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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四十九) ...

  •   人间历,公元前五世纪,古印度迦毗罗卫国。

      一场雨过,摧落落红无数。踏着一地狼籍的红销香断,她郁郁失神地步入园中,但见原本那一树树的花团锦簇,竟在一夕之间尽数凋零,唯余几片怏怏的残瓣楚楚可怜地留恋着枝头,在风中孤零无依地摇摇,洒落点点清泪般的水滴。
      在几树残花中茫然地徘徊几周,她略略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挑起一条低垂的石榴花枝望去,却见潋滟水池中夏莲正盛。以满园的残花败柳为背景,清雅娇丽的白莲花亭亭玉立于碧波之中,随风婆娑,婀娜多姿,在此起彼伏的叶浪里,忽而暂藏香踪、爱而不现,忽而又乍露莲脸、嫣然一笑,如玉的花瓣上水珠儿盈盈欲滴,说不出的娇俏喜人,像极了那位少女的姣容,流眄顾盼,欲语还羞。
      是处绿肥红瘦,唯有白莲开得绚丽无比,这简直同当日,那位美丽的公主在佳丽无数中,让千娇万妍于瞬间黯然褪色的情形如出一辙!
      泪蒙双眼,气噎喉堵,她抚住胸口,不支地晃了晃身子,颤颤地握紧了手中的石榴花枝,纤纤玉指被尖锐的花刺刺得鲜血淋漓,染红花枝上纤零的残花,也不曾觉得痛。
      “摩奴陀罗夫人、摩奴陀罗夫人!您在这里干什么呀?”婢女恰在这时心急火燎地赶至,“摩诃波阇波提夫人叫您快去呢!太子大婚这么重大的日子,举国上下都在欢庆!您还不快去瞧瞧?外面可热闹了呢!”
      “是么?”她一声冷笑,忽地回过身去,甩手就给婢女一记狠狠的耳光!“我就是再不堪,也轮不到你这贱婢如此羞辱于我!——我的爱人要娶别的女人为妻,你居然还要我出去瞧热闹?这不是成心羞辱我是什么?”
      悲愤交加,盈眶泪水再难噙住,终于泪如雨下。倚靠在树干上勉强支撑住颤抖的双腿,她泪流满面地仰视绝望的天空,好不伤心地呜咽。宫墙之外,欢庆的鼓乐还在不住地灌入她的耳中,肆意地刺痛着她的鼓膜——
      她不是没有觉悟,从她嫁入这宫中起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她所嫁之人是卫国的太子,是她独占不起的男子!可她的生活里可以容得下后宫万千佳丽,却惟独容不下一个耶输陀罗!只有耶输陀罗,绝对不行!但偏偏……
      太子要娶耶输陀罗为妻了,她心心念念的太子要娶耶输陀罗为正妻了!

      一舞惊鸿,再舞绝艳。作为国内的贵族名媛之一,闺中的她亦曾如同一只光彩夺目的凤凰,吸引了众多求婚者的竞相追捧。可居高临下地扫视那一双双拜倒于她舞裙下的眼睛,她只是轻飘飘地掠过裙角,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骄傲地款步而去。
      那些缺乏内涵的男子她根本不屑一顾,却终在一天不可自拔地沦陷入了那样一双清透而沉静的灵眸……
      卫国尊贵的王储太子——乔达摩•悉达多,净饭王与王后摩耶夫人唯一的儿子,自出生起就如天神降世一般,身具诸多的传奇色彩。一降生,便使天空仙乐奏鸣、花雨缤纷;一落地,便能自行行走七步、步步生莲,然后指天指地地宣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当时著名的预言家阿私陀仙人一见太子就又哭又笑地预言:“太子若在家将会成为以威望一统四方的转轮王,可太子有出家的倾向,必将会出家修道,成为天人至尊的导师。”①
      正因身负着“在家当为转轮王,出家必将成佛道”的预言,悉达多太子从小就被净饭王寄予厚望。而为防太子将来有出家的念头,净饭王则决定给太子俗世的一切享乐,希望太子能喜欢俗世并最终不愿离开俗世。因此,锦衣玉食自不必提,雨沾云惹更是必不可少。净饭王特地为太子兴建三座宫舍,广纳全国美女,尽数选入宫中侍奉太子,只盼能以美色掳获住他的心。②
      这样的男子,注定永远无法只属于她一人,在他的生命里,注定要有嫔妃无数。可明知如此,她却仍然心甘情愿地为他披上嫁衣。只因爱这种情感就像致命的毒酒,一经饮下,无可救药,而她恰恰就是那中毒已深之人,深到了她自认为可以容忍他的一切,哪怕是他身边其他女人。
      可没成想,她的一片痴心换来的却是残酷的现实——
      纳妃之时,净饭王满心欢喜,她的父母更是喜不自胜,可太子却仅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句:“那就纳了吧!”再无他话。语气淡漠得就好像纳妃根本与己毫无关系,即使有关系也仅仅是在父命难违之下做出的妥协一般。
      册封之时,他坚持只封她为侧妃,固执地要求空出正妃的位置,却不多做解释,也不知是要预留给何人。不管不顾她家族显赫的声威权势,任她与她的家族在人前颜面扫地。
      入宫之时,虽没有什么隆重的婚礼,她仍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绯红的嫁衣。姨母摩诃波阇波提夫人殷殷地将盛着朱砂的碟子递到他手中,示意他亲自为她点上吉祥痣,可他却兴趣索然地推开,反叫姨母代劳,不留情面地遗下一场的难堪与尴尬。
      入宫之后,无论怎么努力,她都无法拉近与他那看似咫尺的距离。他对待她只是尊敬,却怎么也谈不上恩爱。即使名义上纳了她,却从没有碰过她,甚至拒绝她的主动接近,宁愿一个人冥想独睡,遗她独守空房洒落一夜夜的泪。
      他是纳了她,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他是娶了她,却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作妻子!
      泱泱后宫,三千粉黛,却无一人能真正吸引太子的心,庸俗不堪地献媚也好,别出心裁地邀宠也罢,他总是云淡风轻地一笑置之,态度不冷也不热。采女们的小伎俩在他面前仿佛被一看即破了,根本让连他戳穿的兴致都没有。
      万花丛中过,片片不沾襟。由表及里,他都圣洁得不似凡尘之人,自然,凡尘的女子又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比起与一大群庸脂俗粉胡闹,他更喜欢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禅坐于菩提树下冥思。
      时常,她会躲在不远处悄悄观察冥想中的他,看阳光穿梭于树冠的密叶间投下他一衣的莹莹光斑,看风起风落拂着他的发丝飞舞得出尘飘逸,看落英缤纷于翩跹围绕中饰他一身的粉妆玉砌,看枝头鸟雀飞落他的身侧肩头愉悦地演绎燕舞莺歌。此时,他俊雅的面容上总是一派祥和安宁,而又神圣得令人难以企及。明明就仅相距几步之遥,她却感觉他仿佛高高地坐在云端,任她如何努力,也无法触及他的一角衣衫。
      太子是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与她完全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初识之际,脉脉地凝视着太子的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融于他澄明的瞳孔,便以为太子眼中只有她一个了,入宫以后方发觉那其实是她以自我为中心而产生的彻彻底底的错觉!她能做到的,只有远远地注视着他,看得目眩神迷,仅此而已……
      曾几何时,她亦隐约感觉太子的内心深处似乎藏着什么人的影子,让他一直空下正妃的位置翘首以待。可后宫美女如云,又有何人值得他这般专心等待?她想不通,只当是自己多心。看着一批又一批的美女相继没入宫廷,她到最后甚至都漠然视之。起初的时候,她不是不担心她们中是否有人会博得太子的宠爱,但几番下来,却发现这种担心纯粹多余,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子,哪怕真的貌若天仙,太子也是等闲待之,令那一张张姣美的容颜在失望与打击之中黯然垂泪,他仍是不解风情地视而不见。
      于是,她终于体会到了净饭王的心情,亦明白为何他会不厌其烦地为太子招纳美女。别的父亲都是生怕儿子沉迷女色,可净饭王担心的却是太子的不近女色。在家犹似出家,太子的冷情让她在心痛之余,慢慢也就习惯了,但她却错了:太子并非不懂得爱,只是没能找到让他爱的对象!

      那是净饭王为太子召开的征婚集会上的事。只因这次集会空前的隆重热闹,摩诃波阇波提夫人照应不过来,于是让她到场帮一下忙。
      摩诃波阇波提夫人是太子生母摩耶夫人的妹妹。摩耶夫人在诞下太子不久就薨逝了,摩诃波阇波提夫人因而受净饭王之邀入宫以姨母的身份照顾太子,太子就是由她一手看大的。其后她又嫁给了净饭王,更加地视太子如己出,而太子也待夫人如亲生母亲一般。
      这样的吩咐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她忙赶至集会现场,亲眼见证了集会的全过程。
      征婚集会共举行七日,全印各国各地的少女,但凡有条件的俱皆到场,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地意欲引起太子的侧目。太子为她们每人都准备了一份礼物,到场者无论美丑贵贱,都能从太子手中得到等份的礼物。当接过礼物时,少女们都羞涩地垂头敛目作楚楚动人状,忸怩作态的样子在她看来既可笑又可怜。
      结果,如她所料,六日下来太子没能对任何一位少女示以好感,及至第七日黄昏,集会即将结束,太子事先准备的礼物也全部送完,而恰在这时,姗姗来迟的一辆鸾车缓缓驶入了众人的视线。
      车帘一启,莲足点地,释迦族的一位公主款款下车,顷刻就如晨曦一缕似的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世上竟会有女子美至这般!不施铅华、不着盛装,那女孩完全不像是来应招,倒像是闲着无事跑来凑热闹的,只一身朴素无华的纯白纱丽,在风中袅袅娜娜,清逸得如同能临风飘举。略略妙瞬,娥眉曼睩就让全场群芳粉黛瞬间黯然,那种清纯的美不带有一丝瑕疵,仿若出浴的一朵白莲花般,香远益清,纤尘不染。
      这样的女孩,简直让人望而自惭形秽!仅仅一瞥,就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卑与压力!那一刻她几乎想冲上前去,将那女孩拖出集会,而绝不能让太子看见一丁点儿!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从公主下车的那刻,太子就已经看见了!而且紧接着,那公主还毫无羞怯陌生之感地径直走至太子面前,伸手就向他要礼物:
      “太子,我的礼物呢?”
      一瞬间,太子眼中掠过了惊讶之色,竟有一两秒钟的怔神!如此微妙的神情变化被她捕捉在眼里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她的心扉!——她从来没见过太子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一名女子,从来没有!
      “真对不起,美丽的公主,只因为你来迟了一步,准备好的礼物,刚才已经全部赠送完了。”太子抱歉地微笑道,唇边浮出的笑容温暖而柔和,如暖风如云絮如玉潋微漾,这简直比任何一件礼物都更珍贵动人,当即令在场的女孩们看痴了一大片,可惟独那公主却不以为意地轻颦起了秀眉:
      “大家都有礼物,凭什么独我没有?难道是我有什么过错吗,还是说太子想存心欺侮我?”
      “请别生气,我不敢欺侮你的,这是真的,因为你来迟了,所有的礼物都已经送完了,这样——”太子解释着,随手脱下一只戴在他左手上的宝印指环,递给公主作为补偿。
      顿时,周围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她更是有一种窒息之感!——且不说那宝印指环本身已价值连城、超过了在场的任何一件礼物,单是这送指环一举暗含的意味就更让人心惊了:这简直就同送定情信物没什么分别啊!太子是木讷到连这种路人皆知的风俗都不通么,还是说他真的……?
      然而,在无数道羡慕与嫉恨的目光中,那位公主却非但没有因自己受太子偏爱而洋洋自得,反而很是不屑地掂量一下手中的指环,蔑然一笑,抬眼瞄向太子,星眸中闪着俏皮的光彩,“太子,我对于你而言,就值这么一点儿东西吗?”
      什么?真是贪心不足!她闻之当即怫然而怒,满心以为对这种任性而不识好歹的公主,太子会不加理睬地拂袖而去。可没想到短暂的愕然后,太子却全然没有生气之意,反而还饶有兴趣,言笑晏晏:“既是如此,公主可将我周身一切值钱饰物尽数拿去,只要你喜欢。”
      “算了,我岂能剥光你的身体?”公主不悦地反诘,扭头而去。③
      太子微有一惊,下意识想要拦住公主,但伸出去的手却止在半空许久,最终还是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
      尽管初次邂逅,太子与那位公主不欢而散,但她心下却是了然:这件事绝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而当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净饭王时,果然瞥见净饭王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容……
      然后就是顺理成章地,仆从马上打听来了那位公主的身份:竟然是邻国天臂城国王善觉王的女儿——耶输陀罗公主。善觉王是太子生母摩耶夫人的胞兄,换言之耶输陀罗乃太子素未谋面的表妹!
      亲上加亲固然不错,联姻更利于与属国邻邦的和睦友好,何况太子此次不同以往、很明显地表现出对耶输陀罗的好感,从净饭王的角度,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段姻缘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在他的促成下,太子与耶输陀罗在那之后又见过几次面,其间具体情形她不甚清楚,但宫中满天飘的谣言,亦足以让她猜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太子与耶输陀罗走得越来越近,相处得也越来越融洽了!纵然她如何惶惶,事态还是朝着她最担心的方向一刻不停地发展着,而且进展得愈加迅速,让她毫无招架之力。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那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栗然传入她的耳中:净饭王派出求婚使前往天臂城为太子提亲去了!
      ——太子他,终于确定正妃的人选、要娶耶输陀罗为妻了么……?
      头晕目眩地在莲池边蹒跚,她险些一头栽进池子里。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池边,她于迷蒙中瞥见自己映照在水面的影子,水波荡漾,摇曳着未曾衰老的红颜,这倩影一如当初般的美丽,但此番却再无人问津,只能如石像一般地呆坐,任岸边花树的落瓣纷纷扬扬地撒落她一身,如同在替她垂泪。而池塘之中,掩映在莲叶碧浪里的是净白莲花的含苞欲放……
      她觉得自己就如那随波逐流的落花一样,既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亦无力左右太子的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如实发生:
      看着提亲受挫。美名远播的耶输陀罗吸引了无数的倾慕者,在不胜枚举的求婚者之间激烈的竞争中,净饭王派去的求婚使悻悻然地无功而返。
      看着重整旗鼓。生性淡泊的太子第一次放下与世无争的架子,只为赢得心仪的女孩,亲率随从参加天臂城为耶输陀罗招选驸马而举行的竞技大赛,不惜与人争强斗狠。
      看着力克群雄。竞技赛上,太子如同神祇一般远远凌驾于所有竞争者之上,以无人能出其右的超凡实力,如愿以偿地从善觉王手中获得代表耶输陀罗终身所属的璎珞一串。
      最后一丝障碍也被清除干净,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耶输陀罗以太子妃的身份进入迦毗罗卫国王宫!举国欢腾,为太子的胜利、为有情人的终成眷属,却无人能看得见躲在那热闹的庆典之后的,她的悲泣……

      一袭艳红的嫁衣,宛若流霞。她永远也忘不了大婚当日耶输陀罗的样子,那名很少饰以妆粉的女子,在盛装之下,流露出的是一种怎样的美!堪比九霄之上的飞天玄女般的,光艳动天下。依偎在爱人怀中,是新娘幸福无比的笑靥。
      被他横抱在怀,一同骑上一头白象,巡游四街,在万民欢呼中,接受朝拜与祝福。
      牵握着他的手,步上红色的地毯,在采女们撒下的花瓣缤纷中,步入那属于他们的天地。
      凝视着他的眼,乍喜还羞,温顺地看着他用自己的血和着朱砂,点上眉心的吉祥痣。
      千次万次,在她脑海里勾画出的情景、她一心向往的情景,完完全全地映照在了耶输陀罗身上。然后就是新婚燕尔、浓情无限。毫无疑问,婚后太子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耶输陀罗身上,而能留给她及后宫其他女子的,只有漠然的背影,决绝、再决绝。
      出入成双,一起漫步、一起瑜伽、一起读吠陀经,有心仪之人相随相伴,太子亦开始时常露出微笑,这让净饭王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满心以为这下子太子从此再不会萌生出家之念了。净饭王是满意了,可包括她在内的其他后妃、采女们又该何去何从?
      耶输陀罗倒也容得下她们,而实际上,堂堂正妃也无需跟她们这些不受宠的妃嫔计较,连妒忌都用不着。尽管太子偶尔也会耐着性子留意一下采女们新编的歌舞,但那样子与其说是欣赏她们的卖弄,倒不如说是不好薄了她们的一番好意与辛苦罢了。看罢之后,也不再与她们多做纠缠,简单称赞几句就转身而去,依旧是径自走向不远处微笑着静候他的耶输陀罗。这一切都让她恨于心头,而且这种恨意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做梦都想亲手掐死耶输陀罗!
      被嫉妒与恨意冲昏了头脑,她曾不顾一切地拦住太子想问个清楚,她不明白太子究竟看上了耶输陀罗哪点,除了那张脸以外,耶输陀罗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何况红颜弹指老,太子不是肤浅之人,他不可不能不懂这个道理,既然如此,他到底喜欢耶输陀罗什么?
      他瞳孔幽深,回答得很是莫名其妙:“摩奴陀罗,你知道什么是三世姻缘吗?前世、今世与来世,是为‘三世’。可这‘三世’并不是只有三次转世,因为每次转世都会相应的带来新的前世与来世,以此轮回下去,无穷无尽,而形成永生永世,‘三世姻缘’因此也可以是指永生永世的姻缘啊!我和耶输陀罗就是这样,生生世世她都会陪在我身边、嫁我为妻,历经不计其数的轮回也始终不变,可以说,她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女人了。”
      生生世世的夫妻缘么?这样的回答搪塞不了她!耶输陀罗是你永生永世的妻子,那我又算什么?我的存在对于你而言,又算什么?
      凝视着她,一如初识时一样,从那双让她沦陷的清眸里,她读出了悲悯的情愫,半晌的沉默后,他黯然闭上双眼,轻轻答出了两个字:“抱歉。”
      顷刻间,她的世界就被这一句击溃得碎片纷凌,懵怔地松开扯着太子衣袖的手,不愿相信地摇着头,僵硬着后退、后退。
      “你也好、其他嫔妃采女也好,只要你们愿意,我都会奏明父王,让你们返归故里,所以……”
      言下之意,就在指她还尚是完璧之身,可以随时出宫,另谋夫婿!他倒是挺会替她考虑的,可他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不懂:她当初是为了什么才选择进宫的?
      是因为我喜欢你、深深地爱着你呀!可你非但不能体谅我的一片真心,反而劝我另择他人为夫!
      “我不愿意!太子,我不愿意离宫!”
      断然一声,没有丝毫迟疑,倔强地挺着颤抖的身子,第一次在他面前高高地仰起脸,她几乎是咬着唇毅然答道。悲从中来,一股难以明述的痛如烈火般烧遍她的六腑五脏,她绷着一脸漠无表情的灰白,趔趄转身,在忽明忽暗的视线,摇晃着单薄的身子,艰难地挪动脚步、回去。途中几次要跌倒,却始终不见他追上来搀扶。他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一动不动,目送着她,悯恻而哀伤,却终是坚决而狠心地站定不动……
      而躲在暗处无意中看到这一幕的耶输陀罗,则在这时红着眼睑站了出来,径直跑向太子,一头撞进他怀里,贴着他的胸口悄然而泣——如果他不能轻易以眼泪示人的话,那至少,有她来替他哭……
      自那以后,耶输陀罗变得越发忧郁了。太子不在后宫的时候,她时常能看到耶输陀罗一个人凭栏而立,失神地看着莲池中的粼粼水光,轻锁娥眉,暗自唏嘘。可当面对太子时,那张忧伤的娇颜马上一转,立刻喜意盈盈,展露着在他面前永远不灭的笑容。
      “摩奴陀罗姐姐,你知道大婚那日,太子念出了怎样的偈语么?——”在一次试探性的闲聊中,耶输陀罗很突兀地说出这样的话:
      “欲过无限,
      苦恼由此。
      宫中乐事多,
      常如住敌阵。
      独入林深处,
      可住于禅定。④
      太子其实一点也不开心,他不适合生于帝王家的,在宫中他找不到真正的快乐。即使与我在一起、即使有时候他也会露出笑容,但我很清楚,他心中的空落。每当想到这儿,我也感到无法释怀,太子不开心,我也无法开心起来啊!……”
      耶输陀罗说着,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入了她自己的忧伤:“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耶输陀罗的忧伤在她看来完全像是无病呻吟。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付出都不需要,只要占着正妃的位子,身受太子万般宠爱就行了,唯一的工作就是偶尔帮太子处理一下政务。拥有这样其他女子求之不得的优越,耶输陀罗还有什么不满的?她不能理解,更没料到终有一天,耶输陀罗居然会做出那样大胆之事,一手铸成了对于迦毗罗卫国而言,简直如同塌天了一般的灾难!——

      她记得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里,夜空晴好,星罗密布,庭院里流散着醉人的花香——一切都如平时一样,只是那夜稍微安静得有点过了头,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就在那夜,趁着夜深人静,太子披着一身星光悄然策马出城,跑到森林中落发出家了!当时所有人都沉浸在睡梦之中,谁也不知道太子就这么舍家弃国地出走了,直至天明从睡梦中醒来的宫人不见了太子,这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慌。
      当马童车匿牵着太子的马、将太子所剃脱下来的须发、宝冠、明珠端至净饭王面前、报告太子已经落发出家之时,净饭王当即大发雷霆,毒骂车匿及其他仆从,埋怨他们没有看好太子。摩诃波阇波提夫人悲恸难耐,伏地哭号。一时间,整个王宫都笼入莫大的悲痛之中。⑤
      阿私陀的预言终于实现了!太子也终于遂得心愿了!他自己是解脱了、超脱了,可留下多大的灾难给他的家人与他的臣民?王嗣一走,偌大个国家社稷要托付于何人?这一打击对于迦毗罗卫国而言,无异于亡国。
      可就在整个王宫都陷入鸡飞狗跳的恐慌中之际,只有耶输陀罗一人表现得异常镇定。她在穿过庭院时,正好看见刻意避开众人的耶输陀罗正独坐在莲花池边低声饮泣。
      “摩奴陀罗姐姐,”看见她,耶输陀罗哽咽开口,翕动着瑟缩的唇瓣,啜泣着说,“我可能做下了无法弥补之事,都不敢告诉净饭王与摩诃波阇波提夫人,因为……”哭诉着,断断续续地道出了足以让她大惊失色的真相:“昨天晚上……我知道太子要离开……他就在我房中过夜,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临睡前,我还特意为他准备出行的衣冠……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一整夜我都是在假寐,我是……我是故意放他走的、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她勃然大怒,几乎是将耶输陀罗整个人从地上揪了起来,逼视着耶输陀罗惊恐的眼睛,她在浑身战栗中狠狠捏着她的胳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故意放走了太子?你是故意的?耶输陀罗,你究竟是何居心?你要毁了卫国吗?”
      “是,我是故意的!”决然答道,耶输陀罗哭红了的眼睛委屈地盈动,“是因为,我理解太子的心情。他一心想求索他的大道,王宫只是束缚他的囚笼!太子他不属于俗世,他是悲天悯人的圣者,他存在于世就是为了参悟世间真理,以佛法普渡苍生!为此,他不惜舍弃王位、甚至于抛弃亲人、抛弃我!但这就是他的意志,即使痛苦,我也决定尊重他的选择!所以,我放他走了!”
      好、很好!耶输陀罗,你爱太子爱得崇高、爱得伟大!可你这么做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别人?太子自私,你更是任性!只知道讨太子欢心,却孰不知你这么做对于其他爱着太子、关心太子的人而言,是何等的灾难!
      “太子有出家之念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早在我刚一进宫之际,就已经察觉到了。他跟我说,尽管父王为他招纳了嫔妃无数,但他却不能领情,因为他怕辜负不起。终有一天他是要出家修道的,到那时他拥有的女人越多,辜负的就越多。而我不一样,与他结成连理是我永生永世的命运,他辜负我没关系,我不会怪他。可姐姐有权利获得自己的幸福,所以,摩奴陀罗姐姐,太子走了,你也走吧!到宫外广阔的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真爱吧!”
      殷殷地盼着她,耶输陀罗哀伤的明眸中流露着真诚,看得她几乎动心、几乎要原谅曲解多年的耶输陀罗了,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她几近消弭的怒火腾地又窜了上来:
      “姐姐不用担心我,即使只有我一人,我也会努力坚强起来,直至将太子的孩子平安地生下来、抚育成人。”
      孩子?她犹遭雷劈,难以置信地瞠视着耶输陀罗,视线慢慢下移,落至她的小腹,这才注意到她小腹微微凸起的、并不明显的弧度!
      耶输陀罗怀孕了!有了太子的孩子?卫国未来的嗣子?一霎时,她的头脑飞快地转动起来,莫不是,太子正是知道耶输陀罗已怀有身孕,王位后继有人,才下定决心出家的?
      好个耶输陀罗!好个耶输陀罗啊!
      她抓着耶输陀罗的手猝然用力,耶输陀罗被她的手劲惊得不禁一抖。“你想赶我走是吗,耶输陀罗?”她埋着头低低问道,声音森然得好似黑暗里游出的蛇,“我看穿了、全都看穿了,你卑鄙的伎俩!你是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失宠,才趁着自己怀孕之际故意怂恿太子出家的吧?毕竟比起丈夫,还是儿子更可靠一点吧?太子一走,你就可以凭借着这唯一的王嗣牢牢地稳固自己的地位了!而且还不用担心将来自己人老色衰,太子另觅新欢,弄出更多的孽种跟你的孩子争夺王位!我说得没错吧?耶输陀罗,你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
      “不、不是……!摩奴陀罗姐姐,我不是……!”耶输陀罗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吓得脸色惨白,慌忙为自己辩解,却被她挑高的一声厉然打断:
      “什么不是?你既有心做出这等事,何必还要扮成无辜的楚楚之态?还一副好心肠地为我‘着想’?耶输陀罗,你何其卑劣、何其龌龊!太子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女人?”恨得切齿,她仿佛喷薄着妒火的怒目死盯着耶输陀罗的小腹,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想法袭上她的心头,令她倒吸着凉气,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
      在当前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即使发生什么意外都不是奇怪的事吧?反正太子的离去已经搅得宫内人心惶惶了,再多上一件事也算不得什么!何况现在四下无人,耶输陀罗本身又是个娇柔的小公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她要将积压了两年的委屈、怨愤、痛恨,全部、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一不做二不休——!

      (注释:
      ①悉达多出生情形、②阿私陀预言、③悉达多与耶输陀罗初识情形、④悉达多迎娶耶输陀罗时所颂之偈语、⑤悉达多出家情形等内容,皆非本文原创,取自佛经典籍。
      净饭王Shuddhodana:又称净饭天。佛陀释迦之父,古印度迦毗罗卫国国王。释迦成佛归国时,他亦虔诚皈依佛陀,成为佛陀及其弟子之外加护者。
      摩诃摩耶Mahamaya:即摩耶夫人,佛陀释迦生母。因午睡时梦见有白象从右肋进入腹中而受孕。后于蓝毗尼园无忧树下动了胎气,诞下悉达多太子。太子出生后七日摩耶夫人病故。
      阿私陀Asita:释迦时期印度非常有名的预言仙人,曾于悉达多出生后不久预言其“在家当为转轮王,出家必将成佛道”。
      摩诃波阇波提Mahaprajapati:即大爱道。摩耶夫人之妹,悉达多之姨母,抚养悉达多长大成人。佛陀归国后渡其出家,她率领五百比丘尼追随佛陀,成为五百比丘尼之首,终修得正果。
      善觉王Suprabuddha:又译善见王。天臂城之王,摩耶夫人之长兄,耶输陀罗之父。
      车匿Chandaka:悉达多太子的马童,在太子出家之夜追随其出城,后将太子出家的消息告知于净饭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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