　　那条短信平常不过，小涘看着看着，忽然留下泪来。
　　小涘到了天津，却没有给幽子打电话。

　　大学毕业，小涘去了美国。中途回国过几次，都是在上海转机，再也没去过北京。回到家乡，参加同学聚会，偶尔听有人谈到幽子的消息，说她在北京过的很好，说她又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说什么的都有。
　　那时，小涘觉得有些寂寞。

　　九
　　小涘在美国学习两年了。
　　那天小涘尝试着做中国料理，油炸臭豆腐。
　　忽然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美国的号码，不熟悉，不是一个州的。
　　接起电话，油已经滋滋地响了，要放豆腐下去了。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涘，我在波士顿。”
　　豆腐下锅，在锅里沉下去又浮上来，声音挺大。但小涘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她微微地呆了一会，说：“我在做臭豆腐。”

　　小涘还记得大学毕业去美国之前，给幽子打过一个电话.
　　她对她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幽子没有问为什么,只说：“好。”

　　已经两年了。
　　幽子总是这样，对自己说过的话，从来都很健忘。
　　哎，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