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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谈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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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言并未听从,而是俯身再叩拜了一次。
“掖幽庭罪奴薄言,叩见陛下。”
随后,她缓缓抬起头,直直地与章韫四目相对。
似山似水的眉眼,若雕若琢的鼻唇,如诗如画的面庞,明晃晃地映入章韫的眼帘。
“你放肆!”
怒火升腾,胸中气结。章韫将手中的书信朝薄言迎头扔下。
她那样的绝色,他怎会认不出。
何况仅仅隔了一年。
薄言迎头受了这一下,面色不改,只平静地低伏着身子,而后又朝他磕了一下头。
“陛下息怒。”
此时的怒火已发泄了一些,章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章韫深知她虽狗胆包天,却所言非虚。今日这般坦诚,又费劲心机心机前来见自己,必然有要事。不妨先听听。
章韫沉声道。
“说吧。”
“奴愿助陛下铲除太后一党,报陆家满门之仇。”
她再次叩首,这次,额头与白玉砖碰撞所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如一年前她磕头求饶的声响。
章韫不置可否,只是嗤笑一声。
“就凭你?”
被轻视一番,薄言倒不急躁也不羞恼,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只平声道。
“奴斗胆,请陛下赐奴笔墨。”
章韫将书案一旁的笔墨推给她,而后又将一张宣纸铺在她面前,面色仍有些难看。
薄言膝行至前,执起那只上好的宣称兔豪低头专注地写了起来。
此刻她鬓间有碎发落下,柔顺地垂在脸侧。穿进殿里的日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暖黄。为方便写字她将一只宽袖高高挽起,雪白如藕的纤细手腕悬在纸上,颇有规律地起伏走动着。比起一年前那晚,少了丝妩媚妖娆,多了份干净柔和。却是同样的摄人心魂。
那晚的旖旎重现眼前,章韫忙移开了眼,面色隐去了波澜,倒有些欲盖弥彰。
薄言写了满满一页,而后将那张宣纸双手举过头顶,呈给了章韫。
章韫的目光掠过她捏在纸上削葱般的纤指,将纸取了过来,细细看着。
她写得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字如其人,柔美清丽,风姿绰约。
可纸上所言之字杀伐尽显,与那秀气柔弱的字体格格不入,更不像是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腕所书的。
看过之后,章韫用火折子点了案灯,将手中的纸烧为灰烬。
薄言见状,仰着头问道。
“现在,奴有资格了吗?”
比起方才所言,这句话说的倒颇有底气。
“可若太后倒台,王延年无论如何终有一死。且其宫外的家人都在太后手中,只怕就是酷刑之下也不一定会招。”
“可奴会招。”
“不然陛下以为奴这些年为何要委身于他?”
“要进慎刑署必要脱一层皮。”
“那样的苦痛,于奴而言,只是寻常。”
“陛下忘了吗?一年前,陛下才把奴送到了那里。”
思及此处,章韫倒并无愧疚。
“那时的你可太蠢了。”
“是。罪奴愚钝。奴记得当初的功、败、垂、成。”
她将最后四个字咬的一字一顿。
分明有隐晦着的深意。
如今他已然是信了她的用处,她便不怕于些微漠小事上触怒于他。
既有机会呈口舌之快,也不愿糟蹋了。
她的媚术还是第一次栽了跟头。
一年前那顿伤筋动骨的刑罚她至今还记着呢。
这怨气她可不想生受了。
章韫倒是没恼,只是走到她身前,用他那大掌捏紧她的娇软的下巴迫使她把头抬了起来。只不过这次他吃了上次的教训,倒是戒备十足。
这丫头,脸皮也忒厚了些,当初是她被自己踢下了床,如今却反拿此事来揶揄他?
薄言此刻倒是肆无忌惮地一脸坦然地盯着他。
这样的目光倒是让章韫觉得熟悉起来。
他是皇天贵胄,能坦然射进他眼中的目光屈指可数。
他不禁皱眉思索,他在那晚之前应该还见过她。
“朕是不是从前见过你。”
“是啊,一年前,陛下的龙床上。”
她明知他问的不是这个,却有意刺他。
这丫头,是觉得她对自己有用便肆无忌惮了吗?
他手上加重了力道,直引得薄言秀眉微蹙。
“重新说。”
“五年前。玉堂街上。”
她这一说,他倒是隐隐约约记了起来。
那玉堂街算的上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
只是繁华与零落是相通的,有人被捧在云端,就有人被碾进泥里。
那时他坐着马车经过,无意间朝被风掀起的帘子外瞥了一眼,便令人停车,掀开帘子去看。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如此凶悍。
或者说是个灰尘泥土都遮不住光华的女子。
那时她灰头土脸地与一群衣衫破烂的男人缠打着,像头饿狠了的狮子,她拼命地咬着对方脸上的肉,几要撕扯了一块儿下来,吐了吐血水,又要去咬,全然不顾打在她身上的棍棒。
然而,她毕竟是女子,不一会儿就被他们推倒在地,棍棒什么的就直直朝她抡下。
那时她看见了华丽马车中的他,艰难地一点点向他爬着,眼神中分明有求救之意,可那唇却死死咬着,不肯说话。
“可陛下那时只是放下了帘子,奴很快就被他们拖了回去。”
薄言冰冷的声音让章韫收回了思绪。
再看眼前的女子,很难将她们联系起来。
一个挺直脊梁,硬着骨头也要去报复。
一个软着腰肢,没有根骨地自荐枕席。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变化如此之大。
只是,他觉得,这样的变化却并不见得是件坏事。
“那时的你,不值得我救。就算我救得了你一时,也救不了你一世。”
她嘴角泛了丝苦笑,黑曜般的瞳仁迷离起来,仿佛也在顺着他的话忆着当时的情景。
“是啊,想来那时奴也是蠢的很。”
她一个腰酥骨软的绝色尤物,竟想用拳头去对付血气方刚的男人。
的确是蠢。
“所以奴之后学聪明了。”
“你不恨朕当时不救你?”
“当时恨。但是知道是陛下后就不恨了。”
“这世上许多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像陛下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不懂得也是人之常情。世道如此,人就是有三六九等,没什么可恨的。”
“一年前,你为什么不向朕禀明身份?”
“因为奴五年前就知道,陛下不救没用的人。所以,一年前奴会出此下策,犯了陛下的禁。”
她面色淡淡,连那丝苦笑也不知何时收了起来,不见踪影。
“很好。”
“你帮了朕,你要什么?”
“奴要太后刘氏幽禁终生。刘氏族灭。”
她不要刘氏死,她尚且没资格死,刘氏凭什么?
她要那人余生孤苦,受尽折磨,再满身疮痍地看着这残忍冰冷的世间咽下最后一口气。为她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
这个自然也是章韫要的,到底是名义上的嫡母,总不好做的太难看,但刘氏一族必须斩草除根。
“朕问的是你。你,薄言,要什么?”
薄言思索了一会儿。
“出宫吧……奴要出宫……”
她竟现在才想这个问题。
想来是个了无指望的人。
“你就不怕朕事成之后,不管你?”
“陛下如果不怕奴反咬一口,不管便不管吧。”
这一句话下来,倒让章韫觉得她还有些五年前的影子。
“你的媚术哪里学的?”
“青楼。”
“那你如何避过宫内的验身,又是靠着什么从掖幽庭那种地方爬出来的?”
她却轻轻笑了笑,带着些许凛冽。
“陛下……也会问这般天真的问题吗?还是陛下想听奴亲口自贱?”
她一个被他亲自下令送往掖幽庭的罪奴,孤身一人,除了那身皮色,还能靠什么。
他此刻突然明白。
她一个原本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原本硬着骨头也要去拼一把的人,为什么会允许自己堕落如此。
她那样的绝色,一朝跌落尘埃。
如若不苟且偷生,就只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做一缕无人祭奠的冤魂。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那绝美的皮相就是她生而为人的原罪。
“成交。薄言。”
薄言刚出了晏安殿。
喜福就一脸焦急地凑了过来。
“哎哟,姑娘诶,您可急死奴才了。奴见姑娘久不出来,就想进去寻姑娘,生怕姑娘出什么事,那奴才可就没法儿跟王公公交代了。可这陛下呀,有规矩的,这晏安殿除非陛下叫入或是有极大的响动,否则奴才们可是不敢进的。”
这老狐狸,是怕她在里面受了委屈,急着要撇清自己呢!这薄言忍不住在心里暗讽。
“公公说的哪里话,这倒是折煞我了。方才陛下正巧缺个磨墨的,便让我替他磨会儿子墨呢!”
喜福听到这句才放心下来,朝薄言堆着一脸笑。
薄言临走前似突然想起来似的,转头对喜福说道。
“公公,今日我是为着我那朋友来送这糕点的,怕她回去受罚才顶替她的,可到底这事不合规矩,还望公公不要声张,替我和我那朋友守住今日这事。”
“这哪用姑娘您交代啊!老奴还能连这点儿眼力劲儿没有?姑娘您就放心吧,您的朋友奴才自然要帮着的,今天这事保准没外人知道。”
随后,他转头换了副嘴脸。
“今日的事,都把嘴巴给我闭紧了,可明白了?”
那些小太监和侍卫们只得连连称是。
“那就多谢公公了。”
薄言说过这句便便寒暄着告辞,转身离开了。
晏安殿内章韫唤来暗卫。
他剑眉紧锁,面色冰冷,正抚着那封许多年前写给陆廷的书信。
“去查查那个叫薄言的宫婢。”
暗卫称是后,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哟!这是谁呢?我可看见了,你怎么又到晏安殿去了?该不会又想着爬皇上的龙床吧?不知这王公公可知道?”
薄言回头一看,原来是绿云。
“你可别拿什么送点心等我话搪塞我,我可看见今日你从静玉那出来时手里可没拿什么点心!我可是一路悄悄跟着你来的!就是要看你打什么鬼主意!”
她从前还没进掖幽庭时绿云就常给她使绊子,后来她进了掖幽庭为奴后,她更是想着法子欺辱她。那今日便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心中狠戾,面上却不显,而是柔柔地笑道。
“原来是绿云姐姐。姐姐我们好久不见,前面那有个假山,咱们坐着聊聊天可好?”
绿云见她如今这谄媚模样,便知她这是怕了。趁机讹她些金银细软也是好的。至于这金银细软拿到了手,日后说与不说还是看自己心情,或者再以此拿捏索要也是成的,横竖不亏。
想到此处,她便扭着腰肢走在前面,薄言也跟了上去。
“绿云姐姐,今日这事你可千万帮妹妹瞒着。”薄言边说着便褪下自己腕上的玉镯,塞到她手中。随后又生怕她不答应似地握着她的手,轻拍了拍,面色恳挚。
那绿云见这镯子成色极好,忙拿着转头对着阳光瞧。烈日骄阳,透过那碧玉后却变成了温润的光晕,惹人喜怜。
她这才满心欢喜地将那玉镯往手上套着。
可她还没来得及套进去,就忽觉头后传来炸裂般的刺痛,她想转头看看 ,可还没转过身子,就眼前一黑,永远地倒下了,双目瞪得滚圆,那只手还紧紧攥着玉镯。
薄言扔掉手中的石头,墩身探了探鼻息。
这才放心下来。
她从绿云手里将玉镯扯回,用绢布擦了擦,又套回了手上,而后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等了一会儿,见着两个中年太监,瞧着眼熟,知是在宫里做久活儿的。便唤了过来。
“你们两个,过来。”
那两个太监是在宫里做久活儿的,一见是薄言,忙躬身凑了上来。
“这婢女不小心从假山上跌落,摔死了。可明白?”
“明白。明白。”
那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低头连连允诺。
薄言这才转身离开。
莫怪她心狠手辣,这消息若传了出去,死的就是她自己。况且绿云此人实在是罪有应得。
这薄言有王公公护着,自然是不用做活儿的。
她现在回来了,王延年今日当值还在太后那里伺候着,并未回来。
她倒是可以松懈会儿,不用演戏。
她就这样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颐,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混沌之间,她似乎看见她的母亲把她朝那暗门推着,嘴中不断喊着快走快走,好像又看到见了满地的血污、空空荡荡的陆府,似乎又看到了把她护在身下被人活活打死的姐姐……
“娘子!诶,娘子!”
薄言突然惊醒,见一脸皱纹的王延年正冲她笑着。
她伸手去环住他的脖子,“老爷,妾等你等的都睡了。”
“我的小心肝哟,跟老爷说说,今日都上哪去玩了?”王延年顺势将她抱到怀里,偷了个香方才问道。
“还能上哪呀!奴家今日去了静玉姐姐那里去了。只呆了一会儿,便寻思着老爷说不定今日提早回来,便早早地回来等您了,哪知道老爷您……哼!”说罢作势欲挣开怀抱。
那王延年赶忙抱紧了些,陪笑道,“这不是伺候太后娘娘嘛,让小心肝等急了是老爷我的不是。”
说着说着,他突然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仰头与自己对视,笑意更深。
“言儿今日只去了静玉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