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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潇湘斜照(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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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园那阵子,我大多时间都被圈起来喂鸟,闲了就在院里洒扫,没什么机会逛。况且吴婶说,与人相熟不如与鸟相熟,要是鸟没照顾好,一旦将来惊了贵妃娘娘的驾,任有多少熟人也捞不回自己的小命,所以贾府的主子奶奶们,我不过是心中隐约有数,并未一一熟识。反倒是有一日,老祖宗带着哥儿姐儿主动送上门来,这才算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她们。
小雪前一日,有两个婆子来传话,让我们明日早起收拾,警醒着些,老太太带了太太小姐们要来游园子。由于次日是小雪,我们晚间便在灯下商量,不知明日是否有雪,若是雪大就难免要路滑,而凤仪前院本就多苔,平素不留神摔个丫头也是有的,主子奶奶们却经不起这个。
悬了一夜的心,最终还是白悬了。第二日天色晴好,不像有雪的样子,是以原定早起扫雪的计划原地泡汤,一路高歌猛进跳跃到烧炉、烘炭、取暖的环节。直等到晌午,我们五人在凤仪院已正襟危坐了半日,都不见有人来。反倒是衣下的肚子和笼里的鸽子,彼此咕咕咕地应和着。
又过了一刻,几个小丫头开始心浮气躁,站没站相,渐渐聒噪起来。吴婶无奈,让我去取些不剥皮不吐核的小点心分给众人垫补垫补。我刚从后院的小屋里端了一碟糖糕走出,只听前厅上笑语声声翻林踏叶而来,两边游廊上,隐约可见许多锦绣衣裙蝴蝶穿花般行来走往:便知是正主儿到了。
我尴尬地站在当地,手里还端着一碟上不得台面的糖糕,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春纤!”吴婶隔着茶房窗户,点着手叫我。
我赶忙小跑过去:“婶,有什么吩咐的?”
“堂前的事已了。刚听老太太说,待用过茶,倒要四处看看,你抓紧给家伙顺顺毛。”
我忙点头,来不及再回房,隔窗连碟带糕递给吴婶,转身就往鸟笼处走。走到半路想起一事,撇撇嘴还是回房去了。回到房中,我先奔墙角打开箱子,眼疾手快地抓出一本册子,又手忙脚乱地胡乱关上门,直冲笼架之下,目标锁定红头绿尾的那一只鹦鹉:这是目前学说人话最字正腔圆的一只,没有之一;但也是全院最恃才傲物的一只,没有之一。
“好妹妹,到你露脸的时候了。”我抬手轻轻往它跟前讨好地扇着风。
绿尾鹦鹉微微低头看我一眼,依旧定在鸟架上打盹,爱答不理。
我讪讪地将手放下,从身后掏出一根细竹竿,冷不丁击向鹦鹉爪边,果然惊得它有了点反应,嗲声嗲气地叫道:“给贵、人请安。给贵、人请安。”
这哪儿够打发我的?又翻开手上的念词册子,举头朝着它说:“嘿!姐妹看我,来跟着我说,宝鼎宝鼎宝鼎宝鼎。”
鹦鹉摇头晃脑,顾左右不言。我只好抓出一把鸟食晃到它眼前,一面食诱,一面口头暗示:“宝鼎茶闲烟尚绿,宝鼎宝鼎……”
这是凤仪院的对子,配着“有凤来仪”那块匾。好坏与否我也不知,反正粗看来还挺应景贴切的。我一路苦心勾引,只为它能把这句话念顺溜了,最好一会儿能够逗得小姐太太们一笑。不料这毛家伙就是不懂我的心,死活不肯一开金口。倒是几步外某只笼中鸟,听多了我的念叨,出其不意地接上一句:“幽仓棋怕挤犹凉。”
我看也懒得回头看,就知道是那只叫花娇的虎皮鹦鹉:“花娇莫打岔,脸还不够丢的呢,偏你爱卷舌。”
但闻得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活像是人在笑。
我倒不至于产生什么鹦鹉成精的奇妙联想,毕竟在我看来,这满院子的笨鸟有一只算一只,都不大可能有那种天资。于是火速压下略有激动的心情,马上断定是哪位年轻的小姐太太溜达到这里来了,鸟食还来不及撒完,只好凑合着抓紧在手中,我尽量端端正正地回身,低头向来人行了个礼,嘴里请安道:“姑娘好。”
“起吧。”一个声音轻轻说道。
我抬头,那位身姿纤细的女子正倚着廊柱含笑看我。我有一霎时的呆住,手中的鸟食险些无礼地从手缝中漏下。
因为她好美,笑起来更美。
我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这是我们家三姑娘么?还是二姑娘?
“林姑娘,老祖宗叫你进去呢,留神外头四面吹的风。”一个身穿雪青袄裙的姐姐,沿着游廊,从屋里走来,手中拿一个暖炉。这人我认识,是老太太房中的鸳鸯。
“就来。”林姑娘回过头去,摇摇晃晃地越走离我越远。
我依依不舍地望着林姑娘的背影,心中感到又温柔又甜美。所谓秀色可餐,古人诚不我欺。心头正在胡思乱想,要是她能慢些走,让我多看两眼就好了。
事实证明,我的祈祷并没有感动上天,但即刻感动了与我朝夕相处的虎皮鹦鹉花娇。只听得头顶再度传来花娇魔鬼似的声音:“幽仓棋怕挤犹凉。”
我一愣,林姑娘的背影也是一愣,然后她回过身来,笑盈盈将满廊的鸟雀望了一望。眼锋顺便扫过因为傻鸟口吐芬芳而无地自容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