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瘟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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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连夜雨。兵荒马乱的年代，丹徒县连下了数日暴雨，乌黑的天空下，浑黄的湍流疾奔而来，呼啸着扑向大大小小的树林、村庄、人群。
又湿又热的空气里混着泥土、血腥和汗臭味。金山是丹徒县的高地，幸运的人们纷纷避上山来。山路上摩肩接踵，鬼哭狼嚎。官兵列在道路两旁提着枪维持秩序，领头的是县知事。
小青再一次见到吴良，是他恭敬地站在县知事身边，带着谦卑的笑容，他的服饰发型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不时瞟来的狠厉一眼，让她知道他还是那个恨妖入骨的吴良。
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好对小青做什么。
法海换下长僧衣，只着短衫长裤，带领一批僧人接纳百姓，打点金山寺内外，医治伤病者。
小青正蹲着给一个老人的手臂包扎，老人的皮肤黝黑又松弛，清理起伤口来很费眼睛，她蹲太久了，头有些隐隐作痛。
“女娃娃！你怎么有尾巴了！”老人吓得一抽，滚倒在地，指着小青叫道。
小青猛地低头，看见自己没了双脚，只剩了蛇尾在地上摆动。她忙收了真身安慰道：“哪里来的蛇尾，您看错了。您一定是眼花了。”
“是吗？”老人将信将疑，又探头看了看，点点头，“看错了，老眼昏花。对不住啊女娃娃，吓着你了”。
小青大松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差点维持不了人形。但照理说她的法力不该如此羸弱。以往这种情况，就是预示着天劫。而更坏的情况则是大限将至。
想到这里她面如土色。她匆匆结束了手头的事，避开人化成蛇藏到树丛中。
她把自己卷在一棵小小的山茶树上，在山风呼啸下摇摆不定。她只好卷得紧紧的，唯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些安慰。她很想去找法海，去钻进他温暖的袖口，但她没有，因为她知道法海现在一定忙得脚不沾地。
暮色降临。她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觉得整个身子都僵掉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山间呼唤她。
她悄悄从树上溜下来，躲在树后。小青听得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也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是法海。她再熟悉不过。
“小青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附近。”
这个声音太具有诱惑力了。小青的半个身子都要滑出去了，她还是缩了回去。
法海停下来仔细听山林里的声音，目光投向四周杂乱的树林。他又继续说道：“多少岁了，不要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快出来吧。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问。但是你现在得和我回去。山里晚上很凉，毒虫很多，你要是在外面过夜，明天得被虫子蛰成猪头。”
小青本来铁了心是不出去的，却突然被这话逗得扑哧一下笑出声。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把她捞起。
“找到了。”法海笑着掸掸她身上的灰。
“唠唠叨叨的，比老和尚还烦。”小青跳出去变作人形，转头不看他，她怕一看他的眼睛，她的满腔委屈就变成泪水涌出来了。
“太累了吗？”法海问道。
“不是……”她眼眶一湿，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向法海，他一脸真切，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扑向他胸膛。
他以前都是直接躲开，即使她摔个狗啃泥。这次，他并没有马上推开她，虽然也还是僵在原地像个木头桩子。
即便是木头桩子，小青也觉得好像抱住了所有希望。她也不管他是否听得见，抽抽噎噎道：“法海，我最近法力无缘由的下降了，我可能快死了……你能不能不要把我丢下……”
很久，法海说道：“我在的，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在的。”
这话让小青觉得，她可以去面对一切了。
小青战战兢兢地等了好几天，并没有什么天劫。她反倒安下心来。
所有人等待着洪水退去，好下山重建家园。
然而一个原先身强力壮的男人上吐黄沫，下泻血水，浑身抽搐，过了几天就死了。他的尸体散发出恶臭，直接就地焚烧。
在火堆前，当县知事面色凝重地和大家宣布这是瘟疫时，人们炸锅了。
留在山上，每个人都有可能像那个男人一样。他们闹着要下山，但是被兵堵在了门口。鉴于那黑洞洞的枪口的恐吓，人们安静下来。县知事下令，所有人不得下山。金山寺被封住了。而金山四面洪水滔天，此时便是一座孤岛。
寺庙里很快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弥漫着将死的腐朽的气息，另一部分虽然有着生机，却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下。
法海和小青连轴转。但他们很快发现，根本无法控制。每天会有一批人从健康区被赶到病患区，又有一批人从病患区投入火里。
人们一开始谈论着何时下山把留下来的家当整理整理，后来开始谈论谁家的老婆孩子相公又被拖到病患区了，最后每个人缩着头找到自己的一个位子，吃睡都在那里，蒙住口鼻，眼睛里看不到光彩。
县知事皱着眉问法海：“法海，你给我个准话，这病能不能治好。”
法海垂眸：“不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县知事长叹一声。他又说道：
“山上物资紧缺，撑不过几日了。眼下洪水难退，我发出的电报也不知道上面收到没有……”县知事按动着打火机盒子，按了许多次按不起来，不耐烦地丢了出去。“剩下的人，如果走不出金山寺，那我，会等到所有人死去，然后自戕。我做了十年坐到这个位置，堂堂男儿败在天灾，可真是不服气。”
一旁的吴良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他低头道：“县知事，我想还有回转的余地。”
县知事和法海都惊讶地看向他。
“吴某不才，曾在一古籍中看到，千年蛇的血能解百毒，只需将蛇血投入井水中，至井水微红，让百姓喝了井水，就可以缓解乃至根治。”
“什么古籍胡说八道。”县知事笑着摇头，拍了拍吴良的肩膀，“小吴，我知道你博学多才，也很想救急。可是我们要信赛先生——科学！什么千年的蛇？蛇血治病？无稽之谈嘛！”
“县知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金山寺就有一条千年的蛇。”吴良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法海。
法海面色惨白，神情冷漠，暗暗攥紧了拳头。这被县知事尽收眼底。他干笑了几声，问道：“法海大师，确有其事？”
“没有。”法海行了一礼。他称自己要去巡视病人，快步离开。
县知事和吴良望着他的背影，互相递了一眼。
小青发现，法海从县知事那里回来就一言不发，脸上蒙着乌云。她左右试探，套不出话来，便嗔怒道：“我什么都告诉你，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怎么，你想什么事都一个人扛？臭和尚，你真以为你什么都能做吗！你你你，你算哪根葱！”
她意在激怒他，但是她意识到他从来没有生气过。她就偷偷地瞧着他脸上的表情。
“小青，最后一次不告诉你。”法海气若游丝地回答，从嘴角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
小青气馁地收了脾气。
她看见他一头钻进藏经阁，一直没出来。
她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县知事向着所有人宣布瘟疫有的治了。
而治疗方法，是取一条千年大蛇的血，将井水染至微红。
染红井水……这是要她放干所有的血。她开始腿软，慢慢地从人群中退出来，扶着柱子坐下。
她还是怕死的。她一旦死了就什么念想也没有了，魂魄在地府直接打散，连投胎都没有资格。她知道为什么法海不告诉她了，或许是不忍告诉，或许是告诉了也无济于事，所以他才一直不见她，躲在藏经阁的吧。
“可千年大蛇在哪呢？我们捉还是你来捉？你不是在唬我们吧？”有人不信，叫道。
“在……那里。”吴良笑道。
小青突然被一束白光刺得睁不开眼。
一条粗壮的碧绿大蛇腾空而起，血盆大口一张，一个兵登时吓得脸色惨白晕倒在地。
民众一片哗然，哆嗦地向四周散开。
“嗖”的一声，一只匕首从吴良手里飞出，带起一阵凉风，锋利的刃划开蛇皮，刺破血管。
小青摔在井口。她很长，所以架在井口上，那个伤口不偏不倚地在中央。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她心有不甘，一跃而起，呲牙扑向正向她走来的吴良。
“吴良，你只不过是想杀我。何必找借口！”小青双眼猩红，妖气冲天。她要绞死他。
吴良不紧不慢，抛出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球，大放异彩，逼得小青后退。
他又抽出一把匕首，正出手时，被一道金光打落在地。
小青接连后退，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抵住了，她身子一轻，看见自己的尾巴化作双腿，落入一个厚实的怀抱。熟悉的气味让她平静下来。
“法海，你怎么才来……”她攀住了法海的肩膀，摸着潮湿，原来他出了一身的汗。
法海侧身站着，一手搂住她，微微颤抖着。众僧惊诧，法海大师从未如此失态。
“吴良，你答应我要等我三天，给出另一个办法。你食言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法海大师。早一天和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您要知道，晚一天就多出几人垂死挣扎，您普渡众生，难道会忍心？蛇妖能为人作出一番贡献，也是积功德。”
什么漂亮话都被吴良说了。县知事皱皱眉，喊道：“小吴，别废话了，救人要紧。”
“我还有办法。”法海道，“我还有办法。你不要再伤害她。”
这哀求一般的语气让小青心疼。骄傲如他，何曾向人低头过。
法海扶着小青慢慢坐下，一道法力封住了正在涌血的伤口，柔声道：“不要乱动。”
得到小青肯定的回应，他才站起来，向妙高台奔去。
妙高台乃是金山的最高点，东西南三面均是峭壁，俯视可见三面江河滚滚东流。
法海在妙高台上坐定，他闭上眼，轻念几段口诀，金山突然被一道虹罩住。
过了一会儿突然一声惊呼。“老婆？你好了？你自己走过来的？”这时轮到吴良惊讶了。他呆立着，合不拢嘴。前日刚被判了“死刑”的王六家老婆，的的确确走来了。面色红润，只是瘦了一些。
很快民众发现那些重病患逐渐恢复了气色，接着就能下地走路，和各自的亲人抱头痛哭。
那道虹逐渐消散，落日的红光轻洒在法海身上。是活佛。群众们纷纷跪下来磕头。
“集……集众疫气于一身……可……可怕……”吴良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法海支撑不住，呕出了一滩黑血。他深吸几口气，示意吴良过去，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马上烧了我。”
吴良身躯蓦地一震。“烧……烧……”他结结巴巴，然后突然醒悟一般，嘶喊道：“送——法海大师！”
小青默然坐在那里，由于失血，她眼前忽明忽暗，以至于只听见了刚刚的骚动，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听见吴良的一声喊叫，急忙循着法海的气息跑去。
她的伤口撕裂开来，青衣上开出大朵的红梅。她眼前逐渐变得一片血红，只看得见一群人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耳边似是他们的哭声。
法海呢？法海呢？她的心里狂喊着。
妙高台上燃起熊熊火焰。她看见法海清澈的眼睛，连火也挡不住。她飞身一跃，好像一只蝴蝶。
“法海……我看不见了，我害怕。”小青的手摸索起来，捧到了法海的脸，就不肯放手。
“别怕，我抱着你呢，别怕。”法海将小青抱得再紧些。他终于能抱着他的小青蛇了。
“我其实很怕死……我怕死了，就见不到你了，臭和尚……”
“你记不记得，我们有个约啊？我说你要是等到我回来，我就告诉你一切。”
小青笑了，法海在她的眼里，好像看到了星河。
“小青别怕。我和你讲故事。从前啊，有个小和尚。他的人生目标就是收妖，可是他有一天遇到了难缠的青蛇……”
“胡扯，这不就是你和我吗。”小青疲倦地闭上双眼，还是忍不住打断。
“听我说完吧。一来二去的，青蛇爱上了和尚，问和尚爱不爱她，可和尚怎么敢说呢。他不能说他爱，因为佛祖不允许他说，也不能说不爱，他只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唠唠叨叨的……烦死了。”
“这个青蛇居然那么想做人，所以和尚就记住了。他跟地藏王菩萨说，于是青蛇真的可以做人了，给他的条件是要受三世苦难，三世苦难过了，青蛇也就去做人了……”
“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请……我偷偷地在你身上种了转世符。以后，你的脖子上就会有一条小蛇的印记，我怎么都可以找到你。”
“好，就你聪明了。”
“可是……转世轮回是不是要喝孟婆汤？我如果不想忘记呢……我什么也不想忘，一点也不想。你也不许喝，你得等我。”
“那如果你走得快，就得你等我。”
“不行，你等我……你……”
怀中的姑娘没了呼吸。法海轻轻地，将自己的头靠在她的头上，软软的发丝撩的他有些痒。
说好的，你可一定得等我。
大火一直烧到夜里，自己平息了。人们上前想要拾起高僧和姑娘的骸骨，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妙高台上除了火燃过的黑迹，空空如也，仿佛两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星星出来了。
白蛇从汉朝的金戈铁马中走来，青蛇从唐朝的歌舞升平中走来，她们一起走过荒凉的草地，走过崎岖的山川，走进飘摇的宋朝，遇见许仙，遇见法海，然后不按情理地在历史里先后退场。
如今已经是民国一十三年。
民国一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雷峰塔倒，塔中空留舍利。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瘟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