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树》陈暮沉

1、齐门大街（1）

　　长乐，一座历史千年的南方城市。沿绕着八大门缓缓而躺的护城古河将城市分割成新、老城区，泾渭分明。

　　护城古河内，低矮的老城区乌瓦白墙，桥弯，河长。路窄，巷深，一棵老榕树能盖住整片天空。走进小街巷弄里，凌乱的电线将天空割得四分五裂。窄街边点缀着许多冒着腾腾热气和香气的早餐推车或小店，街上往来者多，步履闲缓，东瞧西看，仿佛世界就浓缩在目光可及的这三寸里。

　　古城河外，不超过一个地铁站的距离，高不见天的新城区里，密集的落地玻璃窗折射着耀眼的光。双向八车道中间还夹着隧道桥，宽得无法丈量。瘦高的樟树像列队的士兵隔着绝对精准的距离，被七月的太阳火辣晒烤，散发出一股说不明的舒服香气。汽车川流呼啸而过的声音掩盖住了匆忙的脚步声，大片完整的天空叫人一时间晃了眼。

　　无所谓优劣好坏，皆是真实。

　　一辆专用于搬家的货车像吨位过重的小胖，紧缀在一辆高调的红色跑车后面。从长乐最新规划的虞湖区出发上中环高架，前面的车如矫健的运动员呼啸而下，后面紧跟着的车像喘不过气的400米考生跑跑走走却不敢停。

　　短短二十几分钟的路程，货车司机硬是跟丢了好几次，咬着香烟吐槽，“他妈的，拽什么拽，跑车了不起啊。”
　　直至下高架，拐了一道弯，看见高高的齐门牌坊才算出了口恶气：呵，管你的车在外面属龙还属虎的，进了老城区，都得属蜗牛。

　　车道从宽敞的双向八车道变为了四车道，中间还隔着厚厚的绿化带，参天的古树遮蔽了大量的炽热光线，树影与间隙里射下的斑驳光点在车引擎盖上跳着轻盈的舞步。而想要欣赏这出漂亮的舞台剧，所需付出的代价——是车速。

　　停滞不前的红色跑车里正在放土味DJ曲，驾驶座上穿着蓝紫色花衬衫的男人，修长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俗气的花衬衫在他身上反添张扬野性，一头蓬松的长发漫不经心地引风来就，英气的脸上挂着一副镶钻的大墨镜，欲与窗外高悬的太阳争辉。

　　俗到极致也成了雅。
　　雅痞的雅。

　　车速从120降到80、40、20，停住。
　　漫长的红绿灯后，车速又20、40，停住。
　　糟糕的路况并没有太影响花衬衫的心情，反而让他更有闲情，边跟着节奏摇，边哼着不着谱的调：“称谪仙瑶宫难留～去凡间红楼斗酒～”

　　狭窄的后座上，一位穿着黑色短T的娃娃脸少年，脸上挂着满分微笑，弯弯的嘴角牵动着微肉的腮帮上扬，带着两分胶原蛋白的奶气，小脸给了他露出饱满额头的自信，单眼皮下黑珍珠般的瞳凝着光，如鹿般单纯无害，看起来乖得不行。

　　此时他的双手正在膝盖上连着脚底一起打节拍，对于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极度不耻，他皱了皱眉，“洛一宁，能不能提高下你的音乐审美。”

　　只有他旁边的白裙少女，及腰黑发如自然的水波纹在裙上漾开，单手托腮，眉眼隽秀，目光悠远，像是在看着车窗外静止的景色，又像什么都没入眼，声音不大，语气也温温柔柔的，“这不是挺带感的，多适合开车时候听。”

　　“小桃花，你这偏帮得离谱了吧？”
　　李言蹊转过头，目光清澈而诚恳，“对。”
　　娃娃脸少年哽住，每次他怼洛一宁，李言蹊从不帮他。他揉揉胸口，不行，闹得气管疼。

　　前排墨镜司机手上拍子打得更欢了，“还是小棉袄贴心。”
　　娃娃脸不屑地“嗤”了一声，“那也不是你女儿，你还不得指着我把她娶回家当你儿媳妇。”
　　洛一宁笑笑，“那可太糟践我闺女了。”
　　李言蹊也低头笑，不言语。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
　　洛翊的娃娃脸上写满无奈，但看见小桃花终于笑了，也算好事。

　　车窗外的店铺挂满了红色的折扣牌子，放着比车里还土的音乐，销售员在门口循环播放着低价促销信息，东家起，西家更高，好似叫卖声越高，生意就会越好。

　　肉眼可见的，才开心没两分钟的可人儿，又眉间打结了。
　　他家小桃花喜静，从干净安闲的虞湖新城搬到嘈杂凌乱的老齐门，能喜欢上才见了鬼。
　　当然，这些只是外因，是真实烦恼的假面，是祸不单行里的事故余震。

　　车停了。
　　洛翊打量起四周，“这里有地铁，齐门站好像还是1、3号线中转站，交通很方便的。”

　　车走了两步。
　　洛翊又找了些许说辞，“听说这里离学校也近，我查了下就隔着四站，咱们以后上下学可以直接搭地铁了。”

　　车又停了。
　　娃娃脸心虚地揉揉鼻子，“哦，对了，还有好多同学都住齐门附近，我记着何远就在，咱们以后能约他们出来嗨啊。虞湖毕竟还是太偏了，你看除了我们俩都叫不出能玩的小伙伴来。”

　　回答他的，始终是美少女乌黑黑的后脑勺。
　　娃娃脸无奈叹气：老齐门啊，就这样吧，哥真的尽力了。

　　齐门步行街口的又一个红绿灯，堵了快十分钟。
　　人流比车流豪横，每一波行人总有那么几个踩着红灯过去，司机们也没办法，只能在车里骂咧咧等着。

　　娃娃脸看李言蹊又没反应了：“洛一宁，你就前面路口把我们放下去把。”
　　李言蹊眉间的结始终没打开过，“洛翊，你能不能礼貌些，叫宁哥。”
　　洛一宁透过墨镜看了眼后视镜，慢慢往路边停靠，“就是，老这么没大没小的。”

　　洛翊临走前顺掉了车上唯一一把太阳伞，不痛不痒的说了个“哦”字。
　　洛一宁看到自己的伞就这么给拿去献佛了，“臭小子，回去再收拾你。”
　　两人还未走远，就听见一道暴躁的引擎声沉闷低吼，似乎在表达各种不满，货车小胖悠悠哉哉地在后面跟着。

　　*

　　齐门步行街，老城区最繁华热闹的中心，本地人和游客都爱扎堆来的地方，本地人图熟悉，外地人图风情。

　　李言蹊下车第一句话就是：“你能不能对宁哥好一些。”
　　洛翊并不苟同：“还不够好？我看在你面子上，都愿意跟他呆在同一辆车里，还愿意搭理他跟他说话了。”
　　李言蹊忽然就委屈起来：“你凶我…”
　　洛翊满脑袋问号，“大小姐，我哪里凶你了。”

　　李言蹊：“你对我用反问句了。“
　　“你还提高了分贝。”
　　“你吓到我了。”

　　洛翊：“……”
　　“行，大小姐，我错了。”
　　他并不准备和女生讲道理，快速认错就对了。
　　在一片嘈杂中，两人肩挨着肩，洛翊微低头与她贴耳交流，“求不提他了可以不。”
　　李言蹊：“哦，那你重新找个话题？”
　　洛翊轻咳了一下，左右看看：“你瞧，这里的屋顶都是仿古的瓦砖诶，是不是挺整齐好看的。老城区也有独属于自己的魅力，只是需要我们有一双善于探索和发现美的眼睛。”

　　陈词滥调。
　　谁人不知老长乐的美。
　　这白裙少女和乌发少年彼此明明心知肚明，老城区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个不折不扣的背锅侠，却又默契的心照不宣。

　　顶着大太阳没走几分钟，入目皆是仿古的建筑门面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耳朵里时不时传来街边店铺劲爆震天的歌曲和打折促销的喇叭声，过个路口就是拥挤的小吃街。
　　洛翊揉了揉鼻子，习惯性打了个喷嚏，语气讪讪，“这小吃摊上的臭豆腐味儿挺地道哈。”
　　何止是臭豆腐味，旁边烤串的孜然味、和不远处的螺蛳粉店，味道都相当“地道”，一路下来不断刺激着他娇弱的鼻子。

　　李言蹊心软了两分，“没带药？”
　　被迫搬家的是自己，心情不好的也是自己，她不应该将这种情绪迁怒到无辜的人身上，尤其还是对自己千般好的洛家人身上。

　　洛翊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没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春冬容易犯。”

　　她的声音总是温温软软，听着根本不像情绪不好的样子，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从她淡漠的表情与气息里读出些许不悦来，“我们别逛主街了，换条路吧。”
　　洛翊牵着她的手腕，护着她挤出拥挤的人群，“跟紧了，我们走小巷。”

　　偏僻小巷子里才能真正体验到老城区的独特风情。
　　麻石铺就的小巷狭窄又弯绕，不少店铺门口随意停放着电瓶车，使得不宽的道路更杂乱拥堵。若换个心情好些的时候来，这种画面叫做有生活气息。只是眼下某位小祖宗情绪不佳，看什么都连坐，电瓶车也不幸背上了破坏心情的无辜罪名。

　　再往里走一条街，本应越来越少人的街道，却再度被人流拦住。
　　前面好像是一家新开的奶茶店，门口排队的都是穿着打扮时髦的漂亮姑娘，大部分女生拿着号码在坐等排队取餐，大大部分正举着奶茶杯对着店门口拍照打卡，还有大大大部分正对着店里的奶茶小哥偷偷拍照甚至录小视频。

　　李言蹊眉头才刚轻蹙，洛翊立马拽着她的胳膊掉头，“我突然发现隔壁巷子的风景更好看。”
　　两人十三四年的交情，一个蹙眉、一个抬眼都能读出对方的想法。

　　李言蹊，“你没进隔壁巷子就知道了？”
　　洛翊扬起嘴角强硬揽着她的肩掉头，“那可不，我视力好。”

　　才掉头走出没两步，洛翊趁着手上换伞，随意回头望向奶茶铺子，以他裸眼5.3的绝佳视力和多年学习美术的经验判断，那个奶茶小哥确实有被围观的资本，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真叫人嫉妒。
　　只是表情很淡，带着不耐，说得好听些，叫“在嘈杂的胭脂堆里依旧如松如柏的独立着”，说得直白些，就是在被迫营业，只能对妹子的合拍邀请爱搭不理，又不能直接将“上帝们”轰走。

　　想着别人倒霉又无奈的样子，哪怕是个陌生人，洛翊都能偷乐上好一阵子。
　　有意思，晚上等人少了，他也要来喝一杯，当当讨厌的上帝。

　　“你在看什么？”
　　李言蹊注意到他回头的动作，也回头向远处看去。离远了反而能看到一个白净瘦高，气质秀拔的男生，在午后阳光的滤镜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洛翊按着她的头顶，将她的头扭回来，“你这是在考验我对你的忠诚度吗？放心，除了你，我眼里可再看不进第二个人了。”
　　李言蹊对他张口就来的“情话”早已免疫，“哦。”
　　洛翊不干了，每次抛出去的“爱意”都不到等价的回应，“那你呢。我什么都没看，你刚刚又在看什么。”

　　李言蹊笑了笑，心念着骗子，“我也什么都没看。”
　　对于美术生来说，比例那么标准的人，一定一眼就会注意到。

　　“也是，毕竟有我这么帅的护花使者在了，哪里还有其他能入眼的对吧。” 洛翊眼都不眨一下地吹嘘着，将伞朝着太阳的方向斜打，完全遮住了李言蹊的身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