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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相许龙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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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转醒,谷粼眼神涣散的看着顶部,看样子,是处山洞……
慢慢的,四肢百骸的疼痛渐渐涌上,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没想到用了天地同寿,自己竟然还活着……
想动动手脚,不想却觉得平躺着的自己被人一手自侧面搂住,那只手一动不动,未觉她已醒。
缓缓转头,一张熟悉的脸映入她眼里。
端雅的面容缀着高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衬着淡红的双唇,刚毅的眉目伴随着柔软的发丝,呼吸吐纳之间有这样高雅气质的人而又让她认识的……
只有一人。
他双眼闭着,陷入沉睡,一手让她枕着,一手死死的搂住她,两人身上盖着他和她的外袍,而他身着中袍,内袍已经化为布段,细细绵绵地包扎她身上每一寸的伤口。
夜里他为她压制红龙吐信之时,她没少这么看他的睡颜,而在青天白日里还是头一遭。那雍容的脸,此刻透着几分苍白,谷粼手指微动,缓缓抬起,扯动伤口微微有些痛,但她不在乎。
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皮,一片白皙透出几条细微的青色,那两片长长的睫毛后面,藏着一对深邃的眼睛,如星辰,如碧海……
可惜他睡着,她看不到。
其实,她一直想告诉他,俊美如他,全身上下顶顶美的就是那对眼儿……
抬手为他扫开遮挡面容的发丝,白皙的额头慢慢露出来,连着白皙的耳朵,更让他美色尽露,她不仅心头一动,甚是再一动。
原来在青天白日里看美人,对心灵的冲击会比夜里大。
这人,怎会是那叱诧风云的齐王,他应该优哉游哉在白云霭霭的天宫中品茗下棋,偶尔显身与日神月神谈谈天说说地的……
为何会这么毫无防备的躺在她身边,沉沉睡着。
突然,就在她想出神的时候,那天人的手缓缓握住了她流连在他脸上的手。
只见那蝉翼颤动般的眼睫微动,墨色的眸子缓缓露出,如记忆中那初见一般,似海般深邃地引人入胜。
人生,若永如初见……
一时无言,谷粼感觉自己瞬间眼眶湿润,清泪缓缓划出。
虽然她依旧淡淡的看着萧骐的脸,心里也平静的很,但泪水这般慢慢流下,渐渐的流,不停地流,越来越多。
像是要把自小所受的苦统统流出,像是流出泪自此苦痛就会远离她……
萧骐微微皱眉,双手将她小心翼翼的拢进怀里,低着头吻着她泪湿的脸,最后发现止不住她的泪,只得容着她哭,大掌轻轻抚着她的背,慢慢安抚着。
良久,终于,她止了泪,两眼红红的抬着头看着萧骐,看不出什么期期艾艾的情思,倒看得他发毛。
“韵儿想说什么?”笑笑的,他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我睡了多久?” 乖乖地,她任着他摆弄着她的脸。
“一天一夜了该。”
“我们在哪儿?”
“烟桑龙门。”淡淡的,他索性抽出袖子帮她擦。
“……”她静静地看着他,慢慢消化烟桑龙门四个字,道:“你背着华野自己跑来了?”
“机不可失嘛。”他讪讪笑着,“下次有机会就带他,呵呵呵。”
“没有龙之九子的兵器,你如何进来的?”
“是东非修带的路,这地方就那么几个机关,走走便过了。”他暖暖一笑,满意自己将她的泪痕擦掉,“真是一场闹剧,始帝爷流传的那首九子的诗不过是一场骗局。”
“云龙呢?”
“早走了。”
入龙门之后,萧骐就把云龙要的东西所在告之,他立刻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
她闻言便要挣着起身,他急忙快手轻按,“韵儿作甚?还带着伤呢。”
“不过想看看何谓龙门……”清眸静静看着萧骐,后者立刻投降。
他搀扶着谷粼起身,她瞄到萧骐的右手也包着布条,不过用中袍袖子遮掩着,心中几分计较后静静环顾一周,地上躺着被一分为二独剩一的金狼烈火袍,上边已然一片焦黑。
缓缓站起,山洞上空有个斗大的孔,光线慢慢投射进来,洞府深邃,石开七窍,泉奏八音,笋柱峭拔,乳花缤纷,有道是“天造地设四百景,鬼斧神工八千奇”也不过如此。
他们走了几步,就见不远处,一条下垂的钟乳石形成女子的模样,俏丽坐在石壁上,纤手捂着唇,形容羞涩,地上长起来的一颗石笋貌似男子,身形颀长,右手长伸,仿佛要相迎女子,他们隔空相望,神色婉转,无言更胜有声。
此景隔着清泉,滴水之声似乐曲,让人更觉如梦似幻。
“这景非天然而成的吧。”谷粼看着这景,心口一阵柔软。
萧骐看见地上一块石头刻着几个模糊的字,道:“此约乃始帝爷所雕。”,看着这石雕男女,其中故事几分真假,已无人可知。
谷粼缓缓走到个角落,席地屈腿而坐,似呢喃道:
“九鼎凝霜路岧峣,空回蓬莱望龙门。
锦缆龙舟万里来,醉乡九子驭马归。
愔愔日暮水烟微,御宇寰海留谧清。
几同寒榻归凤阙,百年寥廓瞰天家。”
萧骐撩袍一同坐下,她倦了似的轻轻靠在他肩上,又说道:“始帝爷怕是爱惨了这祈凤歌,就像金狼爱着我娘一样,生死关头命悬一线,仍记得伊人容颜。”
当日会使出天地同寿,就是她明白金狼一定会用十成十的功力置她于死地,没想最后一刻,他轻唤了一声母亲的名字,撤了几成力。
幸好天地同寿还是成功了,她的牺牲没有白费……
萧骐侧过脸瞧着她,那眼睫和刘海在周围泉水的照耀下,略略带着几点光点。
记得那天当他带着云龙和崔杳然、叶荆赶到南边的时候,她已使天地同寿而失去知觉。当时,在烈火中保护着她的人……
是金狼。
他脱下自己的能挡火光的烈火袍罩着谷粼,在火圈中痴痴的抱着她,任着火焰的炽热烤着自己,而那无波无澜的眼神,就像人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带着她一起死……
当时崔杳然一见便怒火大动,用烬焰转魄剑斩去火焰的一角,大骂着一把拉开痴痴的金狼,转身护住谷粼……那时候他们这才知道,这天地同寿尽管没让谷粼和金狼失去生命,但多少年来的武功修已经没了。
他估计着谷粼不愿意让世间知道自己没武功的事,便让云龙带他们俩到龙门来……
身旁这小人儿满身是伤,大的有六道,小的不可数,亏了金郎德烈火袍没有烧伤……
上苍,为何要这么对待她……
自出世开始,便让她二十几年来波折不断,吃尽苦头,如今就连她的命都要夺了么……
思及此,他不禁心头一痛。
谷粼似丝毫不知道自己没了武功一般,静静看着始帝和祈凤歌石像,嘴角含着笑,忽然开口道:“这不是你们梦寐以求的龙门么,怎么不去探探险、挖挖宝呢?”
他掩掩神思,笑道:“这种掘地开墙的苦力活,可不适合我。”顿顿又道:“何况真要有什么宝藏,知道龙门秘密的云龙祖先们老早挖走了,哪还会留到现在。”
“也是,想想始帝也真寒碜,留下这么个洞却只有石头像。东族人进来没毁了它,倒也算奇迹。”
“祈凤歌身为东朝名将祈庭皖的独女,当年为了始帝叛国,最后却自刎在亲父军前,她用生命告知世间人,宁死不归东朝。东族人看了应多是惭愧,而非恼恨,故而没将之毁去罢。”
安静的看了会儿石像,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如星子闪耀,他如是想。
“知道么,在我们越州有个女儿节,芒种过后夏至了,百花皆卸,便传花神退位,每家每户都要在屋里屋外的摆上各色礼物,为最美的花神饯行,我们族里女子善织,男子善画,一到这天族里的女孩子们便会拉上全家人一起做给花神的礼物。城里的每个女孩子,或用花瓣串成花帘,或有柳枝编成小物事,最后用彩锦纱罗的妆点一下,都用彩线系于枝头……于是,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全城上下七彩斑斓,花枝招展……”
她顿了顿又道:“父亲爱闹,老是对着大伯们说,我们家住着俩天下顶顶美的美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娘,所以往后每年女儿节都要让我家院子成为全族里最美的。不想,还倒真在父亲和几位堂兄的捣腾下,我家院子年年芒种日都会成为了全城上下最美的院子……我们家那顶顶美的母亲还被年年当成花神,上祭台跳百花舞,那时父亲就在台下抚琴……”
但,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萧骐静静听着,心中自是明白,粼者,扬之水,白石粼粼,故而她才改韵为粼,不过是难忘越州山河,难忘谷氏白衣……
她这份对族人的爱,无处寄托,只能化为姓名,时时由人喊着,时时刻在心口。
又听闻身侧的谷粼笑中似乎带着喘息,刚刚要询问,听她又道:“有件事,怕留下遗憾,不如现下说了……此事你也知晓,便是幼年时听闻父亲爱极一首《减字木兰花》,因此当年习文之时,苦练这词牌许久,还刻在烟雨楼上的柱子,他日你帮我上烟雨楼将它抹了吧……”
萧骐挑眉,吟道:
“烛花呈灿,瑞气满筵春欲烂。
月色中宵,疑是阶前雪未消。
骚人词客,魂断蜡梅香已籍。
谁更情关,一点新愁入远山。
可是此《减字木兰花》?”
“呵呵呵,你想起来就好。”她讪讪笑着,略略面红。
当年不懂愁滋味,师兄方和碧郡主结缘,一时酒喝多了,就将其刻在烟雨楼上……想来,倒真是一场荒唐……
他看了她几眼,几分深浅,几分明灭,又释然一笑,道:
“那是文豪张耒的词,我却爱他那首《风流子》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
奈愁人庾肠,老侵潘鬓,谩簪□□,花也应羞。
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
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
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
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谷粼听闻心神一突,正色言道:“你曾问我二次,还恨你否。”
“是。”
“恨。”闻之,他神色未变,但指尖颤了下。
她脸色渐渐发白,头再次软软的靠在萧骐肩头,缓声又道:
“好恨好恨……萧骐,我已经走不下去了,没了内力,没了武功,身上的毒是难以撑到夏至了……你不该在最后还这样呆在我身边……让我留下些不太甘愿的遗撼……留下些不太平静的念想……”
他只能皱眉,小心翼翼的搂过她的肩,将下巴轻轻靠在她顶上,心头很痛,甚至那份跳动地猛烈得有些剧痛。
“好恨好恨……萧骐,为何这么迟才让我遇到你……明明有那么长的时间……女为悦己者容,想想,我从来并未为你戴过一朵花,上过一次妆,穿过一次谷氏女子的白罗裙……”
萧骐默默听着,闭起眼睛,指尖已然抖着,甚至手臂、甚至身子都微微有些发抖。
“好恨好恨……萧骐,我走之后你可别和应家主那样,守着一幅画孤独终生……更不能和始帝爷一样,偷偷地背着妻子刻石像,到最后还心心念念的,会伤了很多人……你还有大好岁月要走,要替我走下去,走到时间的尽头……”
终于说完,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微笑着静静的靠在他怀里,任着鼻腔充斥着他身上的味道,木香混杂着墨香,今日还带了点药香……
想让自己能记住这个味道……
不想让自己忘记……
萧骐久久沉默后,磨牙般慢慢道出一句,“如是我闻,则生不如死……”
然后他闭上了万般留恋她的双眼,失去意识,后仰而去。
谷粼赶忙快手扶住萧骐的身子,拔起她在他睡穴下的针,轻轻揽住他的头,让他躺在干净的地上。
她蹲在萧骐边上,看了很久,最后低下头,颤抖的唇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泉水滴答声中,他那张俊美得让人生世难忘的脸,慢慢被她的泪水流过,泪珠滑过他湿润的眼,和他眼角溢出的泪一起滑落地上……
※
茫茫大漠,炙炙酷阳,漫天黄沙,一名少女身着一袭混血白衣,行走在风沙中……
“唦”的一声,银白剑鞘插入沙中。
清雅一笑,一眼茫茫的,看不见一片绿走,眼前却是漫天飞扬的黄沙。
她当时把心一横,只身突破龙门的机关,来到烟桑荒漠……
嘴角一苦,把心爱的流云留给他,倒也是种念想了……
眼眶涩涩,算来,自幼受尽苦难,但那些日子流的泪也没今天流的多!
一名白衣少女,长发披下,双手拄着一把雕龙绘凤利剑为拐杖,徒步在浩瀚的沙漠中,仿佛没了出路,仿佛没了方向。
怎么到了这般境地呢?
纵使千般心智,万般聪明,还是敌不过这苍天的酷刑!
犹记得那个拨动心湖如沐晨风的声音……
“韵儿,何苦啊……”
是啊,何苦啊,她这是何苦!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是曾经痴人说痴话啊!
哎!现下还有一点点困了……
真的好困!
可脑袋却顿时清明起来……
抬头,看向那无垠的广漠,突然间笑的苍凉!
可笑呀!
她,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如果还有点力气,真想像那个人的朗声一笑!
一笑笑尽满目风霜……
一笑笑尽人生沧桑……
忽然,一抹墨紫色的袍子闪入她视线中。
抬头望去,是兄长崔杳然驾着墨灵驹等在了沙坡上……
她一见兄长,不禁暖从心来,清然展颜,笑唤一句:“杳然哥,你来了,真好。”
“丫头,随为兄回幽冥吧……爹和祖母没见着姑姑最后一面,你……”崔杳然皱眉,伶牙俐齿的嘴此刻说话倒有些哽,“你,怎么也得回去一趟见见两老……”
谷粼依旧笑着,温驯的点点头,“这是自然,我也想见见舅舅和外祖母,想好久了……”
崔杳然闻言,依旧没有笑容,眉头皱得如石刻的大川,策马来到她身边,轻手轻脚的将她拉上马坐于自己身前。
“萧骐几日前将此物给了我,当时我瞥见华野那败家子拿了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溜回京师。”
崔杳然自袖袋抽出一个看着很眼熟的箔金纸盒,她接过打开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一株半开兰草,细细长叶上翠绿中带着一点血红。
竟是碧血凤兰……
到了此时此刻,此物已是无用,可终究他还是放不下她当日交出兰草的决绝。
谷粼双手紧紧握着箔金纸盒,眼睛怎么都移不开,将怀中的瑞云戒取出,小心的放入纸盒中,缓缓合上盒盖。
崔杳然多看了妹妹几眼,倒也不说什么,策马扬鞭,奔驰于茫茫大漠之中。
萧骐早知道她会走……
他一早就知道,无论此战是胜是败,她绝不会让自己死在他身边,她绝不能让自己的死对齐王萧骐造成影响……
绝不会,给最爱的人,留下最深切的痛……
他早知道……
世上,只有麒麟相伴……
世上,只有萧骐最懂谷粼……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此生,此世,感激上苍能让她在柳城那夜与他相遇……