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东宫里的角楼,并不是城垣之上那四方小楼,实际上它位于东宫的东南角落里,紧挨着隆福门,平日里作为装饰用,鲜少有人会来。但当你站在上头,能看见下面那一片群房,朱红的高墙,鎏金的宝顶,黄琉璃瓦起伏蜿蜒,在泼天云霞的瑰色下交织出浓烈而庄重的味道,这是独属于这座皇城的风姿。
另一侧的天际,一弯小月尖尖冒了头,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她挑日沉月浮的时候会面,恐怕也是一种暗示吧!
早早遣散了这一带的宫人,又不许随侍跟着,太子独身一人奔向他期待已久的角楼,还未上楼他抬头就远远瞧见了那一抹松绿色。
此时的太子已经化身成了诗人,他缓缓走到人身后,看那一段腰身,如弱柳扶风,不堪一握,忍不住低吟道: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有风轻起,吹动香佩罗带,她转过了身,回应道:“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天下美人,或美在皮肉,或美在仪韵,似浓碧浅绿,各有不同。可他的‘蕙兰’却完美将两者糅合到了极致,那是金织玉绣下的国色,亦有如轻雪莹白的柔婉,她朝他弯唇一笑时,太子只觉得周遭都忽地放了光亮。
这样的感觉,是他生平第二次,上回是在第一次见到誉王的时候。
太子来前不是没有臆想过长相,但料东宫的女官宫人们,样貌佼佼者自己心中也有了数,即便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出挑,但单凭这份才情,绝对能担上‘承徽’之位,若是家世清白些的,有父兄族人在朝为官的,略作提拔,‘昭训’也不在话下,可真见了人,太子简直发懵了,只那一眼,他就打定主意若不给人‘奉仪’,都算是委屈了。
奉仪只屈居太子妃之下,等同于侧妃,往后待他登基,最次也是妃位,就算母家低微也无关紧要,只要诞育了皇子公主,贵妃便是囊中之物。
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有些人你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把同她往后几十年的岁月该怎么过,都一一想清楚了。太子甚至连呼吸声都放轻了,生怕自己有半分莽撞,都会惊动到美人。
不过好在美人还是很坦然的,不因他的身份而显得惶恐无措,她对着他福了福身,规矩礼数一样没落下,正正经经道:“奴婢宿微给太子殿下请安。”
反倒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子,有些不那么自在,他努力调开视线,不去看那过于丰润美好的唇瓣,尽力平和道:“原来你早知道了我的身份。”
美人说是,“聚英阁往日里就您会来,那些籍册上都落了陈年老灰,唯有经您亲手翻过的,才会新焕些。”
这算是大方承认了一开始就有所图谋,要是换作平日里的太子,总会觉得这是女人邀宠,故意吸引自己的手段,可面对着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不仅没有半点厌烦,反而会暗自欣喜。
太子到底自矜,不肯流露太多表情在脸上,但言语之间的雀跃是掩藏不住的,“笺上相会,我原以为微儿是心思婉转的,不曾想竟是个性情直爽的人,这样也好,说话能更叫人高兴。”
所以太子也不是不喜欢直爽的人,端看这份直爽用在哪里,若是像太子妃那样一根筋直到头,只会和他拍案叫嚣的,恐怕谁也喜欢不上来。
灯檠中银烛忽暗忽明,火红的霞光烧了大半边天,慢慢一寸寸将沉下去,她软软地靠在菱花槛窗上,映着那天幕诡谲的奇彩,任凭风吹乱自己鬓边的发。
“奴婢这不是直爽,是情难自抑,若是把情意藏在心中百转千回,只会苦煞了自己。殿下如那天上繁星明月般朗朗清华,不止是奴婢,这宫里很多人都很仰慕殿下...”说到这儿她抿唇一笑,“只是奴婢有福气,凭借着几张花笺,便入了殿下的眼。”
还有什么可说的,太子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他将人拥入怀中,感受到了她温热的鼻息在自己肩上咻咻,那是真实的,热烈的,不是隔着笔墨花笺,遥不可及的。
绿枝偎着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脖颈充分暴露在自己眼前,她忍不住去想,如果这个时候拔下簪子狠狠插下去,秦家欠她的血债,是不是就算能偿还了一点。
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去做,毕竟死了一个太子,皇帝还有其他儿子可以继承储君,这天下照样还是姓秦。
不能杀了仇人的儿子,是一件顶顶让人难过的事情,以至于绿枝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太子跟着颤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满脸愧怍道:“微儿...实在对不住,是我逾越了。”
他宁愿放下身段,在一个奴婢面前自称为‘我’,绿枝想,果然这张脸是很有些用处的。
她再次弯起唇角笑,这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动作,曾在镜前反复训练,直到找到那最合时宜的弧度。
“奴婢蒲柳之姿,何德何能让殿下如此厚爱,殿下没有逾越,倒叫奴婢惶恐了...”
这叫什么,以退为进,对付太子这样的人,低下姿态,去做那依附而活的金灯藤,再能与他说缠绵悱恻的风月,是他最喜闻乐见的。
太子连忙制止了她的话,定声道:“微儿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他顿了顿,终于问道:“还不知道微儿是在东宫哪里当差。”
早就想问了,只是怕这样会显得主奴有别,所以先刻意避开,等到确定了她的心意与自己相通,这才问了出来。
太子比绿枝先前预料的更着急些,这才第一回见面,就大有要收到身边的意思,照着她的意思,合该再迂回上几次,好好玩玩那欲迎还拒,欲罢不能的招数,但东宫这边的活计快收尾了,往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容易,所以容不得再拖延。
不过也不能叫他这么轻易得逞,老话常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太子这样殷勤,无非是这张脸的功劳,再加上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忽然有了这样新奇的出现,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
时机不成熟,即便入了东宫,也没多大意思,再说珍珠一颗是宝贝,放进一堆女人里那可就是不值钱的鱼目了。
男人的那点花花肠子,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总要吊足了他的胃口,等待忍耐的时候够长久,才能换来稍微多那么一点的疼惜。
绿枝余光瞥了一眼立在她眼前的人,说句实诚话,其实太子长得真不赖,白净面皮,眉眼俊朗,能称得上一声‘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再配上他的身份,通身透露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这样的人不说多惊艳,但也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可她的心就如那一潭死水,撩拨不起一点涟漪,甚至想到自己往后要生出他的儿子来完成大业,要像所有后宫女人那样等待他的垂怜,要熬上十几二十年,绿枝心中就会浮现出隐隐的烦躁。
甚至她有一刹的失神,想自己走这条路是不是错了,也许还有更便捷利己的法子也未可知。
恨她是一介女流,靠着姑姑们的庇护才勉强得生,眼睁睁看着家国倾灭,看着窃国贼堂而皇之成了天下共主,看着徐国被众人渐渐淡忘,属于它的痕迹在一点点被抹灭,生成了新的事与物。
她能做到的,只有卧薪尝胆,委身在仇人之子身下,让她的儿子以后名正言顺登上皇位。
所以一时的不忿和委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路了。
绿枝垂下密密的鸦睫,带着淡淡的哀伤道:“殿下要是真心疼奴婢,就等太子妃腹中皇孙平安落地后,再将奴婢带到身边吧。”
太子怔了怔,不解道:“为何?”
绿枝深吸一口气,俯下身道:“奴婢并不是东宫的人,但也听说了太子妃喜怒无常,不好相与,如今太子妃怀着身孕,是何等瞩目的大事,她正是盼望殿下陪伴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奴婢入了东宫,太子妃势必会将奴婢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纵然有殿下怜爱,但内宫到底还是太子妃做主。殿下是储君,身负天下的殷殷寄托,自不能沉溺于儿女情长,未必能时刻照看奴婢周全,所以奴婢愚见,不如等娘娘诞下龙孙后尘埃落地了,那时殿下若还瞧得上奴婢,想必娘娘也会成全。”
太子听了这话,先是怨太子妃悍名在外,竟叫卿卿如此担惊受怕,后细细思量她的话,又觉得这样贸贸然是不好,或许于他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随之而来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事,确实也颇惹人头痛。
如她所言,这样相处就很好,左不过都是在这皇宫中,有什么可着急的,将人收进东宫里,难免要受太子妃磋磨,亦有规矩管束,同现在他的那些妃妾有何两异?
这样一来,太子心下就有了主意,他抚着她的皓腕,“今日我是真的很高兴,你能与我情意相通,比什么都重要。原以为头一回见,彼此陌生的很,总归是要克制的,可真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喜欢?见色起意罢了,绿枝这样暗嘲着,在他要牵自己手时,面上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那丝绢掖了掖眼角莫须有的泪,“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从角楼出去后,绿枝借着夜色掩身去了庑房换下衣服,等再出来后又是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小宫女,盘算着时辰尚早,索性又去了一趟秋瑟宫。
紫苏姑姑已经等待多时,眉眼之间是难下去的焦躁,直到绿枝全须全尾回来了,这才放下心来,将人拉到圈椅上坐下。
绿枝大致将今日的事情同人说了一遍,紫苏姑姑听了直发愣,半响蹦出一句,“这堂堂太子殿下,怎生如此心急,才头回就想将您收去,宫里对他恭贤和善的传闻竟都是假的!”
不过她也是为数不多见过公主真容的人,公主将德康皇后的美貌遗传了十成十,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凡见过的,没有一个能挪开眼去。
如若不然,她也不能让高庐想辙儿将公主的真容遮了住。
绿枝倒觉得合乎常理,太子又如何,到底也是男人,再加上自己在东宫亲身待了这么久,将太子的脾性算是摸透了,有了准备再投其所好,要是太子反应平平,那她才该担心。
她将手摊开给人看,苦恼道:“脸倒是能改,可这手怎么办。”
这些年绿枝在底层做任劳任怨的小宫女,什么粗活累活都干了个遍,最后落了满手厚厚的老茧,今日还差点被太子给摸到了。
紫苏姑姑又是一阵心疼,好好的金枝玉叶成这样,她都没脸九泉之下跟主子交差。
“要不让张掌设给你换个轻巧的活计,好好将养着?”
绿枝说不成,“那得养多久,根本等不急。”她想了想道:“我记得高太医有种自配的药,叫褪红膏....”
“那不行!”紫苏姑姑突然拔高音调,“那药用了是要脱一层皮下来的,公主三思啊!”
可绿枝已经打定主意,“就是要脱层皮下来才好,姑姑去替我知会高太医,预备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